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桃君袖手於兜,昂首受了桃花落弟子一拜。


    過了一會,他才緩緩開口。


    “我的徒孫孫如今都是這般不怕死的嗎?”


    聽得溯桃君這話,宋凝清登時羞愧起來,滿麵愧色的一拱手。


    見著宋凝清的姿態,溯桃君卻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還是有老實人嘛!”


    宋凝清抬頭,便見潮生與蕭恒一副淡定的模樣,像是知道這位祖師爺不過在說笑罷了。


    不過溯桃君笑完,便抬手做了個驅趕的姿勢。


    “走吧,這地方你們不能待。”


    “……我在桃花落,聽聞祖師爺早已兵解,如今卻為何在此?”


    潮生問道,卻見溯桃君彎唇一笑。


    “都說了,我貪戀人間,不肯飛升啊。”


    見宋凝清一副怔愣似是信了的模樣,溯桃君又正色道。


    “當年我在此殺了外逃的魔物,便已死了。不過想來是生前沒殺盡興,還有一縷神念殘存罷了。”


    眾人身後的通往人間的裂隙開始顫動起來,想來再不走,那裏便要合上了。


    這次不等溯桃君驅趕,眾人便知該動身了。


    隻是蕭恒留在最後,輕聲問道。


    “祖師爺,兩千五百年前,你可曾見過一隻魔物……”


    似是知道蕭恒要問什麽,溯桃君搖搖頭。


    “我一縷神念,可罩不住整個魔域邊界。”


    聽得這句話,蕭恒便朝溯桃君拱手,隻是宋凝清仍腳底生根一般,不肯走動。


    “您獨自在此……”


    “哦?徒孫孫竟要可憐我嗎?”


    溯桃君一笑,說不出的瀟灑氣派,他用右手大拇指摁在自己的胸口。


    “我哪也不去,在此神念消散前,我當為人間太平,再護一程。”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不隻桃花落弟子,縱是驕傲如阿妙與溪千重,也不由朝溯桃君躬身下拜。


    為君高義。


    一禮畢,溯桃君忍不住上前,抬手逐個摸了摸宋凝清,蕭恒與潮生的頭頂。明明外表仍是青年,溯桃君卻做出了與白老祖一般的動作。


    “去吧,我桃花落弟子不是那等扭捏不前之輩,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自當回去好好修行。再遇天魔,自當將它斬於劍下!”


    眾人點點頭,隨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往那縫隙而去。


    在進入那透著亮光的出口之前,宋凝清回頭望了一眼,那名氣度瀟灑的青年,依然站在那處,仿佛一座亙古不變的岩石,滄海桑田之後,許是會有一日消失。


    隻是有他在一日,縱使大浪滔天……也無所畏懼。


    “桃花落還好嗎?”


    宋凝清耳邊似是有人輕聲呢喃,他肯定地點點頭,回道。


    “一如往昔。”


    裂縫合上,宋凝清腳尖觸碰堅硬的地麵,那裏生著翠綠青草,抬頭便是青天白雲,不遠處有一隊桃花落的弟子在那驚愕地看著他們。


    宋凝清朝他們笑道。


    “我們回來了。”


    紅雨年,七月三日,桃花落弟子宋凝清,蕭恒,潮生,與落雨成詩少主溪千重,北青蘿阿妙,並蓬萊客卿暮商容,閻羅殿文書鬼修禦衣寒,重返人間。


    溪千重一出來,便被落雨成詩的人接走。


    阿妙需親回北青蘿,為這些年渺無音訊,向師父素江仙請罪。


    禦衣寒則開了鬼界之路,拖著骨架返回閻羅殿,還邀約眾人下地獄找他玩。


    這邀約聽著有些可怕,眾人仍是笑著應了。


    暮商容閑雲野鶴一隻,自有去處,隻是經過潮生身邊時,點了點自己的手腕。


    “莫要忘了約定啊,潮生兄。”


    “自然。”


    潮生頷首,在眾人離散後,宋凝清輕輕呼了一口氣。


    “回……家吧。”


    白老祖在聽道山靜室喝茶時,已聽到山下的吵嚷聲。莫不是各位師兄弟們,在歡喜宋凝清與蕭恒終於回來了。


    修道人再如何修行,也修不掉感情。那可是從小一同長大的同門,這幾十年門下弟子們隻要在外就會四處尋找他們的蹤跡。


    直到他們真的被潮生師兄帶回,心中大石才算落下。


    “今晚來我這吃唄!給你們叫胖師傅的全席!”


    “吃什麽啊!也不讓人休息休息!”


    “我這有新做的靈丹三盒都拿去!”


    “哎喲!這是蕭師弟?!都長這麽大了!也太俊了吧!”


    ……


    白老祖將杯中清茶喝完,就聽到靜室外傳來那熟悉的清潤嗓音。


    “師父,我們回來了。”


    “進來吧。”


    白老祖說著,隨後是拉門拉開,幾個成年男子走在木板之上的腳步聲。宋凝清繞過屏風,便見到了盤腿坐在雕花窗格邊的白老祖。


    那是白老祖平日裏慣常歇息的位置,他抬頭看著宋凝清,朝他露出一個笑,白胡子被白老祖笑得顫動起來。


    “可回來了。”


    見著白老祖,宋凝清不由鼻尖一酸,他與蕭恒正正經經地跪坐在白老祖麵前,額頭觸地。


    “徒兒不孝,讓師父擔心了。”


    白老祖受了他們一禮,不由仰頭吹了吹胡子,隨後才在一旁潮生似笑非笑的注視下,用力地眨了眨眼,低頭讓宋凝清與蕭恒起來。


    “師父年紀大了,你們在這樣丟一次,他老人家指不定要傷心落淚的。”


    潮生不客氣地盤腿坐在白老祖身側,然後被白老祖一拍後腦勺。


    “就你懂得多!”


    見著白老祖的樣子,宋凝清與蕭恒也不由笑起來。


    “小恒也大了,”白老祖看著蕭恒,“似乎別有一番際遇。”


    白老祖依然如過去那般,摸了摸宋凝清與蕭恒的發頂,這便是他這師父的安慰了。


    “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麽,都與我說說吧。”


    宋凝清與蕭恒對視一眼,便從那日漁翁原之事,開始說起。


    日落月升,這長路漫漫的故事終於說完了。


    “招提……出來的時候還見著了祖師爺啊,你們這一趟遇到了不少事麽。”


    白老祖神色不動,似在沉思。


    潮生在白老祖身邊,受他教導的時日更長些,他看了一眼便出聲道。


    “我勸您……還是不要立時殺上神戒蓮峰的好。”


    “哦?”


    白老祖微挑眉,就看潮生以手彈劍道。


    “您比迦葉大師強悍,我是知道的,隻是……那魔物好不容易被封印起來,你若不慎將他的封印打破,豈不趁了他的意?”


    白老祖不言,隻閉上眼,手中握著鬆風劍。


    潮生見狀,則站起身,朝宋凝清與蕭恒招招手。


    “我們出去吧,師父……大約在試試吧。”


    潮生抬指點點自己的額頭。


    “識海之中,誅殺招提。”


    蕭恒與宋凝清走到山下時,突然停下腳步。


    潮生早就摸去廚房找酒喝了,此時隻剩蕭恒與宋凝清二人。


    “剛才忘了與師父說了,”蕭恒看著宋凝清一臉困惑,“我要與你成親。”


    “……啊,嗯……那之後,再,再說吧。”


    宋凝清手指微微發顫,便見蕭恒大手一握,將他的手握在掌心之中。


    “不過也不礙事,緩幾天罷了。”


    夜裏的桃花落比外界清淨,但依然有一些師兄弟們,一時興起,彈奏著古箏或月琴。樹下有不睡的小精怪們,或拍掌或鳴叫地附和。


    因著今日是宋凝清與蕭恒回來,他們彈的多是喜慶的曲調,還有人放聲唱道。


    “喜鵲長鳴,叫醒滿枝春花啊。”


    “那浪蕩在外的離人,今日終於歸家啊。”


    “真叫人著惱,真叫人恨哪——”


    “卻卻卻,也真叫人歡喜呀——”


    聽著這曲子,縱使路上無人,宋凝清也不覺得寂寥。他與蕭恒牽著手,一步一步走著那高高的石階,往家中走去。


    一如當年,他帶著年幼的蕭恒,站在那小小的院落之前,推開大門,露出裏邊滿院桃花,與那曲水流觴之處。


    “這就是我們家。”宋凝清笑道。


    數十年後,蕭恒與宋凝清站在那院前,他抬手推開院門,見著與往昔一樣的景色,樹上小番薯與胖土豆早已與其他精怪聊過,早早回到自己的窩裏睡下了。


    “這就是我們家。”


    蕭恒說著數十年前宋凝清說過的話,與宋凝清邁入院落之中。


    “師兄在此等一等。”


    蕭恒放開宋凝清的手,徑自往自己的房中走去。屋裏屋外均布置了防塵的法術,也有得空的師兄弟們會來幫忙打掃,因此房中並不髒亂。


    蕭恒在這房中看了一圈,依著記憶翻出了一旁箱籠裏,被壓在最下方的東西。


    宋凝清正想著蕭恒在幹什麽,便見那一身黑衣的昂揚男子走了出來。蕭恒牽起宋凝清的手,在他掌心之中,放下一物。


    宋凝清低頭看去,那是一塊如月下飄雪般的白玉。


    玉上刻著一座巍峨高峰,高峰之上是一座隱於輕鬆白雲間的仙宮。仙宮屋頂上,立著兩隻在月下交頸的仙鶴。


    “這是父親與我的,”蕭恒一字一句地說著,“若我日後有了喜歡的人,便將這玉佩給他,以做定親之用。”


    “它是打開幽獨臥仙宮的鑰匙。”


    “此後天上天下,仙宮地獄,我與你同往。”


    蕭恒說完,宋凝清突覺身邊時間變得極慢,他腦中有無數片段回想,最後記起那日蕭恒讓宋凝清等他長大時,還有一句未竟之言。


    【“我今日在臥房裏翻出了一樣東西,可我現在還沒有資格給你。”】


    宋凝清在抬頭,看著如今的蕭恒,他眼睛依然亮如星辰,一如當日直視著他。


    “好,”宋凝清將那玉佩珍重地握在掌中,“我與你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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