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玉虛派的曆封決對蝶扇門慘案還並不知情,也不知道白初斂瘋到要陪他的徒弟去闖鬼門關。


    倘若提前知道,五年前,玉虛派大概就不會出現“白毅”這個人了。


    沒人知道,曆封決就是這麽個偏心偏到海溝裏的人——從以前的小師弟與大師兄,到現在的掌門大人與門派掌事,曆封決眼裏一直都隻有那麽一個人而已。


    否則曆封決今時當日,絕不會區區隻是一個江湖上破有名氣的隱退大佬。


    論武學成就,撇開白初斂那個開掛的氣運之子不提,如今玉虛派一騎絕塵,別人拍馬也趕不上的,當屬曆封決——若說白初斂是劍術天才,曆封決而立之年,登劍閣六層,也是玉虛派史無前例第一人。


    如今,與《破碎虛空玉劍流》隻一步之遙的《六劍八荒決》,其已初步入門,初窺劍意。


    ——當可謂是文韜武略,就沒有他不會的。


    更不論當年曆封決行走江湖時,甚至與已經成為當今聖上的皇九子有深厚交情,當時眾皇子奪嫡正熱,各個求賢若渴,九皇子有了招攬之心,卻被曆封決所拒——


    玉虛派人民心中的大師兄,聽聞老掌門要當甩手掌櫃,放著好當當的禦前侍衛大統領不做,頭也不回地回了玉虛派。


    人們皆道,曆封決不識好歹,要麽就是玉虛派裏藏著一座金山銀山……其實他們不曉得,玉虛派沒有金山銀山,隻有一位如同曆封決的眼珠子般的人罷了。


    這種事不足以為外人道,本來也沒什麽好說的,再說大師兄表麵光明磊落,心事總是藏的很好,甚至有點矯枉過正的嫌疑——一碗水端平到,眼珠子見了他恨不得繞道走。


    而曆封決拿他沒辦法,隻能忍著讓著,自己心中多少也有些私心,心想著如果不能在一起,把人拘在玉虛派,每天睜眼呼吸同一片空氣總是好的……所以白初斂,貴為一派掌門,從小到大,統共也就下山兩回。


    ………………想想也是挺變態的,和認真心心念念想要挑師父頭發的白毅不相上下那種。


    而伴隨年紀見長,曆封決越發隱忍得好,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對白初斂可能隻是單純的父愛了——


    直到這次一咬牙一跺腳,放了白初斂下山,白初斂一走便是一旬,曆封決發現自己每天得的日常從單純的練劍、和賬本死磕之外,剩下的就是背著手站在言牙峰,等著白初斂流水賬似的“家書”。


    從今天吃了啥,到明天準備幹啥,事無巨細,曆封決總能看很多遍,看著白初斂在信裏大罵蝶扇門掌門顧德凱“老狗不要臉”,曆封決也跟著笑出聲,卻還是含笑提筆回信:那是前輩,謹言慎行,多加尊重。


    落筆時想象白初斂看到他的回信必然要翻白眼,眼中笑意難免更深……


    嚇壞了他身邊伺候的小弟子,直接打翻了墨硯。


    ……不怪小弟子沒見識,白初斂要是知道曆封決看著他的信能笑得如此開懷,怕不是也要被嚇死的。


    但是後來——


    信件的內容,伴隨著白初斂跟著白毅上了武林盟,逐漸複雜了起來……武林盟裏有錯綜複雜的門派關係和事務,這些以前都是曆封決解決,忽然生動活潑地擺在了白初斂麵前,“家書流水賬”一下變成就成了“白初斂江湖三千問”。


    初在白初斂信件中看見“赤月教”三個字,曆封決便擰了眉毛,這邊剛剛提筆要提醒他,此事水深,但凡大事決定,切不可輕舉妄動……結果信件寄出去第二天,估計信鴿剛飛半程,曆封決就收到了白初斂第二封信件——


    信中告知曆封決,赤月教此次意在藏寶圖,藏寶圖在蝶扇門。蝶扇門不要臉尋求庇護,白大俠俠義心腸,帶著幾個稍微年長的弟子前去淮安城一探究竟,請求代掌門坐鎮玉虛派的師兄兄派幾個能幹的弟子來支援一二。


    來信語氣略不正經。


    曆封決先是擔心,但是想到白初斂雖然性子不靠譜,但從他雖不問外事,卻能把玉虛派弟子上至護法下至侍童挨個認出這種細節小事可見,他其實對玉虛派弟子極愛護,有白毅等小弟子在身邊,哪怕是為了這些小弟子,他也決計不會幹出以身犯險的事來。


    放下心來,略一思量,此時正直玉虛派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季考核,掌門不在,門派裏還得有個說得上話的坐鎮,實在是親自走不開……曆封決便打發了玉虛派他身邊數得上號的劍閣四至五層水平弟子十來號人,前往淮安準備支援——


    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封語氣頗為不正經的“求援書”,是他收到的,來自白初斂的最後一封信件。


    接下來幾日,白初斂斷了聯係,而曆封決寄出去的信件也仿佛石沉大海,毫無回音……曆封決頗有些坐不住,考慮再過個十天半個月,白初斂再沒動靜,他就撇開一切事物直接下山前往淮安。


    ——有些事,總是得親眼見了才覺得安心。


    直到這日。


    玉虛派細雨霏霏,天空雲層烏壓壓一片,並不是個太好的天氣。


    曆封決剛從白峰山練劍回來,這些日子他心中有所旁念,對《六劍八荒決》專研毫無精進,他知這等劍決絕非一年半載可參透,卻也不免因為別的事疊加,心煩氣躁。


    進了聽雪閣廂房,侍琴小心翼翼地捧上熱毛巾給曆師叔擦臉,知他最近心情不好總是陰沉著臉,小心翼翼瞥了眼後者肩上落著的雨珠,甚至不敢吱聲提醒他衣服也濕了。


    “師叔,可要用膳?”


    “不餓。”


    冷冷淡淡兩個字,侍琴下意識“噢”了聲,抬起頭看那一身黑袍之人已經轉身進了內室,愣了下反應過來自己“噢”也是“噢”給空氣聽……裏麵,曆封決靠著榻子半倚歇下來,微微蹙眉,似閉目養神。


    忽聞鳥類撲簌羽翅聲響。


    那雙原本輕閉的眼猛然睜開,黑色瞳眸精光瀲灩,伴隨著信鴿落在窗前小幾上,曆封決立刻坐起了身,顯得有些急迫地取下了信鴿腳上的小筒。


    ——此時距離白初斂失去聯係已經第八日。


    曆封決小心翼翼展開那信件,隨後發現那不過是一角玉虛派門派服碎布,上麵用的血水淩亂書寫……信件入眼第一個字,發現不是白初斂的字時,他心中已然“咯噔”一下,再耐著性子看完信上內容,他隻恨不得今天從未醒來,以至從未收到過任何信件。


    那碎布上隻有短短數字——


    【師父被困淮安赤月教分壇,速支援。】


    卻足以叫人身心俱滅般震動。


    “哐”地一聲巨響,把原本小心翼翼守在外麵的侍琴嚇了一跳!


    偷偷摸摸伸腦袋去看,侍琴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入玉虛派以來,他從未看見曆師兄怒紅雙眼,如此失態——


    那原本好好擺在廂房內小茶幾,已在他手下四分五裂。


    ……


    曆封決帶走了玉虛派所有十四歲以上弟子,玉虛派直接被挖空了一半,百來人浩浩蕩蕩下山,而他一馬當先生生跑死了兩匹千裏良駒,趕到淮安的時候,距離白毅寄出求救信隻過去兩日。


    從玉虛派至江南淮安,四天四夜的路程被生生壓了一半。


    曆封決到的時候,還沒進城門,光是身上那身玉虛派弟子的門服便受到了不小的禮遇——心急火燎趕到酒肆稍一打聽便得知,因為數日前,赤月教滅門蝶扇門引發各路江湖豪傑眾怒,玉虛派首當其衝,掌門白初斂率其弟子一人深入赤月教,當日,兩人手撕赤月教分壇一百八十多教眾,分壇壇主與赤月教左護法奉月皆被擊殺,最後因體力不支,被隨後趕到的右護法霍佑樘生擒……


    霍佑樘挾持白初斂以及剩餘教眾極快退入赤月教早就設在淮安城下地宮,那兒易守難攻,等待總壇支援——


    沒有拿到藏寶圖,他們不可能走。


    隻是赤月教的勢力暫熄,城中恢複了往日的安寧,人們才知道原來玉虛派白初斂真有其人,且將他奉為英雄。


    曆封決在蝶扇門遺址與玉虛派的人匯合,這才知道原來他派的那批人趕到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們隻接到了渾身是血闖出來的白毅師弟,而赤月教地宮早已關閉,入門無法,隻能等武林盟的人來商量對策……畢竟人多力量大。


    聽說白毅從地宮裏闖出來的時候已無人形,其他弟子門甚至不知道他第一時間給曆封決去了書信——


    他們給曆封決的書信還在回玉虛派路上。


    但是這些曆封決都不關心,推開白毅的房間門,他隻見少年抱劍蜷縮於床榻角落,目光盯著房間某個角落,雙目無神亦無焦距。


    他頭發淩亂,衣服肮髒破爛,臉上的血早就結痂成了褐黑色,有些已經結塊掉落。


    曆封決推門而入,他一動未動,甚至當曆封決走到他的麵前,他的睫毛都未曾抖動一下——


    已然仿佛將自己與外界隔絕。


    但這些曆封決都不在意。


    在踏入房間的那一息,他大步走向白毅,於床前駐足,立穩,高大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原本陰暗的房間氣氛又更添黑暗。


    “誰的主意?”


    曆封決用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問,麵色陰沉,眼中仿佛有山雨欲來的壓抑。


    “我的。”


    “為何?”


    “報仇。”


    “他呢?”


    “逼於無奈,與我同去。”


    少年嗓音嘶啞至極。


    而此時,立於床前的男人,拇指已經頂著刀鞘,刺耳聲音響起,腰間雪亮的碎星劍已堪堪露出一截鋒利刀刃,他麵無表情。


    “最後一個問題,”曆封決問,“誰給你的膽子,扔下他一個人獨活歸來?”


    “……師父說,赤月教已入地宮,外麵的防守會撤,早一日等來曆師叔,他便多一分活的希望。”少年的喉結艱難滾動了下,“他還說,我從不聽他的話,這一次,一定要乖乖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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