錄音機裏先是緩緩流淌出一段音樂,也不知這磁帶是翻錄的還是原版的,傳出的聲音質量很差,有些嘈雜,有電流聲和空氣流動的聲音,想來錄製環境就比較差。


    音樂很是和緩,有鼓有笛,我一聽就知道正是當時進入瞎子記憶裏他臨死前聽到的那段音樂。聽起來有點像鄉間小調,又有些像佛教音樂,說輕快不輕快,說端莊不端莊,聽著這音樂,有種錯覺,似乎進入一個香火繚繞的家居佛堂,雖虔誠卻透著不正規。


    正想著,音樂漸漸低沉,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個聲音很柔和,字正腔圓,透著有板有眼,她一字一句說道:“親愛的兄弟姊妹,在人世間受苦受難的兄弟姊妹,我們能夠很輕鬆很愉快地成佛,脫離紅塵的煩惱,讓身心得到最大的解脫和放鬆。人活著,就會飽經苦難……”


    我正津津有味地聽著,解鈴“啪嗒”一聲關了錄音機。


    “怎麽不聽了?”我問。


    “瞎子臨死前聽這樣的東西,你不覺得怪嗎?”他反問我。


    被他這麽一說,我聯想起瞎子自殺的詭異,心裏有點發毛。“這是怎麽回事?難道瞎子參加了某個邪……”


    解鈴擺擺手:“如果真是這樣,這件事就麻煩了,也更複雜了。”


    他站起來踱了兩步:“不能耽誤時間,我們走。”


    我們到小區外麵打了車,去的地點居然是三裏墩。這地方是本城新開發的城鎮,就在市區邊上,典型的城鄉結合部,現在整日大修土木,風塵滿天,出租司機到了傍晚都不愛去這個地方,那裏犯罪率特別高,人渣滿街走,藏汙納垢。真沒想到解鈴帶我來的地方是這裏。


    我們在一處公園門口下了車。這座公園依山而建,修了不到兩個月,許多設施都沒完工,大晚上的也沒幾個人,遠處亮著星星點點的燈。


    一陣風吹過,滲出陣陣涼意,我隻穿一件短袖衫,有點冷了,撫著肩膀跟在解鈴後麵。


    他輕車熟路進了公園,黑燈瞎火的領著我深入腹地,周圍光線很暗,他領的路又是繞圈,白天我估計都得暈更別提這大晚上了。我實在忍不住問:“這是上哪?”


    他奇怪地說:“和你說過了,我們去拜會三太子啊。”


    當時他那麽一說我以為開玩笑呢,沒想到還真有這回事。我咽下口水:“你沒開我心吧?三太子?哪吒?”


    我嗬嗬笑了,這地方說句不恭敬的話,大晚上的也就打野戰的狗男女站街的小姐嫖客能來,就算真有哪吒,人家大羅金仙能鑽這地方來?


    解鈴也不廢話,對我說,到了就知道了。


    我們又爬了一會兒山路,這座公園山也不高,海拔估計也就一百來米,就是個土包子。山上鋪好了現成的石子路,我也沒個方向,就是悶頭跟著解鈴走。正走著,他一把拉住我,神色有些嚴肅:“我給你的項鏈還戴著吧?”


    我摸了摸,說還在。


    解鈴道:“再往前走就到了三太子的道場。因為三太子最是親民,也神通廣大,感召力極強,所以周邊的孤魂野鬼都聚到道場附近,對於它們來說接近三太子是天大的福緣,可對普通人來說,它們就是很麻煩很恐怖的存在。一會兒你跟著我走,不要問東問西,也不要隨便亂看,進了道場大門,就沒事了。”


    讓他說的,我心怦怦亂跳,看著黑漆漆的夜空,趕緊說我會小心的。


    再往前走,石子路漸漸稀少,一片荒山野地,山坡上不時還出現零星的墓地。夜風如水,溫度降得很快,冷得我嘶嘶吸著涼氣。


    氣氛變得有些詭異,我和解鈴誰也沒有交談,他在前麵大步流星走著,我緊緊跟在後麵。他走得很快,完全沒有照顧我的意思,我已經很累了,氣喘籲籲,可有種預感,隻要稍微停下喘口氣,解鈴就會迅速消失在夜色茫茫的山路裏,他根本不會停下等我。


    我隻能咬著牙跟著,成天坐辦公室,體力跟不上,此時腿肚子隱隱作疼,隻好強忍著。這些倒也罷了,現在困擾我的就是口渴,不知為什麽,喉嚨像著了火,這時候要有一瓶甘甜的礦泉水,我能美出鼻涕泡來。


    解鈴忽然毫無征兆地放緩腳步,他從挎包裏掏出一遝金銀箔紙。我停下腳步,正好趁機休息,彎著腰扶著膝蓋看他。


    他把這遝箔紙點燃,找了塊石頭壓在山路的中間。箔紙冒出滾滾的青煙,我輕聲問:“在山裏見了明火,很危險吧?”


    他看看我:“你想的很周到,沒事,這種箔紙是特製的,點燃後不會見火,邊燒邊冒煙。這裏陰魂太多,它們也不容易,這些算是買路錢吧。”


    我們慢慢往前走,他給了我一把紙錢,邊走邊撒,囑咐我一定要注意數量,沿途都要撒到,如果能一直撒到道場門口那是最好的。


    這大晚上,陰冷陰冷的,我像個神經病一樣走著山路撒著紙錢,身體止不住地哆嗦。


    我們緩緩向前,轉過一道彎,我看到不遠處,燈火通明,好像有座什麽建築。大概二十多分鍾後,我們終於走到了地方,等看仔細了,我簡直大跌眼鏡,這就是三太子的道場?


    這裏好像某個莊稼院的後院,後門敞開,院子不大,收拾得挺幹淨,放著曬的魚幹,幾輛自行車。穿過院子,裏麵是一座大瓦房。這座平房臨著後院這一麵沒有砌牆,完全大開,就像是升起了卷閘門的大車庫。裏麵燈火明亮,人影閃動,看著久違的人氣,我心裏安生不少。


    有人端著瓷盆出來倒髒水,一眼看到我們,迎了過來。


    這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娘們,一副城鄉結合部的土鱉扮相,滿臉皺紋,過來就笑:“呦,這不是解鈴嗎?”


    “李嬸。”解鈴呲牙笑:“小輝在嗎?”


    “遇到麻煩事了?想請三太子?”李嬸問。


    “是。相當麻煩。”解鈴說。


    “趕緊進去,小輝就在裏麵,這位是?”李嬸上上下下打量我。


    “這是我的朋友,也是苦主。”解鈴倒不避諱我的身份。


    李嬸衝我笑笑:“小夥子挺好,就是缺了股精氣神,性情太軟弱,要勇敢一點。”


    我和這位李嬸素未平生,今天是第一次見,她這一搭眼,就能把我性情說得八九不離十。我頓時肅然起敬。我這個人說句實在話,一向軟弱,最大理想是當個好好先生,希望每個人都能說我好。我這二十幾年,純粹就是為別人活的,整天小心謹慎,自己都覺得窩囊。


    李嬸真是不見外,走到我身後,“啪”一下打我的後背:“大小夥子,把腰板挺起來!做人堂堂正正,那些邪魔歪道就不會往你身上沾。”


    我心悅誠服,這李嬸真是氣場十足,打我的動作既親密又不過分,根本沒有陌生人之間的隔閡。這一巴掌打得我渾身暖洋洋的,晚上走山路那股陰氣全都消散。


    解鈴笑笑沒說話,帶我往裏走。來到瓦房門口,借著裏麵的燈光,我看到房簷上方掛著一個木頭牌子,灰底藍字,寫著三個非常漂亮的巨大楷書:行德宮。


    下麵懸一大匾,上麵題的字更是氣魄非凡,居然寫著:保我蒼生。


    好家夥!這得多大的口氣。


    兩側掛著對聯,刻在泛著亮光刷著黑漆的上好木頭上,每個字都有a4紙那麽大,寫的是龍飛鳳舞,氣魄雄渾。我慢慢吟誦,上聯是:關關難過關關過,下聯是:處處隨緣處處緣。簡單易懂,朗朗上口,我念了幾遍,對聯裏滲透出的那種超脫情懷,誦完了真是回味無窮。


    走進屋子,裏麵擺著一尊巨大的神龕,像個大壁櫥,上麵擺著個白色的三足香爐,裏麵插著長香,徐徐燃燒著。下麵神龕洞裏放著一尊神像,這個洞裏沒有光,也看不出這是什麽人。


    神龕放在屋子的正中,前麵是個供桌,擺滿了祭品,瓜果梨桃之類。還有不少人,我仔細觀察了一下,似乎彼此都不熟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共八九個。


    屋子裏就兩把椅子,滿屋子的人包括老先生都站著,隻有兩個人有資格坐著。一個是年輕小夥子,長得又瘦又白,可麵目清秀,看起來陽光燦爛,比韓國什麽流行組合的偶吧也不遑多讓。他光著上身,露著一身排骨,下麵穿著牛仔褲,赤著腳,正翹著二郎腿和眾人嬉笑說鬧。


    還有一個是長得極凶的中年人,他光著上身,腦袋一根毛也沒有,澄明瓦亮,滿臉橫肉,一身的戾氣,看起來就像黑社會的。


    可能是我的錯覺吧,坐在椅子上的這兩個人都透著一股香火氣。這種感覺很難描述,一看他們,就感覺像那種成天和神神鬼鬼打交道的神漢,身上有一股邪邪的勁。


    瘦白的年輕人一看到解鈴,大叫一聲,站起來,狠狠給他一個熊抱:“上哪了,你多少日子沒來了。”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解鈴說:“小輝,我手頭有個公案非常複雜非常麻煩,想請三太子看看。”


    小輝錘了他一拳:“我就知道。”他舉起手揮揮,屋子裏人靜下來都看他。他嗓音很尖,高聲說:“今晚請三太子。”


    “哦~~”所有人都鼓掌,歡呼雀躍。


    這裏的氣氛既熱鬧又古怪,我看得納悶,又不敢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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