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書煙拎著酒壺回到家中,獨自呆坐了一會兒,外麵的雨又下得大了,雨滴匯聚成水簾從屋頂傾斜而下。


    他覺得自己的腿更疼了。


    抬起頭有些迷茫地看了看空無一人的門外,徐書煙想了想後站起來,挪著有些生生發疼的腳往門口走,關上了門,房間裏一下子暗了下來。


    【徐書煙,腿疼嗎?是你活該。】


    如夢魘一般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黑發年輕麵色微微泛白,扣在門上的手使上了力道,他搖晃了下,向來掛著溫和笑意的臉上清白一片。


    他為剛剛合上的門加了兩把鎖,就像是在躲避什麽屋外的惡鬼。


    回到茶幾邊,抓起放在桌邊的酒壺拔開瓶蓋猛灌兩口——


    他素來是不貪杯之人,隻是南風陰冷天氣腿犯疼才借用酒精入眠……如今這樣的烈酒三兩口下肚,除了喉嚨火辣辣一片,胃裏也是暖的。


    頃刻間,天旋地轉。


    ……


    徐書煙與顧容的孽緣要從十年前的那場大火說起。


    那個時候徐書煙才十六七歲,顧容剛滿二十一。


    在此之前,他們隻能算是……認識。


    顧容的母族為江南有名富商,父親顧顯章則官路平順,一路扶搖直上做了北方那邊的一個書記……隻是後來時運不好,出了車禍,顧家夫妻去世,顧顯章的同窗好友,便收了顧容做養子。


    那是個身份更尊貴的人。


    家世顯赫,小小年紀繼承了數不盡的遺產,顧容本人也生得高大英俊,又不愛同那些紈絝子弟同流合汙,作為江南大學建築係畢業的高材生,他算得上是整個古鹽城有名炙手可熱的貴公子。


    徐書煙十六歲讀書那會兒,不知道怎麽的班裏掀起了一陣謄抄顧容學長筆記的新風潮。


    徐書煙隻覺得莫名其妙。


    因為顧容和白初斂這倆同樣腥風血雨的“傳奇人物”,本來就是他徐書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


    顧容跟白初斂很有些交情,後者又與徐書煙向來交好……一來二去,徐書煙也就順理成章地和顧容熟悉起來。


    那時候顧容對於徐書煙來說不過就是個會吃飯放屁的普通人。


    徐書煙都不知道這些人在崇拜他什麽。


    然而妙就妙在,那時候徐書煙有個好友叫何唐生,家裏開了紡織廠,是個不知柴米油鹽的大少爺,用時髦的話來說,何唐生是標準的顧容迷弟。


    何唐生知道徐家和顧容多少也算認識,總求著徐書煙借著兩人的關係去要顧容顧容這個學長大哥哥的第一手複習資料——


    徐書煙自然說不過他,勉為其難地,厚著臉皮去找顧容套近乎……好在這人看著冷冰冰的卻很好說話,總是徐書煙一開口,就寬容地把他要的東西給他。


    於是。


    那段時間徐書煙和何唐生因為認識顧容的事也跟著雞犬升天成了校園名人,外麵的人隻知道他們倆都有第一手資料……


    卻不知道這些資料其實都是徐書煙拿來的。


    也許是因為虛榮心或者別的什麽,沒當人提起和顧容的關係,何唐生也是笑而不語,隻當默認。


    徐書煙隻覺得奇怪,並且隱約對於何唐生這樣的行為有些不太高興,但是他寬容地並沒有說什麽——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此時的何唐生對於顧容已經癡迷到了不一般的程度。


    直到他們畢業典禮那天,作為優秀畢業生的顧容回學校演講,禮堂卻著了火。


    火勢蔓延的很快,禮堂的房梁塌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尖叫著往外逃,徐書煙也不例外……


    隻是跑著跑著他發現顧容居然沒有在人群裏,他猶豫了下,又回頭去找。


    結果就在禮堂的後麵找到了拖著昏迷過去的顧容出來的何唐生,少年踉踉蹌蹌,一根燒得發黑的木頭紮進他的右眼,他完全不知道一般……


    見到了趕來的徐書煙,他仿佛鬆了口氣,一下子暈倒過去。


    相比起除了身上有點狼狽之外毫發無傷的顧容,何唐生顯然傷的更重,徐書煙急忙叫了醫護人員送他醫院去,自己則留下來,查看顧容的傷勢。


    沒想帶何唐生剛走沒多久,男人便自己醒了過來。


    他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正用蒼白的指尖,將他的頭發翻過來翻過去弄亂的黑發年輕人。


    他抬起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徐書煙?”


    徐書煙一愣,然後說:“是我。”


    顧容沉默了幾秒,想了想,用略微沙啞的聲音問:“你救了我?”


    第一時間徐書煙其實想說不是。


    但是話到了嘴邊,他忽然猛地一瞬間腦子裏茅塞頓開地意識到了何唐生對於顧容的感情——


    而這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好消息。


    徐書煙從來都對於顧容的筆記沒有什麽興趣,但是打著“同學讓我來我不得不來”的幌子無數次跑到人家顧府門前,他隱約察覺到自己可能也有哪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在何唐生每次麵對同學吹噓他和顧容的關係表示默認時尤為強烈。


    而今天,這種情緒終於達到了巔峰。


    像是出了欄的瘋狗,撞碎了他一切的理智和道德觀。


    徐書煙能夠看到所有其他人身上的姻緣線,卻唯獨看不見自己的……於是這一天,徐書煙做了他人生中或許是最大的一個錯誤決定——


    麵對顧容的提問,他也學會了沉默。


    避而不答,隻是彎腰湊近男人問:“你身上是不是還有哪裏疼,要不要去醫院?”


    這是徐書煙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


    那場大火仿佛在夢裏也能灼燒疼痛他的皮膚。


    徐書煙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拯救。


    翻身坐起來,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抹去額頭上的汗,他聽著門外催命似的“咚咚”敲門聲,停頓了下問了句:“誰呀?”


    聲音沙啞到他自己聽了都害怕,腦袋更是針紮似的疼。


    “徐老板,徐老板!我是喜來鳳酒樓李娘子家丫鬟小翠,我們家老板娘上個月在您這做了一身旗袍你還記得啊?”門外的聲音聽上去悶悶的,“老板娘講今日我們那是要有貴客,就等著你的牡丹富貴黑底旗袍,您今晚太陽落山前若是不給她送過去,她可就要不認賬了哩!”


    徐書煙聞言,直接從床上麵滑下來,鞋都沒穿好,便一瘸一拐地撲騰著要去開門——


    喜來鳳酒樓的李娘子那身段,別說是旗袍,哪怕作條底褲都要多扯兩尺布……那旗袍徐書煙做好了能當罩子使,收了個邊,隻差紐扣,隻是看著實在辣眼睛,便扔在了一邊。


    如今被如此威脅,雖然收了定金,但是那旗袍除了李娘子,古鹽城怕是找不到第二個能夠接盤的人!


    “來了來了,有話好好說!做什麽動不動威脅人呢!”


    開了門發現外頭太陽將落未落,徐書煙這才知道自己其實壓根沒睡多久,於是再三保證一定趕得上李娘子迎接貴客,這才三請四請地,把小翠恭送離開。


    正事當前,徐書煙也沒心思去琢磨夢裏那些齷齪事。


    回到縫紉機跟前一陣忙碌,天黑之前,他果然夾著放旗袍的錦盒,撐著一把竹傘,到了喜來鳳酒樓下麵。


    收了傘,抖抖水珠,他抬手正想拍掉肩膀上的水珠,忽然聽到門外一陣汽車響。


    與此同時,腿像是得了什麽感應似的隱隱作痛起來,他微微一楞,心中生了不好的預感。


    抬頭一看,隻見酒樓外停著的車門被撐著把黑傘的副官打開了,從車門裏麵,伸出一支擦得鏜亮的黑色軍靴。


    緊接著,身著深色軍裝,戴著軍帽和黑色皮質手套的男人,彎腰從車中出來。


    他麵色冷峻,習慣性環視周圍一圈——


    在那冰冷的目光掃過喜來鳳酒樓大門口時,徐書煙頭一縮,麻溜地躲在了個正巧經門前的胖子身後。


    伸出半個腦袋往外看了看,隻見原本站在門口的男人抬腳走入喜來鳳酒樓,剛站穩,正微側身子看著是想和身後的副官說什麽……後麵白府的車便到了,白初斂和白毅從一輛車上下來,白毅跟在白初斂身後,垂眉順眼。


    再後麵一輛車跳下來的是霍顯。


    霍顯臉色不太好,隻是因為來之前他到戲園去邀請了姬廉月,理所當然吃了個閉門羹。


    倒是全是熟人。


    但徐書煙是萬萬不想這時候湊上去同他們打招呼的,他躲都來不及……將手裏的錦盒隨便塞給在櫃前忙碌的掌櫃,扔下一句“尾款我過幾日來收”,他貓著腰就想趁亂趕緊走。


    結果剛走出去兩步。


    夾雜在人群中,眼瞧著就要走出大門……忽然腰從後麵被鋼鐵似的手臂一把攬住,整個人一個大轉彎被穩穩地拽了回來,如雷般的聲音響起:“喲,小裁縫,你怎麽也在?!”


    回頭一看,就看見霍顯那張詫異的臉。


    ——如此大的嗓門,自然把酒樓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吼了過來。


    白初斂尋聲來望,續而眉頭一皺。


    他身邊的白毅挑了挑眉。


    兩人身後,原本正低頭同身邊副官說話的顧容問聲也是話語一頓,慢吞吞地轉過頭來,臉上卻是無甚表情。


    徐書煙也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反應,於是隻好麵癱著臉,將攬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拍開,保持冷靜道:“路過而已……非親非故,霍軍長煩請勿動手動腳。”


    霍顯一臉問號。


    眾人甚至沒回過神來平日裏一向臉上帶著笑意的徐老板今日怎麽如此暴躁。


    人群中,最先有了反應的卻是顧容,那雙漆黑深邃的瞳眸盯著徐書煙看了一會兒,薄唇一勾,忽然露出個叫人覺得寒意橫生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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