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玉,你在害怕嗎?”


    玄解一直都沒說什麽話,隻在這時托起了滄玉低垂的臉龐,他的手心滾燙,拇指輕輕撫過天狐的臉頰,對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仿佛這場悲劇與他毫無瓜葛,目光帶著些許審視,斷定道:“你很難過?為什麽?她們跟你毫無關係。”


    “我不知道。”滄玉在雨中凝視著玄解,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潮濕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細雨打得他眼眶濕潤,隻是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當時我想殺了她,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我可以殺了她。”


    玄解輕聲道:“那又如何?”他伸手緩緩梳理過滄玉的頭發,細致而緩慢,“你想殺她就殺她,想放過她就放過她,世人於你我為螻蟻,你何必如此在乎。”


    “你不明白。”滄玉輕笑出聲,那笑聲似譏諷,似嘲弄,又似無可奈何的失落,“她殺了白棉,我心中很是憤怒,可她並非是故意殺死白棉的,她想殺的是蛛女。蛛女闖入村子,掃毀房屋,出現又要來取走白維嶽的心髒,你不明白,留有全屍對凡人而言很重要,我……我能理解水清清為什麽想殺蛛女。”


    滄玉舌尖吐出的話語飽藏著玄解難以領悟的深意,他稍稍側過臉,將那脆弱而失落的臉龐枕在了玄解的手心之中,低沉道:“我並不是怪水清清殺人,我是怪她殺錯了人,可是白棉是為了救蛛女,此事完全是陰差陽錯。水清清並非濫殺無辜之人,她自有自己的善惡,我若殺了她,那與當初王家村的那些人有何區別?”


    “你跟他們不同。”玄解冷冰冰道。


    滄玉輕輕搖了搖頭道:“傻玄解,你道她為什麽說出自己的過往,因為她害怕我,她怕我會不由分說殺了她,她更不想我誤會她。”他低聲道,“她想殺蛛女,是因為畢生最重要的存在即將被損壞,那我殺她呢?我是為了什麽?”


    “我不知道。”滄玉顫聲道,“我不能怪她變成這樣,她遇到的那些事,隻剩下白維嶽了,白維嶽甚至已經死了,她隻是想保護白維嶽最後的屍體。我不能說服自己,我不能告訴我自己她就算經曆這樣的事,還應該跟正常人一樣,我做不到。”


    玄解靜靜地看著他,不明白滄玉到底在痛苦什麽,隻好捧著天狐的臉,輕輕將額頭貼了上去,低聲道:“噓——我在這裏,你做什麽都沒有關係。”


    滄玉的臉上帶著點悲傷的微笑,他嘶啞著聲音道:“我不知道我做錯了沒有——可我沒有資格指責她。”他的聲音仍是那般平靜,隻是流露出難以言喻的脆弱來,“玄解,我會害你變成那樣嗎?”


    “沒有。”玄解搖了搖頭,溫熱的吐息順著冰雨消散了僅存的暖意,他再一次說道,“你永遠都不會傷害我。”


    這是玄解與滄玉最親近的一刻,他透過那雙冷玉般的眼睛,透過那剔透的琥珀色,看到了天狐身體裏居住著的那個脆弱人類。


    即便會——


    異獸將他擁入懷中,平靜而冷漠地重複道:“我心甘情願。”


    若當時水清清所殺的是蛛女,滄玉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這麽憤怒,他不敢去想自己是否會被水清清說服,然而心底某個陰暗的角落告訴他——他會。


    蛛女對水清清而言是惡,是威脅,是即將摧毀她唯一信仰的凶手。


    滄玉在那一刻已被說服,倘若他不過是個凡人,被蛛女威脅到生命的話,極有可能毫不猶豫地站在水清清那一邊。他並非是責怪水清清想要殺蛛女,而是怪水清清誤殺了白棉,這並非公理,更不是為了正義——


    他不是因殺戮而憤怒,隻不過是因為個人對白棉的欣賞才對水清清施壓。


    滄玉靠在玄解的肩頭,茫然看向自己的雙手。


    他沒有資格決定水清清的生命,因為從逼迫水清 清說出真相那一刻開始,他就與水清清做了同樣的事。


    滄玉不知道放走水清清是錯是對,她是殺害了白棉的凶手,然而滄玉並不能審判她,更不能決定她的生死。他仍然記得女子離開前那詫異而悲涼的目光,那本該悅耳動聽永遠帶著笑意的嗓音滄桑得讓人絕望:“恩公,我沒有怪過你。”


    她並非是徹頭徹尾瘋癲、善惡不分之人,複仇也好,想殺蛛女也罷,痛苦與折磨並未完全摧毀她,白維嶽留給了她善念。


    世間從來沒有純粹的好人與壞人,連水清清都是如此,大家都不過是平凡之輩。辭丹鳳笑看有關凡人的愛恨情仇,水清清努力與自己的命運抗爭,白棉選擇拯救蛛女,這一切本不該如此發生,然而它已發生。


    就好似一麵鏡子,白維嶽死去之後,水清清與白棉終於從鏡中走出,她們源於同根,卻因不同的經曆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


    白棉的確心性溫柔,她如一縷毒霧將自己裝入瓶中,以隔絕人群來保護眾生,人來人往,形影孤單;可誰又能苛責水清清憤世妒俗,她本是琉璃瓶被擊碎,白維嶽將她細心拾起,小心包裹,不傷任何人,然而她又再度被摔碎,裂出更多尖銳的刺口,一旦觸碰便鮮血淋漓。


    滄玉覺得很累,他不夠強到能逆轉這一切,又不夠弱到不敢對任何事妄加指摘,因此他看不明白對與錯,恐懼自己做出的抉擇不夠完美。


    這茫茫紅塵,滄玉不過是個過客。


    可是他又不僅僅隻是一個過客。


    這可真謂是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


    滄玉從未如此時這般感受深刻,他身是紅塵人,卻難懂紅塵事,倘若世間事事黑白分明,是非清楚,那理起來該是如何清晰了然,然而也許正因複雜,才顯得人性多變。


    二妖等著火焰焚盡,將白棉的骨灰裝入壇中,葬在了白維嶽的身旁,墓碑寫得極為簡單,隻刻了名字,其他旁的什麽都不曾寫,算是給這件事一個結局。


    它雖並不完美,但到底是結束了這些事。


    滄玉回去時仍是愁容滿麵,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對絕大多數事都有些懨懨的,因此二妖放了一把火將村子燒了個精光後,一路無言地走回了船上。


    瘟氣理應不會再蔓延,倘若水清清沒有撒謊,那些逃竄出去的人並不會給其他人帶去疾病跟瘟疫,這姑且算是個好消息。


    然而滄玉並未因此事而感覺任何歡喜快樂,他淋了雨,回艙後將一身衣裳換下,靜靜看著那小小窗戶外的世界,水波跌宕起伏,一陣陣的細雨淒淒寒寒滴落海麵,他望不到盡頭,隻能看到遠處朦朧朧起了雲煙,不知是水霧彌漫,還是天色漸晚。


    滄玉慢慢躺了下來,船動了,他枕著枕頭,安靜無聲地看著窗戶,今日發生的事叫他難以入睡。


    船輕輕地搖晃著。


    他纖長的手指揪過被褥的一角,忽然想起了玄解,腦海之中模模糊糊閃過異獸薄情而冷酷的麵容。


    那傻小子大概不懂吧。


    滄玉想笑,卻又完全笑不出來,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黑漆漆的手指上,他知道過一段時日這就會自動愈合,什麽都不留下,然而這一刻仍是撕心裂肺得痛。


    他無聲無息地攥緊了手。


    而傻小子玄解正坐在船頭下棋,他早就學會了自娛自樂,天狐並非總有那麽多興致陪伴他打發消磨時間。他拈著棋子在指尖把玩,方才令容丹與滄玉撼動的事情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場荒唐的鬧劇,惹不動半點心中波瀾。


    真正叫玄解沉思的,是水清清的那句話。


    倘若躺在棺中的人是滄玉,自己會怎麽做?


    若是滄玉……是滄玉……


    玄解無聲無息地將棋子捏成了粉末,他麵無表情地舉起手,緩緩舒 展開,雪白的齏粉淅淅瀝瀝從他的掌心裏滑落。


    他決不允許自己會有那般軟弱無能的時刻。


    滄玉尚不知水清清與白棉的悲劇讓玄解在悄無聲息之中更為追逐力量,他好不容易休息了片刻,才想起來要撿回自己的人設,好在辭丹鳳離開前看起來並未起疑,否則倘若妖王當時發難,依他當時的情緒,還真未必應付得來。


    他現在隻擔心玄解會看出什麽來。


    等到滄玉整理好心情出門後,才發現玄解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異獸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似乎對下棋總是那麽全神貫注。而船隻穿行在風浪之中,將小仙峰與青山村遠遠拋在了身後,漸漸化作濃霧中的幾筆輕描淡寫。


    滄玉本有千頭萬緒,更有千言萬語要講,他習慣了假扮自我,不知為何此刻偏生惰懶之心,最終唇動了又動,隻是坐在了玄解對麵,看著棋局微微笑道:“我們去哪兒?”


    “去會讓你高興的地方。”


    玄解緩緩道,指尖棋子落定,難得歡心愉悅,竟綻出笑顏來。


    滄玉看不懂棋局上殺伐之氣,還當玄解並不在意方才自己的失態,一時略感失落,又覺得舒心,緩緩長吐了一口氣道:“是麽。”


    他沒有問何處是自己歡喜之地。


    問也無用。


    碧波滔滔,他不是孤雁離群,何必擔憂前程落於何處。


    滄玉偷偷瞧著玄解,對方垂著頭,樣貌薄情而青澀,卻不知道為何,叫他心中安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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