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淵真君覺得自己最近肯定是忘記翻黃曆了,才會變得這麽倒黴。


    在天宮等了這麽多年,終究是等不來老大,自家小的那個倒是上來了,偏生又塵緣未了,被老大坑得還得再去人間曆練一番。本還想著同為神仙,能與下凡曆劫的百花仙子互相照應,哪知道百花仙子自己劫數難逃,情債累身,反倒連累了君玉賢多跑一趟腿。


    現在更好,他這老胳膊老腿都得派上用場。


    此事牽扯燭照之子與北海龍王,還有青丘狐族的大長老摻和其中,盡管看起來是北海被焚幹數個時辰這等“小事”,但誰知道會不會引發什麽大問題。


    天帝派遣洞淵真君自然是有自己的考慮:一來這老仙滑頭得很,嘴又甜,不似其他仙家鐵麵無私,三方縱然起了什麽糾葛爭執也可在其中轉圜;二來洞淵真君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仙家,資曆又老,派他前往不會叫三方覺得自己受了慢待。


    要是讓滄玉來講,這洞淵真君就有些像影視劇裏太白金星的定位了,而洞淵真君倒真如太白金星那樣,是位白發蒼蒼、胡須飄然的老者。


    黑蛟受傷嚴重,數丈長的身體垂掛在雲頭,血肉模糊的尾端虛虛掉在海灘上,隻能眼睜睜看著水位消退。青羌國外的海水幾乎消退了大半,此處雖是黑蛟的洞府,但到底有許多弱小水族受他庇佑,因此這番死傷,又不知在玄解的頭上疊了多少血債。


    洞淵真君托著個彎月似的玉瓶在手中,乘著風浪而來,祥雲朵朵,金蓮盛開,這白發仙官捏個法訣,將這黑蛟全身籠罩起來,勉強恢複了人身。黑蛟與洞淵真君算是有幾麵之緣,見他來臨,急忙下拜於地,隻是到底傷勢太重,身形不穩,倒狼狽地撲了個五體投地。


    “不敢生受如此大禮。”洞淵真君本是個仁慈的性子,臉上肅容見著黑蛟這番狼狽,也不由得化作笑意來,並不折辱他,反倒是往身旁側了側,手中拂塵一甩,將黑蛟微微托起,又正色道,“你這蛟龍修行不易,積了多年善德福報,何以此番如此糊塗,竟釀下大錯來。”


    言辭懇切,已有了規勸之意。


    黑蛟天生地養,從不曾有長輩教誨,往來多是平輩之交,見眼前這老者言辭懇切關心,再聽這諄諄教誨,不由得萌生悔意,覺得自己叫這老仙人失望了,然而畢竟性子暴烈實在,當即說起玄解當初焚毀北海一事的不是來。他被怒火遮蔽了雙眼,卻始終記得滄玉救了自己一命,因此言辭之中兩妖共犯就縮成了玄解一妖的不是。


    洞淵真君輕輕歎道:“你這癡兒,此事難道天庭不知麽?北海受得委屈要你來聲張,那豈不是將天帝都不放在眼中。”


    黑蛟當即道:“不敢。”可麵上倔強之色仍顯不以為意,還不知曉自己行為的下場。


    “我且來問你,且不談玄解是好是歹,那北海水幹,萬千水族身隕,可是惡行?”


    黑蛟傲然道:“自是惡行。”


    “那我再來問你,你枉顧人族性命,興風作浪,不知道生害多少無辜水族,此等行為與玄解燒幹北海有何區別?你若為報仇而來,那這些無辜人族又是因何該死?若隻因他們阻了你的路,恰好行於這海麵之上,卷入你的私仇之中,那你此舉便不是為了大義,而是私心作祟,那又與惡行有何不同?”


    黑蛟頓時語塞,低下頭去,悶聲道:“難道我不該報仇麽?”


    “你怎知天帝並無計較,他老人家又不是那廟裏的泥塑,一動不動,全憑凡人求個心安,縱然要算玄解的罪孽,也需得聽過他的判決。如今倒好,你自己一時痛快,毀了自己的老巢,連累青羌人族與青丘妖族水脈斷絕,又不知道連累多少生靈,老蛟啊老蛟,你報仇心切,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又與你心中的玄解有何區別呢!”


    黑蛟聽得兩眼發黑,到底是個忠厚性子,頓時明白過來,便悶聲叩頭謝罪不提,一時間倒好似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失魂落魄的:“當真是黑蛟該死。”


    洞淵真君來前就知這黑蛟是一根筋的死腦子,他這妖靈修行千載不易,可惜成也性情,敗也性情,這劫來了躲都躲不掉,不將他一口氣說服,他是定不會冷靜的。怕他死腦筋地纏鬥,因此先將他解決了,方才安心去做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這無邊烈焰洶洶,洞淵真君想起浮黎上仙似笑非笑的臉時就忍不住感覺汗毛倒立,燭照與幽熒兩大族掌控日月輪轉,與天宮素不往來。前不久重明鳥弄丟了燭照的新生兒,二十年來毫無消息,連天帝都覺得顏麵無光,因而這次的麻煩解決好了倒罷,解決不好,誰知道燭照與幽熒這兩族是否會參加即將來臨的大戰。


    燭照之子在妖族手中,由青丘狐族撫養長大,要是燭照倒戈妖族,恐怕天宮此後便要衰落不堪了。


    天庭衰弱,即是人族衰弱,洞淵真君心神一凜,拂塵甩開一道風雨,手中玉瓶頓升——這倒不是什麽真玉瓶,乃是月輝所化,裝著這世間極寒之氣,正是拿來收服玄解所用。


    卻見那玉瓶飛舞在空中,一頭紮入火海之中,如穿花蝴蝶般左閃右避,乘著滔滔碧浪、層層白潮翻來覆去,不多時就“吃”光了滿水麵的火焰,而那深陷火海之中的狐族大長老一頭雪發削作短發,臉上沁著汗珠,觀其麵容竟平添颯爽磊落之姿。


    我家那兩個孩子也不差。


    洞淵真君在心中微微腹誹,他是自家的孩子百般好,雖知自己的年紀與滄玉比起來怕還是個孩子,但終究麵貌誤導心思,不由得打量起滄玉皮相來,這狐族大長老果然生得名不虛傳。小老頭生得敏思聰穎,心眼最多,他這眼珠子一轉,腦中想過什麽無人能知,主要的事一點都不耽誤。


    “多謝。”滄玉遙遙見著個慈眉善目的老仙人站在祥雲之上,又是詫異又是驚慌,詫異於這老仙人竟有辦法收了玄解的火焰,驚慌於天庭竟來得如此之快。


    認罪是一回事,心理防線是另一回事,縱然知道惹了事就萬無幸免的可能,天庭不是幹吃飯的,可心中難免是留存些許希望的。


    要不然怎麽說無巧不成書,要是黑蛟換做平日來倒也罷了,玄解眼下剛被心魔逼得肉身幾乎崩潰,才引出北海水幹一事,他精神剛剛恢複不久,燭照強迫自己成長,無異於縮壽本身的天賦,時日長久下來,必然較於尋常燭照羸弱許多,萬事萬物終會有相應的代價,玄解此刻無異於拔苗助長,正是虛弱之時,又硬生生被黑蛟逼入絕境,當真是失了本性,徹徹底底失控了。


    好在是那無盡火海阻上一阻,要是滄玉此時真上前去,與自殺也沒太大差別。


    洞淵真君既然認出了滄玉,自然不可能見他白白去送死,這狐族大長老是千年的大妖,早先又在妖王手下封過位,與現任那位很是有些嫌隙,怎奈得妖王賞識,他又是個冷清清般的琉璃性子,倒無妖敢找他的麻煩,畢竟不是黑蛟這好糊弄的妖靈,當即心中想了套說辭——這就是他的靈通轉變之處,天上仙家顧忌顏麵,無一個及得上他七竅玲瓏。


    “長老且慢,還請聽我一言。”洞淵真君撫了撫長須,含笑道,“此處火海非是你我所用之功能除盡消滅的,小老兒僥幸得了件至寶,勉強保得此處無憂,然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何必貿然吃這大虧,倒不如隨我一道且將他安置瓶中如何?更何況這孽蛟還需懲處,少不得長老作證,要是當真不放心,小老兒這玉瓶放在長老手中就是了。”


    堵不如疏,這滄玉是千年的狐狸,瞧著冷冷淡淡,可既能穩坐高位多年,想來定然不是什麽好善與的人,洞淵真君將主動權讓出,一是為了給滄玉麵子,二是這燙手山芋他也實在不想拿。


    可不是誰捧著燭照都能那麽淡定自若的。


    這番話說得可圈可點,十分圓滑,既不曾失了滄玉的顏麵,又給足了台階下,再來滄玉此時此刻也拿不出比這更好的方案來了,他雖覺得洞淵真君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卻不得不受這一拜,畢竟情勢比人強。


    要是往日,說不準滄玉還有心情開開“唐僧長老”的玩笑話,想想自己的西遊隊伍在哪裏,然而他現在心力俱疲,短發被雨淋得濕透,怔怔看著中央處。那月輝玉瓶從上往下蓋住玄解,異獸果真乖乖順順不再做怪,一雙眼珠子仍是殷紅如血,倒也隻是看起來駭人,他垂著臉,看起來溫順無比。


    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滄玉反抗不了,更不想反抗,就方才玄解的模樣,他的確幫不上任何忙,好在心思活絡,他心中提防著這和眉善目的老仙人,又苦無辦法拒絕,正心亂如麻,忽然靈光一閃,頓時吃了顆定心丸般冷靜下來,淡淡道:“可以,隻不過我要去見族長,說明來龍去脈方可隨你前往天宮。”


    “此事自然。”


    妖族有妖族的規矩,見族長說明情況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洞淵真君早就想到不會這般簡單,隻能在心底大歎自己命苦,兩個徒弟不孝,臉上還得堆出笑意來,免得被滄玉誤會,將自己當做什麽奇怪的老爺爺。


    不過此事倒好,多拖一個下水是一個,哈,青丘狐族陪著一起淌這渾水,也不算白來


    滄玉跟洞淵真君相視一笑,各懷鬼胎。


    遠在後宮之中穿金戴銀吃水果的春歌猛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狐狸毛,趕緊往盆裏加了兩塊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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