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頗不太平,姬廉月放走了陸豐,觀月帝沒說什麽,隻是讓人去把陸府那塊捂了好幾代的鐵券免死金牌收了回來。


    他到底是給陸家留了個後。


    陸豐今日手持繡春刀闖入養心殿,見了血,也算為父母報了仇,真相他總有一日會知道,想必也不再那麽恨皇帝——


    觀月帝有時候想,這大概就是上了年紀,人都有了許多不該有的慈悲之心,換了三十年前他剛登機那會兒,指不定就直接殺了陸豐,他不會有潛入皇宮的那一天。


    ……隻不過是皇帝睜隻眼,閉隻眼。


    靠在床邊,觀月帝有些昏昏欲睡,看著包紮著腦袋,因為失血麵色蒼白坐在床邊的姬廉月,笑了笑:“回去吧,還杵在這做什麽?”


    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了觀月帝一眼,看後者一臉平靜,又多少猜到今晚他會坐在這裏的原因——


    顧陽怎麽有膽子不跟觀月帝報告有人要放走陸豐呢?


    觀月帝早就知道了。


    所以今晚他才會坐在這裏,以“侍疾”的理由等著陸豐來。


    手被拉過,皇帝的手輕輕拍了拍兒子有些涼的手背:“手怎麽這麽涼?”


    “唔。”


    “回去看看霍顯麽,他那一下沒傷及藥害,但傷口也實在不淺,他走得匆忙,我看他是因為陸豐心中有氣……”觀月帝難得像個真正的父親似的絮絮叨叨起來,“陸豐已經走了,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傷了和氣。”


    姬廉月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


    觀月帝淡淡道:“阿月,你和顧家小子,還有陸豐,其實都是朕眼跟前看著長大的孩子……以前你小時候,還當公主時,朕還考慮過把你嫁給他們其中的一個。”


    自古公主不下降權臣。


    若有,所下降家族,必為皇帝親信,極為信任之名門望族。


    “陸府滿門忠烈,原可再興旺百年,是他咎由自取。”


    觀月帝一聲歎息,仿若話語之間又老了幾歲,他手背衝外,輕輕掃了掃——


    “你回去吧,去看看霍顯。”


    姬廉月站起來,不知道為何眼底有些發酸,他忽然想知道若是這幾年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若是他真的是女兒身,他是不是會嫁給陸豐——


    他是威風的錦衣衛指揮使,整個京城的官員看見他還會瑟瑟發抖。


    他則是他養在府中普普通通的妻,平日閑來無事與京中貴女閑聊遊戲,或者窩在家裏,懷中抱著隻貓,寫上一首打油詩,譜上一首不堪入耳的浪曲……待每日黃昏下職,夫君身批夕陽而歸,他站在門廊下等他,給他念一念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兩人會一同用晚膳。


    他可能會纏著陸豐那麵癱臉給他講一天宮裏的八卦,那些瑣事麵無表情地被講出來,又是別有一番風味。


    好多的瑣碎幻想拚湊出一個平靜也平凡的一日。


    最終被殿外屋簷,落在鼻尖的一抹雪花打碎了所有的畫麵。


    “……”


    姬廉月的眼淚猛地滾落下來,心中升起了一股茫然與悲愴,恨造化弄人,也想過或許曾經年少時期,他確實憧憬過陸豐——


    隻是那年花好月圓,好像沒有太多的煩惱,親朋好友都在身邊,國泰民安……有太多更眼花繚亂的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根本沒有仔細去想這些風花雪月。


    後來有了霍顯。


    他毫無征兆地闖入,強勢地占據了一切,他總算是意識到原來這世間還有這樣一種感情……


    可惜這種感情太特殊,一次隻能給一個人。


    他和陸豐就這樣錯過了,好像有些遺憾,但仔細想,似乎又沒什麽好遺憾的。


    姬廉月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否算對不起陸豐,他隻是忽然猜想,或許陸豐今晚根本就沒想過活著走出皇宮……


    他也不知道這人世間是否還有什麽值得陸豐眷戀。


    但他總歸希望是有的。


    彼時,天已蒙亮,東邊有初陽升起……晨光熹微,剛到了一日裏最冷得時候。


    ……


    將軍府。


    養心殿中的混亂一過,霍顯草草包紮便回到了將軍府,戰場上受過的傷成百上千,他亦並未將這次放在眼裏。


    雖然這次傷口是比以往深了些。


    霍顯回了將軍府,也沒喚人,黑暗中自個兒提了井水清理了傷口又纏了紗布——隆冬臘月,井水已經快結冰了,那冰冷卻正好麻木了傷口帶來的疼痛,男人覺得很是受用。


    清理完傷口便翻身上床睡覺,如此作死之下,半夜就發起了熱。


    將軍府的管家是半夜叫隔壁安王府的管家弄醒的,睡眼朦朧中他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大爺受了傷,宮裏頭派了人來瞧瞧。


    將軍府管家曉得自己這是失職,嚇得屁滾尿流,跑過去敲霍顯的房門,半天又沒人應——


    心中“咯噔”一下,硬著頭皮推開了門,便看見隻蓋一床薄被躺在床上的男人……


    外頭能凍死一頭牛的溫度。


    見霍顯對來人毫無反應,管家心中的不安逐漸加大,墊著腳上前探了探男人的體溫,滾燙一片!


    管家嚇得一個哆嗦,趕緊轉身去傳喚禦醫。


    “傷口發炎,外加又碰了冰水。”禦醫說,“方才進來時候看見井水邊結了層薄冰,是用了井水?怎的傷成這樣,你府上沒有女主人,總該有個懂伺候的婢女吧?”


    管家哭笑不得,別說女的,將軍府上那可是母蚊子都沒有一隻。


    送走了禦醫去抓藥,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霍顯,管家琢磨著這到底還是得有個女人照顧呐——


    稍一思考,他便叫來一名,耳語半晌。


    那侍衛領命,頃刻間出了將軍府,又消失在了街尾巷子的一座府宅裏。


    不一會兒,那侍衛便又出現了。


    隻是這次他身後多了一個披著鬥篷的女人,雪落在她烏黑的發上,抬起纖細的手拉起兜帽,低下了頭。


    ……


    將軍府。


    霍顯燒得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給他蓋上了比之前厚實的被子,又有人放了冰涼的水在他額頭上。


    那個人動作的時候,袖子掃過他的鼻息。


    起先霍顯心中一喜,以為是姬廉月,然而很快的,他的鼻子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像是衣物特地用香薰過後殘留的味道。


    ……姬廉月從來不用這種香。


    那顆雀躍的心,終於還是泯滅歸入沉寂。


    胸口潦草纏繞的繃帶被纖細的指尖拆開,女人顫抖的鼻息就在他的耳邊響起,燒得不辯人士的男人微微蹙眉,抬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輕輕一顫,睫毛顫抖了下,聲音極低柔:“將軍。”


    霍顯捏了捏掌心的手腕,入手隻感覺到一片滑膩柔軟,女人的手到底還是小,和成年男人的完全不同。


    心中惆悵,原本就麵色慘白的男人,這會兒那因為幹燥有些起皮的唇動了動……謝三郎附耳傾聽,卻聽見他叫她的名字:“謝……三郎?”


    那一刻有了想要落淚的衝動,她猛地眨眨眼,揚起了唇角,連帶著呼吸都微微顫抖著,“我在,是我,”她吐氣如蘭,如同一條蛇盤踞在他的床頭,“將軍,您發了熱,便不要講話了——”


    我在這照顧你。


    她將微來得及說的話藏在心裏,卻印在眼中。


    氣氛這樣美好,甚至有些甜蜜,像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時的天朗氣清。


    卻在下一秒,男人偏開的臉中被打碎的一幹二淨。


    “不要你。”


    他嗓音沙啞,幾乎碎不成聲,聽在她的耳朵裏卻如雷炸開,讓她的笑容和欣喜僵在了唇邊。


    她看著躺在床上的男人,依然英俊如記憶中初見時那般,戰場的風霜戰傷隻是讓他於歲月裏渡上了另外一層更有魅力的沉穩。


    她記得初見他時,他坐立於通體俊黑高頭大馬之上,手執馬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馬鞭抬起她的下巴,問:你就是帶領這些人鬧事的那個謝三郎?


    他賞過她軍棍,亦在訓練時刻意刁難過她,亦曾陪她負重跑過十裏路,渡過急水河。


    他曾經因為嫌棄她吃飯太慢將她拎到自己的桌邊共進一切膳食,也歪著腦袋嘲笑她:怎麽,看著本將軍吃不下去啊……吃不下去你也給我吃!


    那時候他笑得肆無忌憚,帶著一絲絲的邪性冰冷。


    後來她無意中替他擋了一刀,助他拿下敵人將領立了功……將軍的帳裏,知道了她的女兒身,沒有震驚也沒有暴怒,他隻是偏過頭告訴她:穿上衣服。


    也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一絲絲的喜愛。


    直到最後,他率領精兵,踏過千軍萬馬,闖入敵營將她救出來,那一刻謝三郎知道自己大概是完了,沉淪進愛情永遠是那麽的簡單。


    原本隻是想跟著他回到京城,偶爾大街小巷一遇便也知足。


    但是當真的見到了這個人,她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原來更多。


    今日半夜被將軍府的侍衛叫醒,她懵懂之中心中居然是萬分的驚喜,來到他的麵前寬衣解帶悉心照顧,隻求他睜開眼時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她,能泛起一絲絲的憐憫之心——


    她以為自己幾乎就要成功了。


    直到這一刻。


    她聽見他清清楚楚地說。


    謝三郎,我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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