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上,存在著一種普通人並不知曉的特殊職業人群,他們的名字叫“繪夢匠”。


    美其名曰:描繪夢想的工匠。


    畫燈即亮,點燈續命,鑿物即成活。


    繪夢匠們畢生所追求的,是一套上古時代由女媧娘娘流傳下來的“繪夢神器”。“繪夢神器”中,包括“點龍筆、破天錘、裂地鑿、裁天剪、青天尺、補天針、墨子線、不滅燈”,一共八件器具。


    八件繪夢神器,每一樣器具哪怕是單獨使用都是能化腐朽為神奇的神器——-正如“點龍筆”便有畫物成活的本事,“墨子線”,則是民間傳說月下老人手中姻緣線最初的原型,擁有溝通人與人之間本神的能力。


    這東西說來有些抽象,但是世間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比如人之出生本應為獨立個體,卻會因為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相遇,再因各種因緣巧合被束縛。


    人身上是有氣場的,這種東西虛無縹緲摸不著也抓不住,卻真實存在著——當人與人之間日夜相處有了牽連,氣場便會劈成絲線一般,從一個人的身上纏繞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與那人的精氣神纏繞在一起,甚至完美融合成為他三魂七魄的一部分。


    具體一點舉例,年前徐記裁縫鋪隔壁賣豆腐的店子老板娘張嬸去世的時候,當時張嬸的兒子還在學堂考試,根據張嬸的兒子說,他那時候就是在低頭寫題,忽然毫無征兆覺得心悸,頭昏想吐,然後對著試題上完全不相幹的洋文題目就哭了出來……是真的淚如雨下那種哭。


    這就是,纏繞在張嬸兒子身上,原本屬於張嬸的氣場消失了而已,那是已經和張嬸兒子的魂魄融合在一起的東西,忽然被抽空,當然會有這樣那樣神奇的反應。


    “墨子線”勾勒的,就是類似這樣的東西——不隻是愛情,更有親情,友情,甚至是仇恨,淵源……它就像是一根真實存在的線,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捆綁著彼此,穿越時間與陰陽,甚至輪回之道,掙不開,逃不掉。


    而徐書煙,便是擁有墨子線的徐家第三十五代傳人——並不是“月下老人”那麽慈祥又專司姻緣的好神仙,徐書煙自認隻是一個裁縫而已……嗯,一個活生生的要吃飯的、所以會為五鬥米折腰的裁縫。


    “按照套路,墨子線勾勒的‘線’應該會在你們輪回轉世之前,就被孟婆灌的那碗湯和奈何橋下忘川水給洗刷幹淨……也就你們這些自己吃飽了沒事幹的性情中人,不肯喝孟婆的湯,奈何橋那邊等三百年,再帶著舊的‘線’輪回轉世,繼續上輩子孽緣。嘖嘖,害人害己。”


    明知道身後的人壓根沒在聽自己在說什麽,徐書煙還是絮絮叨叨,從椅子上撐起來拿過旁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摸到了身後存放布料的櫃子前……櫃子前摸索了一會兒,像是碰到了什麽機關,他搗鼓片刻,幹脆扔了拐杖,整個人掛在那櫃子上。


    別看他一條腿無力搭著,人掛在櫃子上卻頗為靈活的樣子——


    白初斂之前大喜大悲,真正像是死了又活的人……仿佛還掛著水霧的睫毛微微顫動這才回過神來,盯著徐書煙的背影想了想:“你的腿……”


    徐書煙頭也不回:“陰雨天有點疼而已,忍忍就過去了。”


    白初斂:“也不能總這樣。”


    徐書煙:“為什麽不能?又不影響美觀,咱倆往那一站衝我眨眼的小姑娘不比你的少。”


    “……”仿佛是見慣了這人的自我滿意狀態,白初斂停頓了下,不欲與他計較,“過陣子江南有個派係的司令會來古鹽城,我聽說那人留洋歸來,見多識廣,說不定有法子能——”


    這會兒,徐書煙已經打開了櫃子上的暗門,嗆了一鼻子的灰,正金雞獨立狀廢九牛二虎之力試圖將一個巨大的銅盆從後麵拖出來……本就被灰塵嗆得不爽,聽見白初斂的聲音,他幹脆撒手回身:“你這是聽見你兒子能活命了來味道了開始操心起別人家的事了是吧?”


    語氣挺不客氣的。


    白初斂微微蹙眉,倒是習慣了他這臭毛病一般:“別好心當做驢肝肺的。”


    “我就這樣,挺好的。”徐書煙撇了一眼好友的眉眼,見他不再是半隻腳跟著踏進閻王殿的模樣,稍稍放下心來,便也硬了心腸指揮他,“還愣著做什麽?把盆子搬出來啊!你真忍心我一個跛子……”


    “沒見過你這麽神氣的跛子。”


    白初斂輕描淡寫地把徐書煙的話強塞回去,卻還是動身上前,將那個被徐書煙拖拽到一半的銅盆輕而易舉地端起來,放在了兩人之間的地麵上。


    那是一口更像是“鼎”的一口青銅大盆。


    器具像是有了些年代,卻因為被細心保存所以得以完整地保留了所有精致細節——隻待徐書煙彎腰漫不經心似的吹了下上麵落的灰,白初斂便看見了那青銅盆上描繪著的浮雕……大約是十八層地獄的內容,而在青銅盆的正麵,用古字體書寫八字:前世緣孽,不如忘卻。


    這般神神叨叨,白初斂卻仿佛控製不住一般忍不住想要彎腰去看那盆子裏的內容。這時卻被旁邊伸出的一隻手攔住,他挑眉看向徐書煙,似催促又似急躁。


    徐書煙卻笑得輕鬆:“這玩意真的能看見人前世的——當年點龍筆後人從狐狸精手上搶回來的,聽說就因為不小心伸頭看了一眼,他還和當時的情人鬧了不小的矛盾,引得天地共振,差點生靈塗炭……後來從前世記憶裏出來之後,他情人惱羞成怒,第一時間就想砸了這寶貝。”


    白初斂看著徐書煙,臉上的表情顯然是把他說的話當故事聽。


    徐書煙收了笑容,摸了摸鼻尖訕訕道:“介紹一下來曆,要不是點龍筆後人見自己情人太霸道,什麽玩意都想砸,這寶貝也到不了我墨子線後人手上,得以保存至今。”


    白初斂顯然不關心這個,這會兒明知道眼皮子底下這東西是價值連城的古物,夠他手底下的兵發軍餉吃個十年都餓不死,他卻懶得多糾結一秒——


    他自有比錢更寶貴的東西。


    “怎麽玩?”白初斂嗓子微微低沉嘶啞。


    “想好了?”徐書煙問。


    “別浪費時間,我兒子屍體都長毛了。”白大帥不耐煩了。


    徐書煙:“……”


    徐書煙也不再同他多囉嗦,伸手在那空無一物的青銅盆裏摸索了下,又打了盆水倒進去——白初斂站在旁邊冷眼看著,要不是多年好友,在徐書煙往用洗腳盆往青銅盆裏倒水的時候,他大概就把他當江湖老騙子就地槍斃了。


    然而當那一盆水被倒入青銅盆,神奇的事還是發生了——青銅盆中水波蕩漾,不一會兒居然開始像是沸騰一般冒氣白色煙霧繚繞……那白霧之中似乎還帶著猶如星辰般閃閃發光的顆粒,像是有了生命。


    白霧之後,麵容原本已經模糊的黑發年輕人仿佛像是生怕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似的,瘸著腿踉蹌著後退兩步,緊接著頗為嫌棄似的伸手扇了扇追著他而去的白霧,這才抬頭對白初斂道:“快看吧,快看吧,你得自己找到白毅同你的前世因,再想法子彌補今世惡果。”


    白初斂稍作猶豫,這才抬腳向前。


    深呼吸一口氣,伸腦袋看向銅盆,在接觸水波紋麵時最初隻看見自己的倒影,正當他想問徐書煙他什麽也沒看見是不是搞錯了,這時候,水麵動蕩——


    正如冬日有人將一頭涼水從頭淋下,那冰冷刺骨的感覺順著脊椎一路向下,白初斂發現水麵上自己的倒影發生了變化。


    ……


    介於取名字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所以上輩子的白初斂還是叫白初斂,白毅也還是叫白毅。


    白初斂是蓬萊山玉虛派上一任掌門的嫡子,也是他們那一代最有資質的弟子,雖然白初斂不學無術,懶懶散散,但是因為資質過人,所以於玉虛派主修禦劍之術上,白初斂憑借一把天宸劍,少年出名,比其他師兄弟一馬當先,無人能及。


    白初斂從小眾星拱月,被小師弟崇拜著,被小師妹暗戀著,再加上本生模樣長得好,又有個有排麵的掌門爹,稱白初斂為一句“天之驕子”也並不為過。


    等白初斂的掌門爹上了年紀之後決定去雲遊四海,將整個玉虛派交給白初斂,白初斂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整個玉虛派曆史上最年輕的掌門。


    這麽一個前半輩子看上去完全順風順水,氣運點滿的人,其存在的意義要麽就是玉皇大帝本尊下凡體驗人間,要麽就是變故都在後頭——


    很顯然,白初斂不是玉皇大帝。


    所以白掌門二十歲那年,遇到了他的情劫。


    某次白初斂下山,順手撿回來了一個邋裏邋遢,斷胳膊斷腿的小徒弟,這是白初斂頭一次收徒弟,驚了所有人的眼睛:畢竟白初斂活了二十幾年,半隻腳都沒邁進過玉虛派的藏書閣過,而玉虛派的基本劍法,他大概連翻都沒翻過幾頁更別說教導別人,長這麽大全靠天資和他爹在旁邊拉扯……這樣的人,收個屁徒弟?


    但是人們忘記了,白初斂不僅有資質,他還很有錢,不僅很有錢,他還有玉虛派上下幾千口人供使喚。


    於是白初斂撿回來個小徒弟,就像是從大街上撿回來一條小狗,扔水裏洗幹淨,給起了個名字叫“白毅”;然後又把玉虛派藥閣裏的丹藥不要錢似的往外掏了一大半塞給白毅,治好了他的胳膊和腿;最後找來幾個基本功紮實的師弟師妹,把白毅往他們麵前一推,完事。


    除此之外,他幹過最像師父會幹的事的,就是在白毅紮完一天馬步之後,給他……摸摸頭。


    最多最多,再故作深沉地“嗯”了聲,然後無視身後眾門派子弟無語眼神,正兒八經誇獎白毅:好徒弟,今天比昨天又有些許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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