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喵,徹底讓殷牧悠滿臉無奈。


    雨漸漸的停了,天穹光芒萬丈,衝破了厚重的烏雲。金色的陽光從雲罅中泄出一縷,逐漸黑色的雲團越來越破開,最後終於雨過天晴了。


    身體沉重不堪,肩胛骨和手掌都受了傷,疼痛感已經逐漸麻木。


    殷牧悠強撐著沒有倒下,一步步走向了那邊的褚。


    他的模樣仿佛隻是睡著,平靜而安寧。


    殷牧悠用袖子為他拭去臉上的血水,眼底浮現堅定:“我不會讓你就這麽死了的。”


    方才定魂珠被打落在地,沒想到竟滾到了褚的身旁,在陽光的照耀下,定魂珠泛起了暗紅的光。


    “容緹,你過來。”


    容緹朝他走進,眼露悲痛,不忍再看褚。


    殷牧悠的聲音沙啞異常:“你的歌聲可以招魂,再加上這定魂珠,或許還有救。”


    容緹微怔,連忙朝那顆定魂珠望去。


    他方才被這畫麵給刺得紅了眼,差點忘記了定魂珠的事。


    片刻之後,悠揚的歌謠傳來,帶著亙古的厚重感。


    隨著歌聲,四周的芙蕖竟在一夕間全都開謝,清風揚起,吹散了花瓣。偶有一兩片伴隨著歌聲吹拂過來,隻餘下幹淨的清香。


    慰天地之歌,聚四方靈氣。


    殷牧悠將體內的全部靈氣輸入了進去,刺激著定魂珠。


    定魂珠在靈氣的洗滌之下,終於褪去了血色暗紅的顏色,重新恢複了過來。


    當定魂珠打入褚的體內時,他魂體終於相融。褚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我是怎麽了……”


    殷牧悠連忙將他扶起,眼眶微熱:“醒了就好。”


    褚深深凝視著他,仿佛有什麽在他身上悄然改變。


    殷牧悠的話裏還藏著些鼻音:“怎麽這麽看著我?”


    褚虛弱而無力,可腦子卻格外清醒:“我仿佛是睡了很久,從前的事就像隔著霧氣似的,現在終於能看清了。”


    殷牧悠微怔,想起之前褚那愚笨的模樣,是因為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沒能開竅。


    如今看來,有定魂珠使他體魂相融,現在總算是開了那閉塞的一竅。


    “你以後不會再同以前一樣了。”


    “我……可以活下去了嗎?”


    殷牧悠心頭一顫,厲聲道:“說什麽傻話!”


    他的態度雖然如此,褚卻不由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抱緊了殷牧悠:“在死的時候,我想的一直都是郎主。”


    “褚?”


    殷牧悠臉上頓時露出茫然的神色,以往的褚,是絕不會在他沒有允許的情況下抱著他的。


    他刻意忽略掉心裏的違和感,覺得大約是才撿回一條命,他有些失態罷了。


    然而褚緊緊抱著殷牧悠的動作還是激怒了堯寒。


    他原本就離殷牧悠不遠,不過是看在褚瀕死,這才選擇冷眼看著。可褚主動在自己麵前抱著殷牧悠,這又不一樣。


    堯寒覺得他在示威。


    堯寒眼裏露出凶色:“別碰。”


    “你是……?”


    “堯寒!”殷牧悠緊抿著唇,“別胡鬧。”


    殷牧悠退出了褚的懷抱,刻意的保持著距離:“堯寒化形了。”


    褚眼神微閃,朝堯寒望去,不複當初的木訥神色,卻帶著說不出的敵意。


    他和他,同樣都喜歡郎主。


    褚以前感覺不出來,現在卻明明白白的知曉,比起他而言,郎主顯然更加重視這隻凶獸。


    氣氛忽然間有些凝滯,容緹和白禹早就識趣的躲到了一旁,免得傷及無辜。


    殷牧悠耐心教育著堯寒:“褚好不容易才醒,別那麽凶。”


    堯寒忽然有些委屈,可憐巴巴的看著他:“喵喵喵。”


    “說人話,我聽不懂。”


    他初初化了人形,連走路都不穩當,更別提說話了。


    堯寒說了一長串出來:“喵喵喵喵喵!”


    這聲音仿佛是在指控他似的,殷牧悠十分頭疼:“不好好說,我就不管。”


    “你壞。”


    殷牧悠:“……”


    絕對不是這句話!


    他喵了那麽多聲,就這兩個字?


    好啊,現在還學會跟他藏心眼了是?


    殷牧悠皺緊了眉頭,決定等回去再好好教育堯寒。


    這裏已經變得一片狼藉,池中芙蕖一瞬枯萎,全成了斷枝殘骸。腐臭的味道從空氣裏傳來,況且景丞的屍身還在此處。


    殷牧悠讓堯寒吐出黑火,很快就將他的屍身燒得什麽也不剩。他現在可是王都人人知曉的仙者,若發現他死了,怕是要引起軒然大波。


    此地不宜久留,幾人很快就離開了這個地方,回到了顧家。


    這天晚上,殷牧悠做了一個黑沉的夢。夢裏光怪陸離,他獨身一人,到處都是被封死的門,找了許久也不見通道。


    費了千般力氣尋找,終究一無所獲,隻能在原地等死。


    深沉的黑暗猶如潮水般湧來,殷牧悠冷得顫抖了起來。


    他忽然間被誰給吻住,猶如渡過空氣一樣讓他重新呼吸了起來,殷牧悠忍不住去回應,漸漸的從黑沉的夢境裏蘇醒了過來。


    堯寒吻得更深,同他唇舌相交,曖昧的聲音不絕於耳。


    他的動作越發親密,從糾纏變成了啃咬,仿佛怎麽吻也吻不夠。


    真甜。


    和他的血一樣甜,讓他無法自拔,甚至日思夜想。


    殷牧悠緩緩睜開了眼,仿佛暈滿了霧氣,病白的臉頰上也浮滿一層紅暈,整個人仿佛還身處在夢裏,看不清虛實。


    他的唇被堯寒用力親吻過,泛起了曖昧的水色,如此鮮紅欲滴。


    “溫、琅。”


    堯寒生疏的叫著他的名字,說出的話裏也帶上了曖昧的氣息。


    殷牧悠主動伸出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偷親?”


    堯寒的頭上頓時出現了兩隻耳朵,他化形並不完美,情緒一激動就藏不住了。


    原本霸氣的眉眼,卻因兩隻耳朵而生出些萌感。


    殷牧悠看他耳朵都立起來了,仿佛自己做出任何的拒絕,他就要從床上跳下去逃跑似的。


    “上次倒跑得挺快?”


    堯寒有些心虛,耳朵抖動了兩下。


    “不是我抓住你了,你還想跑?”


    “不跑,你會不高興。”


    “知道我不高興為什麽還要偷親?”


    堯寒一臉正經的仰起頭:“我開心!”


    殷牧悠:“……”太有道理了,竟然反駁不了!


    殷牧悠忽然覺得很冷,如果不是堯寒將他吻醒,他怕是還要沉浸在那個空無一人的夢裏。


    殷牧悠微垂著眼眸,鴉羽的長睫輕顫了起來。


    “別不開心。”堯寒如之前一樣投入他的懷裏,才發現自己已經變得很大一隻了,轉而將殷牧悠摟住。


    他眼睛一亮,像是學會了新技能似的,將殷牧悠抱緊。


    黑夜之中,燭火已經被熄滅了,隻剩下外麵單薄的月光,從窗欞透入了進來。


    殷牧悠強忍著悲痛的聲音響起:“我不懼死,卻怕眼睜睜看著你死。”


    堯寒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輕顫,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我都死了那麽多次了,再死一次,也絕不會比那八次更疼。”


    黑夜裏,堯寒的聲音格外溫柔,“所以……我不想你哭。”


    —


    容緹白天進來的時候,聽到屋內一片寧靜。


    堯寒坐在床頭,殷牧悠窩在他的懷中,躺在了他的腿上。


    明明之前總是看著殷牧悠無條件的寵著堯寒,他才是被寵愛的那一方。可此刻的殷牧悠,卻輕柔的被堯寒抱著,堯寒是凶獸,卻將自己為數不多的溫柔全給了殷牧悠。


    那畫麵格外溫暖,一時讓容緹看得愣神。


    似乎見到他來了,堯寒將手指放在唇邊:“噓。”


    他眼神柔和的看著殷牧悠,手指在他披散的長發間穿梭,仿佛這一瞬就是一輩子。


    眼前的人,更像是他的珍寶,平日眼巴巴的看著,隻敢偷偷摸摸上來舔一口。而如今膽子倒是大了些,敢正大光明了。


    容緹就這樣坐在了屋子裏,並沒打擾那兩人。


    這樣的時光靜謐而悠遠,直到晨光散去,午後豔陽升起的時候,殷牧悠才緩緩睜開了眼。


    他睡得太久,眼神也充滿了茫然,堯寒湊過來蹭了蹭他,身後的尾巴也跟著一搖一搖:“你終於醒了。”


    堯寒化形之後,這張俊美的臉陡然湊近,殺傷力簡直劇增。


    殷牧悠臉色微紅,將他推開:“一大早,別那麽黏黏糊糊的。”


    堯寒很不開心:“你昨天晚上不是這樣的!”


    殷牧悠瞪了他一眼:“我哪樣?”


    “主動讓我親,又抱著我不撒手……”


    殷牧悠發現了容緹在屋子裏,連忙堵上了他的嘴:“再說一個字,這些事情以後都沒有了。”


    堯寒很機靈,瞬間就不說話了。


    逞一時口快和這些福利比起來,堯寒選擇後者。


    容緹單手托腮,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幕:“原來昨天發生了這麽多事,主人才睡到日上三竿?”


    殷牧悠有些頭疼的扶額:“別亂猜。”


    “我隻是合理推測。”


    殷牧悠瞥了他一眼,終於說起了正事兒:“等了我這麽久,是有什麽事嗎?”


    容緹眼底的笑意盡數散去,第一次如此忐忑不安:“我隻是……想道歉。”


    “道歉?”


    “褚明明告訴我說要去見齊嵐了,我卻慫恿他去。”容緹臉色變得蒼白,不安的閉緊了眼,“我明明已經猜到齊嵐想做什麽,在他和褚之間,我還是想讓褚活。”


    所以昨天容緹看到褚快死的時候,他才會被景丞激怒成那樣?


    “既然景丞已經死了,我不想再追究這件事。”


    容緹抬起頭,怔怔的望向了他。


    殷牧悠朝他露出一個笑容:“容緹,你少有真心實意的道歉過,這話讓齊嵐聽到該多好。”


    “主人……不生氣?”


    殷牧悠搖了搖頭:“要生氣早生氣了。”


    比起初初見到的容緹,他已經變了太多。


    當初的他自私自利,以玩弄人心為樂,而現在的他,竟學會了認錯。


    或許變得不止是容緹,發生了那麽多事,他們每一個都有所改變。


    他還來不及露出微笑,便狠狠的咳嗽了起來。殷牧悠嚐到了嘴裏的一絲腥甜,他知道堯寒的鼻子靈,連忙將那口血給硬生生吞了回去。


    殷牧悠的表情顯得茫然無措,想起了景丞猶如詛咒一般的話——


    “驅使凶獸,你的壽命也會受到影響,甚至早死。”


    “他會給你帶來厄運,你將一世孤苦,不能擁有朋友和家人。”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不由死死的捏住了手心,表情凝重至極。


    顧遙急急忙忙的跑來,打破了殷牧悠的深入聯想。


    顧遙無比沉痛的望向了他:“溫亭侯……”


    “怎麽了?”


    顧遙以為自己能忍得住,卻不由的掉下了眼淚,甚至藏不住裏麵的哭音:“溫亭侯,我求你,跟我去一趟齊家。”


    顧遙的反應太明顯,殷牧悠臉上的表情瞬間一變。


    是齊嵐……齊嵐出事了!


    外麵早已經準備好了馬車,大得足以裝下所有人。


    殷牧悠坐在上麵,他的心也驟然間提了起來,自己沉睡了那麽久,也不知齊嵐到底出了什麽事。


    本命劍被毀,又被打得重傷,甚至之前還胡亂推演,折損了自己半數的壽命……


    殷牧悠越想越覺得可怕,心上仿佛壓了一塊巨石那般。


    當馬車停靠在了齊府門外,殷牧悠下車時,才看到了白幡飄揚,冥紙紛飛,裏麵傳來了哭音,整個齊家的氣氛死氣沉沉。


    顧遙失卻所有力氣,跌坐在地上:“將軍……”


    殷牧悠緊抿著唇,一步步朝著屋內走了進去。


    那些家奴沒有一個人攔著他,全都低下了頭,隻是眼角的微紅,還是彰顯著裏麵發生了什麽事。


    終於走到了靈堂,正中間擺放著金楠木的棺材,一個大大的奠字映入眼簾。


    齊夫人哭得泣不成聲,一夜之間,便蒼老了十歲那般。


    “嵐兒、嵐兒。”


    殷牧悠沙啞了聲音:“齊夫人。”


    聽到他的聲音,齊夫人身體僵硬,緩緩站起了身:“你終於來了。”


    火盆裏還燃著冥紙,裏麵的灰末被風吹得飛舞起來。


    火光跳動在她臉上,齊夫人眼底忽然迸發出強烈的恨意。到最後,卻盡數收斂了回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嵐兒到最後都在勸我,讓我別再執迷不悟。”


    殷牧悠身體微顫:“沒能來見到齊嵐最後一眼,我很抱歉。”


    齊夫人喉頭哽咽,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我擔心的事情總算發生了,嵐兒竟告訴我,原來當初那孽種還存活於世,便是你救下了他。”


    褚自從開了一竅後,許多事情已漸漸明了。


    他該有的姓名,分明是齊褚。


    “都是你,分掉了嵐兒的福元,害得他慘死。”


    褚垂下眼眸,心中悲痛。


    不管怎麽說,他身上的定魂珠來自於齊嵐。


    齊夫人已經不像對付殷牧悠了,她隻想殺了這個禍害了她兒子的齊褚罷了。齊夫人的眼神裏迸發出恨意,從長袖裏掏出了匕首,一把朝他刺了過去。


    褚半點沒有躲,反倒是殷牧悠捏緊了她的手腕:“齊夫人三思!”


    她痛哭起來:“明明齊家在嵐兒出生時便已經做了推演,說他弟弟會分走他的福元,我因此喝下了絕育藥,再也不要孩子,可千防萬防,沒能防到這個孽種出生!”


    她劇烈的掙紮了起來,想通褚同歸於盡。


    然而殷牧悠卻死死的捏緊了她的手,以往對齊夫人的惡感,竟消失了大半。


    不管是褚的母親,還是齊嵐的母親,對待他們的做法,都是源自於深深的愛罷了。


    很少會有一個人那麽長久的愛你,可母親會。


    他的臉色蒼白:“這可是齊嵐的靈堂啊,夫人要在他麵前,殺了他盡心救下來的弟弟嗎?齊嵐……他會死不瞑目的。”


    這句話一落下,齊夫人手裏的匕首便應聲而倒。


    她失魂落魄的朝著齊嵐走進,抱著他的棺材,失聲痛哭了起來。


    每一聲淒厲的叫喊,都沉重的打在殷牧悠的心上。


    一旁的顧遙為他遞來三杯酒,殷牧悠望向了齊嵐,深深為他撒上三杯:“一路好走,以後,莫要再生得這麽死心眼了。”


    偶爾為了自己自私一些,或許會活得更加快活。


    他走出齊家的時候,天邊下起了蒙蒙細雨。


    褚說想在齊家,為齊嵐守靈七日。


    殷牧悠不再擔心齊夫人會對他不利,便由著他去了。


    想起方才種種,他不由覺得唏噓。當年齊夫人不這麽對褚母子,也不會牽扯到後麵的事情,齊嵐自然不會因為想補償和愧疚,而給出了自己的定魂珠。


    一切因果,似乎早已注定,隻是身在局中,縱然被壓得無法喘息,也不肯放棄。


    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堯寒,忽然凍得發著抖。


    “堯寒……”


    “嗯?”


    “能不能抱緊我一些,我冷。”


    堯寒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除了殷牧悠,他不會為任何人的死感到傷心。


    他將整個身子拱了過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我要抱很久。”


    “多久?”


    “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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