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曦燒退,徹底清醒過來時,穆承澤已去了宮中。雲曦很有些懊惱,原想讓阿澤遠離這場紛爭,想不到阿澤在他昏睡之時還是被召入宮了。


    他在將軍府坐等了很久,宮中早有信傳回,皇帝去了緯王的王位,立寧王為太子,將軍府眾人都覺得這是天大的喜事。雲曦心知太後定得了手,阿澤終於離帝位隻有一步之遙了,幾乎所有人都在等著向新出爐的太子道賀,但主角穆承澤卻遲遲未歸。一直到夜半時分,有人從臥房窗戶翩然躍入。雲曦輾轉未睡,一有動靜便抬起頭來,就見穆承澤與他四目相對。


    “阿澤,怎麽回來了不走正門啊。”


    雲曦笑著起來迎他。


    穆承澤忙道:“表哥,你還病著,我怕吵你休息……”


    雲曦道:“隻是有些發燒,你一走便好了。怎麽回來得這麽晚?小歡已傳信回來了,我都知道了。”


    穆承澤明知他說的是得封太子,手仍是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雲曦撞了撞他的肩,擠眉弄眼地道:“恭喜啦太子殿下!”


    別人這般叫倒罷了,表哥也這般叫……穆承澤莞爾:“我不喜歡太子這個稱呼,不如寧王。太子聽上去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還挑肥揀瘦?!”雲曦一聽這還了得,當即敲了敲他的頭,一本正經教訓道:“當初誰給我說,是要看人,不是看叫什麽的嗎!”


    “是我。”


    穆承澤張開雙臂來,溫柔地抱住他。


    “表哥,實在對不起。我一個人在宮裏走了走,讓表哥久等了。”


    雲曦道:“你去何處了?”


    穆承澤坦白道:“去韶華宮與儲秀宮看了看。韶華宮還是老樣子,儲秀宮卻與我小時候大不一樣了。”


    這是必然的。儲秀宮早遷入了別的妃嬪,至於穆承澤幼時所住的偏殿,也安置了別的貴人。


    雲曦怕他傷感,摟著他道:“別擔心。隻要你心裏念著她,儲秀宮再怎麽變,她在你心目中的樣子也不會變的。”


    穆承澤的眼角頓時有些濕了:“那她呢,小時候我常給她惹禍,她會不會記恨我?”


    雲曦原想說,天底下哪個娘會記恨自己的孩子,但他驀地想起的確也有不把兒子當人看的,不動聲色岔開話題:“你小時候是挺能惹禍的,還特別貪吃,陳嬪娘娘也拿你沒轍。”


    “我哪有……”穆承澤呆了呆,根本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有些無措:“表哥,我是說,我很小很小,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偷過我娘的東西……我娘她並不知情。我突然想起來了。”


    雲曦一時既沒聽懂,也不知他當了太子還在糾結什麽,照常安慰他道:“你自己不也說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恐怕連是非對錯都不懂吧,哪能怪你?”


    穆承澤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即便是我偷了很重要的東西,像母愛,像她為我獻出的性命,也不會怪我嗎?”


    自從在壽康宮得知陳嬪的孩子發底有胎記時,他就明白過來,這十九年他視若珍寶的母愛,其實是他占據了陳嬪孩子的位置竊取來的,這本應屬於穆承沛。


    穆承沛才是陳嬪的兒子,而他,是周氏所生。陳嬪至死也不會想到,她竟為了仇人的兒子飲下了毒酒。


    雲曦手一顫,阿澤終究還是知道了!他摸了摸穆承澤的發頂,隻希望自己的安慰不會太晚:“沒關係,真的不怪你。那時你才剛出生,哪懂這個世上人心險惡?”


    “表哥,我不是小孩子了……”穆承澤無奈地笑著,“你總摸我的頭,快幫我瞧瞧,我頭頂上有沒有胎記?”


    雲曦見到了他眼底的淚,心裏歎了口氣,有沒有胎記他其實很清楚,仍是依言解了阿澤的頭發,叫他坐下來,一點點為他查看。


    穆承澤不依不饒地追問:“有沒有?”


    “沒有。”


    雲曦不忍心繼續哄他,想了想慎重地道:“你要記住,不論有沒有你都是表哥的澤兒……我的澤兒是最好的。”


    穆承澤微微一怔,陳嬪逝後再沒有人這樣叫過他了。將來有一天地下相見,他不敢確定陳嬪還會不會這樣叫他,為了走到如今這一步,他的手上已沾了不少人的血,被誰恨都無所謂了,唯獨怕被死去的陳嬪恨,甚至患得患失。


    原來他害怕的一切表哥都明白,他說不出來的,他也都懂。


    表哥曾說,遇見他是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其實他才是……遇見表哥,是他幾輩子休來的福氣。


    隻要有表哥就心滿意足了。穆承澤抹去眼中的淚,哪怕陳嬪恨他,他也仍是會從心底愛著她,感激她的。


    他也很感激雲曦的不說之恩。


    他不必麵對周氏,麵對齊國公府,至少明麵上,他仍能叫陳嬪一聲娘。


    荒廢已久的永壽宮,宮人芳雪含淚,最後一次為周氏梳妝,打扮完畢之後,她就要伺候周氏飲下禦賜的毒酒,她身邊的案幾上放著一隻酒壺,李乘風此時有意討好新太子,用的竟是放了斷腸散的果酒,頗有幾分為太子殿下出氣的意思。


    芳雪為周氏戴上以前她最愛的一套簪環,輕輕歎了口氣。此時外頭守著的侍衛們突然恭敬地叫道:“太子殿下!”


    芳雪震驚不已,連忙起身跪下。


    穆承澤身後跟著一個侍衛,緩步走入殿內。


    侍衛對芳雪道:“你下去吧,殿下有事要問周氏。”


    芳雪隻是一名小小的宮人,太子之命不敢不領。當年陳嬪之死她隻知大理寺對外公布的結果,太子與周氏有深仇大恨,芳雪離去時無比驚悚地想,這位太子殿下莫非要親眼看著娘娘去死嗎?


    “殿下……”


    銘心也不明白穆承澤為何要來到從不踏足的永壽宮。


    穆承澤擺了擺手,並不多言。銘心在他身邊多年,深知他的習慣,立刻成了鋸嘴的葫蘆,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不遠處的周氏還不知自己死限將至,隻顧低著頭玩著自己的手指,嘴裏嘟嘟噥噥唱著什麽,芳雪才為她戴上沒多久的耳環,眨眼就甩脫了。


    穆承澤站在稍遠處,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來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見到她會是怎樣的反應,記憶裏的周氏,對他總是一副可怕的蛇蠍嘴臉,他很小就知道了,這個人一出現,他就會被父皇重罰,然後生一場大病。


    而這個人,居然是他的生母。


    穆承澤其實很擔心自己會不會忍不住伸手掐死她,或者厲聲質問她,有沒有對當年那個被拋棄的孩子,對陳嬪有過一絲愧疚,他本不該來,可他還是來了,帶著不為認知的複雜情緒,或許隻為了讓她認出自己,叫她追悔莫及,或許隻因這是她在世上的最後一天,他才過來看她最後一眼,這個原該是他最親的親人。


    可當他來到她的麵前,穆承澤發現他的內心已毫無波瀾,他見到的已不是當初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貴妃了,如今的周氏,恐怕連她自己是誰都忘了。而他,也找不出一句能對她說的話。


    穆承澤呆了一會兒便打算離去,周氏突然抬頭,一下子發現了一身華服的他。


    周氏斂起了笑容,威嚴地道:“你是何人!”


    穆承澤張了張嘴,銘心已迅速擋在他麵前,出言斥道:“大膽!這是太子殿下!”


    太子?!周氏叉腰,潑婦一般哈哈大笑:“還想騙本宮,真當本宮沒見過太子那個廢物嗎!”


    銘心怒道:“這是皇上新立的太子,以前的寧王殿下!德慧太子豈能與我家殿下相提並論!”


    周氏驚了,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確定:“寧王是誰?怎麽會立新的太子?新太子又怎會來本宮這裏……”


    “你,到底是誰?”


    她抱著腦袋苦惱地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了一個人,她沒見這個人很久了,不知他身在何處,也隻有這個人,哪怕她瘋瘋癲癲,也一直真心掛念。


    在她似乎想起什麽的一刹那,穆承澤仍是有了一點渺茫的期待。


    周氏恍然大悟,撲過來欣喜地道:“承洛,承洛,是你嗎,你終於做了太子,親自來接本宮了?本宮就知道,本宮的洛兒最孝順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銘心護著穆承澤後退一步,提醒他道,“殿下,咱們還是回去吧,這人已瘋得不能再瘋了。”


    穆承澤閉了閉眼睛,淡淡應了一聲。


    最後一麵,她還是沒能認出他,甚至把他錯當成了別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她的心裏從來都沒有他。


    永壽宮殿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穆承澤如釋重負,他與周氏此生,再不會相見了。


    芳雪轉回來,擦幹了眼淚,柔聲哄著周氏:“娘娘,快來把酒喝了,喝完再睡一覺,想見誰,就能見到誰,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周氏興奮地兩眼發光,拍著巴掌道:“本宮的洛兒做了太子,那本宮醒過來就是太後了!”


    她迫不及待抱起那隻酒壺,直接對著壺嘴飲下了一大半的酒。


    “洛兒,本宮盼了你那麽久……你怎麽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


    周氏喃喃自語著,合上了眼睛。


    承洛是她的洛兒,承沛有些耳熟……可她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個大兒子,她的小兒子,小兒子……


    周氏在美夢中勾了勾唇,她根本沒有會阻礙她當太後的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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