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殷牧悠身邊多時,褚也考慮了許多事情。


    他因齊家而丟了一條命,卻因齊嵐而撿回了一條命,從此恩過相抵,誰也不再虧欠誰。


    這些日子齊夫人總送東西過來,都是由褚來經手。


    她總是訕訕的看著自己,話也不敢多說,除了托他將東西送給殷牧悠,便隻剩下沉默罷了。


    他在她的眼裏,看到了愧,看到了悔。


    一個女人,今後要撐起偌大的齊家,到百年歸西後齊家便會徹底消失在世間,這對她來說已經是種懲罰了。


    褚跑出去找了齊夫人,將布匹還給了她:“郎主說藥材他留下,布匹請齊夫人帶回去。”


    齊夫人轉過頭,身邊的丫環連忙將褚手裏的東西接了過去。


    “溫亭侯收下了藥材,那以後我是不是可以送他這些?”


    褚沉默在那裏,猶如巨大的頑石:“不,郎主讓你不要再送了。”


    齊夫人眼底的光暗淡了下來,她低眸看向丫環手裏的布匹,一時窘迫難堪,手也不知該怎麽放了。


    褚疑惑道:“齊夫人,你這般討好郎主,是否想讓郎主再引一次魂?”


    齊夫人紅了眼眶:“最初的時候,我的確有這個想法。然而後來聽聞他身體不適,我便在想,是不是當時強人所難,讓他失了元氣……”


    褚緊抿著唇,幾乎成了一條線:“郎主既然選擇幫你,便不會介意這些。”


    他回過頭:“以後莫要來了。”


    褚轉身時決絕極了,隻留下一個背影罷了。


    這是齊夫人最後一次見到他,那個背影筆直挺立,仿佛要撐起一片天地。


    褚回到了院子時,已經漸至傍晚,暮光染透了雲層,天便呈現一片絢爛的橙藍色,碎石小徑蜿蜒至隱處,猶如丹青濃墨重彩的一筆。


    堯寒就抱著殷牧悠,自從他化了形,整日以人類的姿態出現,殷牧悠在他懷裏,反而顯得小巧些許。


    這幅畫麵尤為溫暖而靜謐,褚不由看了許久。


    直到快至晚飯時分,殷牧悠才打了個哈欠醒來:“褚,客人送走了?”


    褚點了點頭:“郎主……”


    “這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


    褚深吸一口氣,脫口而出:“我想冠以齊姓。”


    殷牧悠睜大了眼,本以為褚會十分介意,沒想到他竟主動要求。


    見他久久未答,褚的肩都搭慫了下去,低聲說了句:“……果然不可以嗎?”


    殷牧悠無奈道:“這件事情你可以自己決定,不用問我。不過,你為何突然間有這打算了?”


    褚甕聲甕氣的說:“這條命,有一半原因是兄長給的,姓齊不是為了旁人,而是為了他,讓他九泉之下能夠得以安心。”


    末了,褚又補充了一句:“我會為他撐起門楣,讓齊家流芳百年。”


    殷牧悠並未笑話他的狂妄自大,麵露欣慰的看著他。


    忽然有種老父親的慈祥感。


    兒砸長大了,殷牧悠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該的。”


    褚露出一個笑容:“那從今往後,我便是齊褚了。”


    殷牧悠知曉他的結局,褚往後會成為大禹的不敗戰神,憑他上等武脈的資質,就算這一天遲了些,也不會太遠。


    殷牧悠想起自己會給身旁的人帶來厄運的事,心忍不住揪了起來。


    在之前,他又曾聽徐常林提起過,褚說若非被他收留,他的誌向便是去邊關參軍的。


    “褚,你過來些,我有事跟你說。”


    齊褚慢慢靠近,跪在了他的麵前,一雙眼睛忠誠而堅定的看著他。


    “隻要是郎主的命令,我必回遵從。”


    殷牧悠露出一個笑容:“很好,我要你去參軍。”


    齊褚睜大了眼,一時間忘記了言語:“……參軍?”


    “是,離開我的身邊,越遠越好。”


    齊褚臉色都蒼白了起來,聲音微微顫抖:“郎主,可是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我這條命都是郎主的,郎主莫要趕我走!”


    他一個八尺大漢,竟哭得跟個孩子似的。


    殷牧悠麵帶笑容的看著他:“你是齊褚,而並非褚了,不要在我身上白白浪費時間。”


    他的時間該是朝前走的,會有光明的未來。


    而自己的未來卻和堯寒交融在一起,遲早有一日同他一起長眠。


    “齊褚和褚,都是郎主的護衛,我不明白,到底有哪裏不同!”


    殷牧悠沉默了下來,晚風習習的吹拂在他臉上,他的發絲也逶迤散開,露出了那張格外病白虛弱的臉。


    殷牧悠硬起心腸:“褚,我的命令你都不聽了嗎?”


    齊褚捏緊了手,身體微微發顫。


    他跪在院子許久,久到已到了晚膳時間,容緹抱著白禹都走出來看他們,齊褚都還沒有起身。


    白禹從容緹懷裏跳下去,一步步跑到齊褚旁邊:“溫琅,你怎麽跪著?誰欺負你了,我給你出氣!”


    一句話,徹底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殷牧悠忍不住笑出了聲:“白禹,我在這兒。”


    白禹:“……”


    他又又又認錯人了?


    殷牧悠把他抱在懷裏:“知道我為什麽不敢讓你一個人出去嗎?”


    “……為什麽?”


    “萬一你被拐跑了,我上哪兒找你去?”


    白禹極為不屑,朝他吼了一聲:“誰敢拐走白虎?”


    殷牧悠哈哈哈的笑了好久:“容緹不是經常騙你說他是我,然後讓你幫他做了好多事?”


    白禹眼中露出震驚:“……我被騙了?”


    殷牧悠:“……”完,看來是沒發現。


    殷牧悠耐心的教導:“聽著,鮫人善詐,尤其是容緹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往後可得留個心眼!”


    這句話所有人都同意,就連堯寒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容緹忽然有一種被針對的感覺,哭唧唧的朝殷牧悠道:“主人……你還教他們孤立我!”


    鮫人容姿上佳,刻意的裝著柔弱的姿態也覺得美如畫。


    旁人見了這一幕或許要上前去安慰,然而殷牧悠毫無同情心,甚至還想笑。


    “看清楚了嗎,他就是這樣騙人的。”


    白禹看了容緹一眼,始終分不清他的表情。


    人臉和數種表情於他而言,可是極難的東西,甚至比修煉還難。


    白禹緩緩的點了下頭,硬著頭皮說:“看清楚了。”


    殷牧悠抱起了白禹,又對齊褚說:“該用晚膳了,別總在院子裏跪著。”


    齊褚卻死死的低著頭:“我想陪在郎主身邊,倘若郎主不答應,我便一直這麽跪著。”


    殷牧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為人執拗,也不知變通。


    這,不知又是哪裏學會的惡習。


    然而這一次殷牧悠的心比他更硬,他淡淡低頭望向了他:“那你便跪著。”


    殷牧悠朝屋子裏走去:“走,吃飯去。”


    容緹看了看齊褚,又看了看殷牧悠,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他大約知曉了殷牧悠要讓齊褚離開的原因,在凶獸身邊,定會厄運纏身,不得好死。他們這樣的妖獸尚且抵擋不了,何況齊褚這樣的凡人了。


    “你別跪了。”


    齊褚不理。


    “真傻,最受不了你這樣子了。”


    容緹很快就走到了屋子裏,幾隻妖獸是不會做飯的,殷牧悠雇了廚娘,隻管一日三餐,做晚飯就走,也不在小院過夜。


    他盡量減少著和旁人的聯係,生怕自己又害了別人。


    顧遙的事,已經給了他警覺。


    菜色簡單,兩菜一湯是給殷牧悠和齊褚準備的,其他妖獸吃的無非都是生肉,隻有白禹早已修到化神期,什麽都不用吃。


    屋子裏燭火暗淡,堯寒啃著碗裏的東西,忽然間又惦念起殷牧悠那邊了。


    “我也想吃。”


    殷牧悠剛夾起一筷子肉,便被堯寒握住了手,筷子轉了個彎就到了他的嘴裏。


    堯寒彎著腰,和他離得很近,整張臉都放大在眼前。


    濃黑的眉看上去猶如山峰,眼眸仿若寒星,冰冷間帶著三分不羈和霸氣,看著俊美至極。至少……不說話的時候是這樣。


    殷牧悠的心跳有些加快,怔怔的看著堯寒。


    哪知道他立馬就說:“好燙。”


    嘖,貓舌。


    這一說話,整張臉的霸氣都毀了,如果堯寒真是他所知曉的那種結局,以後的嘍囉們看到未來魔主竟然這麽蠢萌,也不知是什麽想法。


    “吃不了還跟我搶?”


    堯寒理直氣壯,毫不臉紅:“我就喜歡跟你吃一雙筷子!”


    殷牧悠剛剛才平息的心跳,如今又止不住的紊亂起來。他耳根都染上了薄薄的紅,厲聲喊了句:“吃飯。”


    堯寒瞥到了他的耳根,這約莫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薄紅色,尤其是在殷牧悠身上浮現時。


    堯寒笑了起來,甜蜜的滋味無法抑製,在心裏溢了出來。


    真的好喜歡。


    喜歡到心髒都快炸裂。


    堯寒又一把從殷牧悠身後抱了過來,笑得燦爛:“你上輩子就是我的恩人了,我們的緣分看來是老天爺給的,你理應是我的。”


    殷牧悠咬著筷子:“什麽老天爺給的,我給的。”


    隻否認這一點,卻沒否認後麵的話。


    堯寒不如容緹機靈,沒聽明白,反正就是賴在殷牧悠身上不離開。


    容緹都忍不住瞥開了眼,繼續啃著自己的吃食。


    辣眼睛。


    堯寒出生才五十年,現在還小。如果他以後長到幾百歲,知曉了人情世故,明白了殷牧悠對他有多好,還不樂上天了?


    容緹在心裏默默吐槽,可轉眼間臉上的表情便凝滯。


    他忘了,他們沒有幾百年。


    或許,連幾年都沒有。


    —


    飯早早的吃完,以前洗碗的事情都是交給齊褚的,現在他跪在外麵,隻好容緹來做了。


    畢竟他在家裏地位低,一隻白虎大佬,一隻凶獸大佬,全都惹不起、惹不起。


    外麵夜已經漸漸深了,殷牧悠沐浴過後,便懶懶的躺在了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明明下午才睡了那麽久,此時卻困倦至此,他強打起精神,快要抵抗不住睡意時,還是容緹叫醒了他:“主人,褚還跪在外麵呢。”


    殷牧悠醒來,才發現手上的書已經落到了地上。


    他彎腰撿起,唇色蒼白:“你想為他求情?”


    “呸,他是個傻子,我才不想給他求情。”容緹語氣也沉悶了下來,“再說了,我知曉主人的意思,不會多言的。”


    “那你來做什麽?”


    “獻計。”


    殷牧悠來了點兒興趣,托腮望向了他。


    燭火跳動在他臉上,呈現著溫暖的暖色調,他鴉羽似的長睫薄如蟬翼,眉目豔麗,神態卻清冷淡雅,那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極好。


    容緹本是要來獻計的,卻一時看愣了眼。


    想起自己在溫宅時一眼相中了殷牧悠,他此時都覺得自己的眼光極好。


    奈何,他身側有白禹和堯寒護著,怕是這輩子都沒機會囉。


    容緹頗為可惜的歎著氣,朝殷牧悠說道:“褚不肯離開,無非是覺得主人身側無人照顧,再加上主人這段時間一直病著,他更加擔心罷了。硬的不行,那便來軟的。”


    “說說看。”


    “強行命令,隻會造成如今的結果,褚和主人都僵持著。但若把主人的病情誇大再告訴褚,表明這是主人最後的命令,他或許會遵照。”


    殷牧悠想了許久,覺得的確是自己的做法太強硬了些。


    殷牧悠扶額:“我近來些許是有些急躁了。”


    一方麵,是害怕齊褚也出事。


    而另一方麵,則是怕他沒那麽時間護著齊褚了。


    容緹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跟在殷牧悠身邊的幾人之中,也唯獨他心思剔透些了。


    “那主人是同意了?”


    “便按你說的來。”殷牧悠沉思片刻,“喚褚進來。”


    容緹臉上露出笑容,很快便走到屋外將他叫了過來。


    屋內熏香嫋嫋,一陣咳嗽聲從裏麵傳出。


    齊褚撩開了珠簾,徑直的走到了裏麵,他見到殷牧悠在燒一張手帕,齊褚敏銳的見到上麵一團血色的殷紅。


    他睜大了眼,立馬朝殷牧悠望去:“郎主!”


    “來了?坐。”


    齊褚卻並未聽他的話,而是急切的問:“怎會這樣?”


    殷牧悠垂下眸:“堯寒和白禹不知上那兒去玩了,得乘著他們回來之前,把這些燒掉。”


    齊褚眼眶微熱,喉頭也哽咽起來。


    “郎主如此,我更不可離開啊!”


    “褚,我想讓你離開,就當做是我死前的請求,可好?”


    齊褚心都被揪了起來,像是千萬隻蟲子啃咬,痛得身體緊繃,青筋凸起。


    他的內心陷入了糾結,無法拒絕殷牧悠的請求,卻也無法遵照他的話而離開。


    “郎主為何如此急切的想讓我走?”齊褚紅了眼眶。


    殷牧悠緊緊捏住手,背過了身子:“齊嵐是為你而死的,叫我每日看著你,總會想起……”


    齊褚朝後退了幾步,身體搖晃了起來。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嘴裏念叨著:“……原來是這樣。”


    長久的沉默,於兩人之間蔓延。


    齊褚眼眶微紅,聲音哽咽的問:“的確是我不對,竟不想我在郎主麵前,竟總是讓郎主勾起傷心事。”


    殷牧悠強忍著沒有反駁,隻是背對他的時候,身體也僵硬了起來。


    齊褚已然明白,不再對殷牧悠的命令有所抗拒。


    他朝殷牧悠跪下,一如那個雨天,朝殷牧悠的三個叩頭。


    “郎主……請多珍重。”


    殷牧悠什麽話也沒說,隻發出了一個輕微的鼻音:“嗯。”


    一晚上的時間總是過得極快,他為齊褚送行的那一日,正是百日紅開得極好的時候。


    漫山遍野的長著,地上也落滿了一片緋紅,仿佛一團火焰。


    殷牧悠披著長長的外衣,看見齊褚微紅的眼眶,不由露出一個笑容:“你是去建功立業,撐起齊家的,擦擦眼淚。”


    齊褚胡亂的將臉上的淚水擦幹淨:“郎主,我走了。”


    “嗯。”


    “……那藥一定得吃,還有,別總是睡著,忘記吃飯。”


    “嗯。”


    齊褚說了許多,但不管他說什麽,殷牧悠都微笑的聽著。


    直到他終於轉身離開,風吹得樹葉颯颯作響,野外的百日紅也抖動了起來,滿地花瓣散落。


    殷牧悠叫了他一聲:“褚。”


    齊褚的腳步一頓,回眸望來,卻見殷牧悠嘴角綴著一抹淡淡的笑容,眼底盡是溫柔,仿佛那膩人的煙絲,弄得無法化開。


    “若我死了,會托人寫給你家書。我若未寫,便是我在何處活得好好的。”


    齊褚緊抿著唇,鼻尖酸澀:“好。”


    他頭也不回,徑直的離開了那個地方。


    再後來,齊褚成了大禹國戰神,一直都未接到殷牧悠的家書。


    他對殷牧悠的話堅信不疑,確定他是真的活得好好的。


    直到齊褚老死,才從某處得來那封等了一輩子的家書。


    “我沒比你早死多少。”


    他笑了起來,終於閉上了雙眼。


    而當年的那一幕,始終藏於心中,多年未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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