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衍瞬間立起了身子,耳朵也豎直,仔細聆聽著兩人的對話。


    殷牧悠拿著酒的手卻抖了一下,酒盞裏的酒水微蕩。


    “慕老這話晚了十年,當初慕老怎麽不這樣對我說?”


    慕老爺子的臉上露出痛苦:“當初你父親剛走,你幾個叔父鬥得你死我活,還為慕家惹出彌天大禍,祖父也是沒辦法,這才把你……”


    “住口!”殷牧悠眼神含著警告,“請慕老慎言。”


    慕老爺子垂下滿是皺著的眼皮,蓋住了那雙渾濁的眼。


    他後悔了,可是真的後悔了啊。


    自己的嫡長孫如此鍾靈毓秀、驚才絕豔,以他的能力,足矣肩負慕家的重擔。


    先帝幾番暗示,甚至以手段威逼。慕家闖下大禍後,又麵對先帝的高壓,他們無奈之下把今歌送到了先帝身邊,在生與死、慕家和今歌之間,被迫做了選擇。


    慕老爺子原本還拿今歌把持朝政,這麽激進遲早會出事來安慰自己。


    若是這樣想,興許能抵了那些愧疚。


    可慕老爺子後來聽到他救助了婁山書院,那位寒門弟子還在自己麵前,振振有詞的為今歌辯解時,慕老爺子才恍然間大悟。


    自己的嫡長孫並沒有變壞,他還如幼時那般呐!


    慕老爺子悔啊,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因此見到殷牧悠拿著賀禮過來為他祝壽,即使所有人都反對他進入壽宴,慕老爺子也排除萬難放他過來。


    他渾濁的眼眸含著濕潤,那位寒門學子就是他準備的,想借由此事日後為孫兒平反。


    沒想到孫兒竟然在今日就過來了,他自然得跟那位寒門學子使眼色。


    敬酒是假,平反卻是真。


    “慕老收留那位寒門學子真的隻是憐憫他嗎?嗤,我猜……又是一場利用。”


    “……還是逃不過你的眼睛,祖父這是不想那麽多人都誤會你!”


    “慕老這假仁假義的性子還是沒有改變。”


    殷牧悠冷冷的看著他,心頭的怒火幾乎要燒起來。


    當初是他們把慕今歌送到了先帝身邊,以保全了當時闖下彌天大禍的慕家。


    慕今歌這十年來已經瘋魔了,他不加派人手保護自己,讓那些暗殺和下毒肆意糟蹋自己的身體和容貌,就是在宣泄著內心的恨。


    他也的確是想要皇位的,雖然那個人已經死了,他還是要把他的江山弄得個稀巴爛。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懂了,無人可保全了他,隻有自己握住天下,才能夠安心。


    縱然遭了冷嘲熱諷,慕老也滿懷愧疚。


    “今歌,當初是祖父對不住你,為了慕家強行將你送到先帝那兒。先帝都死了十年,你也為當今陛下做靶子,擋了那些下毒和暗殺十年了,也該結束了?”


    “慕老又明白了?”殷牧悠嗤笑,“前些年慕老不是還在朝堂上指著鼻子罵我,說我敗壞朝綱,把控朝政?”


    慕老爺子聽得漲紅了臉,當初他指責今歌的畫麵還在,轉過身就為別人平反。


    說起來,他也是傷害今歌的那一個。


    “今歌,這些年是祖父誤會了你,覺得你要謀權篡位,所作所為都是在排除異己。而如今……祖父卻是真的想明白了,倘若你真的打算做那種大逆不道之事,便不會把自己陷入這樣的局麵!”


    殷牧悠攥緊了手,失了幾分冷靜:“什麽局麵?我好得很!”


    慕老爺子眼露痛苦:“以你之智,怎會把自己搞成這般田地?讓所有人都對你嗤之以鼻,罵你是個弄權的奸佞!”


    這番對話,讓蘇衍的腦子嗡的一下,仿佛天地都安靜了下去。


    他詫異的盯著殷牧悠,而他還在嘴硬不同意慕老爺子的話。


    可仔細一想,誰說的是真話,誰在強撐,簡直一目了然。


    靶子?


    蘇衍體內的血液逆流,腦子裏隻剩下了這兩個字。


    怎麽會……?


    他以前憎恨殷牧悠,覺得他把控了大周的朝政,讓他成了一個無用的傀儡。


    甚至於,他無法掌控權勢,萬一半妖的身份暴露,等待他是什麽蘇衍根本就不敢想。


    殷牧悠哪裏是把持了朝政,分明是扼住了他的喉嚨。


    可沒想到,這竟然是父皇給他立的靶子,而殷牧悠明明知曉這一點,卻全然不做聲。


    細數這十年的暗殺和下毒,殷牧悠不知受了多少的傷害,才會把自己的身體耗費成這個樣子,明明隻要他想,就能避免那些,他卻完全沒有這麽做。


    先帝拿他當靶子,人人都想殺了殷牧悠而後快,接近他的人全都想利用他。


    到頭來,他竟然把自己的處境弄得這樣糟糕。


    種種事情擺在他的眼前,讓蘇衍眼中泛起了淚花。


    “今歌!你到底聽到我說話了嗎?”


    蘇衍的心髒猶如被人給捏緊,他貪戀在這個人的懷抱裏,竟不想再聽下去。


    因為他害怕,害怕從這個人的嘴裏聽到半點厭惡他的話語。


    太傅想收手,不再管他,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了。


    “慕老勸我收手,可從十年前起,我就收不了手了。我會繼續待在陛下身邊,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這個聲音顯得尤其溫暖,把蘇衍從懸崖的邊緣給拉了回來。


    蘇衍冰冷的心髒,也仿佛注入了一絲生機。


    蘇衍的眼眶濕熱,強忍著酸楚的抬起頭望向殷牧悠。


    真是傻子,世界上除了他以外,還會有誰這樣真心誠意的待他?


    蘇衍不覺得殷牧悠在說謊,這種情況,他沒必要演戲給一隻幼豹看。


    “今歌,你……哎。”


    他應當是恨先帝的,為何還願意保護先帝的子嗣?


    慕老爺子卻不敢再問,生怕自己又傷害了他,勾起他最不想記起的那些回憶。


    長久的沉默,彌漫在殷牧悠和慕老爺子之中。


    慕老爺子知道他不讓步,殷牧悠也絕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不想破壞今日的壽宴,便隻好強顏歡笑:“既然你今日過來祝壽,咱們就不談這些。”


    壽宴依舊在進行,下麵的舞姬跳完了舞,學子們正吹著笙簫合奏,為慕老爺子慶賀壽辰。


    場麵一派和樂,仿佛剛才的事情全然沒發生。


    正當此時,下人忽然急匆匆的趕來,小聲在慕舒風耳旁說了什麽。


    慕舒風微怔,臉色凝重的走到這邊來:“祖父,詹大人和陛下一起過來了。”


    殷牧悠和蘇衍同時露出詫異。


    怎麽回事?


    陛下不是行蹤不明嗎?那和詹旭然一起來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慕老爺子摸了摸白色的胡須:“快請進來!”


    殷牧悠一斂袖袍,端坐在席間,等待著詹旭然的到來。


    哼,他倒是要看看詹旭然耍什麽把戲!


    陛下失蹤的消息早就借由風自樓給傳播出去了,詹旭然帶來的那位陛下,就不知道是誰了。


    說起陛下要來,底下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他們這些天都聽到了風言風語,陛下失蹤的消息,在皇都鬧得沸沸揚揚。


    詹旭然之前稱陛下尚在病中,阻撓了所有大臣的探望。


    如今詹旭然和陛下竟一同出席了慕老的壽宴,他們多多少少嗅到了一絲古怪的氣息。


    很快,詹旭然便從外麵走到了二樓。


    他解開了身上的披風,隻露出了裏麵的青色薄衫。風自樓裏溫暖得猶如三月暮春,並不擔心會冷到。


    慕老爺子連忙站起身:“詹大人快請坐。”


    “恭祝慕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慕老爺子哈哈大笑起來:“今日還勞煩詹大人和陛下一同過來,老夫愧不敢當啊。”


    “慕老是國之棟梁,理應過來祝壽,隻是……”詹旭然把目光放到了席間的殷牧悠身上,似笑非笑的問,“就不知,慕太傅怎會在這裏?”


    殷牧悠抬起頭,詫異的問:“詹大人能來,我就不能來?”


    詹旭然笑道:“這是哪裏話,隻不過世人都知曉慕太傅和慕家勢如水火,往年慕老壽辰從不見慕太傅,今日見到慕太傅,倒是萬般驚訝啊。”


    這話裏處處藏刺,要提醒慕家,他殷牧悠就是條毒蛇、白眼狼,和他重修舊好沒有任何意義。


    此言一出,惹得場麵的氣氛都微妙了起來。


    慕舒風臉色難看,無比認同詹旭然的話:“詹大人說得極是,也不知慕太傅今日過來幹什麽,明著暗著給慕家難堪嗎?”


    被人針對,他可沒習慣忍下去。


    殷牧悠放下了手上的酒盞,站起身的望向詹旭然:“我和慕家久未來往,但慕老乃是朝廷脊柱,我身為陛下太傅,為陛下恭賀慕老壽辰,有何不對?”


    說完,殷牧悠又朝慕舒風說:“我竟不知慕家什麽時候這等氣度都沒有了,連一位客人都容不得。”


    慕舒風和詹旭然兩人的臉色同時一變。


    殷牧悠的嘴可真厲害,一句我替陛下來賀壽,就把詹旭然的路堵得死死的。相比較殷牧悠的神態自若,他方才的話就像是故意挑刺,反而落了個下乘。


    而他對慕舒風的話更是厲害,明著指出他這個慕家家主不僅沒有容人之量,亦沒有待客之道。


    偏偏他為慕舒風的嫡親兄長,有資格這樣嗬斥他。


    兩人被堵得啞口無言,根本找不到話來反駁。


    殷牧悠終於懟得全身舒坦了,又朝詹旭然問:“對了,陛下呢?”


    詹旭然身體一僵,總覺得被對方拿捏,若不是風自樓傳出消息說陛下失蹤,他用得著找人假扮陛下出席這次的壽辰嗎?


    還不是為了堵住悠悠之口!


    詹旭然維持著表麵的平靜:“陛下近來感染了風寒,來得自然要慢些……”


    “哦?”殷牧悠的聲音極冷,“陛下感染了風寒,不好好在宮裏休息,詹大人卻帶陛下出宮?”


    對上殷牧悠看穿一切的眼神,詹旭然頭皮發麻。


    隨從們已經準備好了東西,從上方的紗質屏風裏傳出了幾聲咳嗽聲:“咳咳,太傅切莫為難舅舅了,是孤執意要讓舅舅帶孤出來的。”


    殷牧悠朝那邊望去,原來小皇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到了。


    他就坐在上方,白紗的屏風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隻露出和蘇衍的臉極其相似的輪廓。


    看來詹旭然還真的準備充分。


    殷牧悠假作關切:“陛下,可您的身體?”


    “孤不要緊,已經好多了,不過孤病了幾日,臉色看著很是蒼白,有些羞於見諸位罷了。別讓孤擾了你們的雅興,奏樂繼續。”


    “原來如此,臣就說陛下怎麽不露真顏了。”殷牧悠裝模作樣的歎氣,“詹大人還是陛下的舅舅,陛下身子虛弱成這樣,都還帶著陛下過來祝壽!”


    詹旭然渾身僵硬:“太傅這是什麽意思!?莫不是說我要害陛下?”


    “我什麽時候這樣說過?”


    詹旭然氣得吹胡子瞪眼。


    殷牧悠把清石叫在身旁,小聲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


    沒多久,風自樓便派出一人過來:“太傅吩咐我等獻上此物,席間的山珍海味不適合生病的陛下,八珍粥溫補。”


    白紗屏風裏的男人微微一怔,沒想到殷牧悠竟如此仔細。


    他朝外麵望了過來,才發現對方眼神柔和的看著自己。不用想也知道,麵具下的那張臉一定在對自己笑。


    他心虛之時,又倍感溫暖。


    陛下可真是蠢,真正對他好的人都分辨不出。


    能想得這樣仔細的,席間除了太傅外,還會有誰?


    而這位國舅爺,表麵上噓寒問暖,實則如何……隻怕是旁觀者清。


    隻可惜啊,陛下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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