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容上樓,將鑰匙插入生了鏽的鎖孔,手裏還拎著剛買的菜。他盤算著晚飯做什麽,家裏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多少存量,實驗小魚餅需要哪一種麵粉,衛生紙用完了要去哪個微博領券褥羊毛。陸容在學校裏是全員惡人組的老大,回到家裏,是陸家的當家。


    陸容剛出生,他爸爸就坐牢了。他爸是個生意人,早年頗有家資,後來因為走私檀木獲罪判刑,現在還沒出來。


    他媽媽方晴,則是一個神奇的女子。


    方晴出生普通農家,初中畢業就到棉紡織廠做工,長得卻極好,陸容他爹當初追她的時候,每天都帶她去看電影,方晴就嫁給他了。婚禮搞得十分氣派,方晴也做了一年半載的闊少奶奶。


    結果陸容剛出生,陸容他爸就被捉進去了,豪宅被封拍賣,方晴抱著孩子一臉喵喵喵。後來還是陸家的長輩做主,把方晴和陸容他爸的婚給離了。陸家那邊也就一個陸容他爸發了財,現在他倒了,誰也不想替他養著妻小。


    方晴就一個人把陸容拉扯大。


    照理說,單身家庭出生的小男孩兒,很容易成為媽寶男,開口閉口就是“我媽不容易”。可是到了陸容這兒,這條就說不通了,陸容張口閉口就是“我不容易”。方晴凡事兒缺根筋,能平安長大全靠的陸容自己的造化。


    小時候他媽帶著他住出租屋,白天去上班,把他一個人扔屋子裏。熱水瓶放桌底下,插座擺跟前,簡直是擺明了跟他說:容容,燙死電死自己選一個哈,不客氣!


    陸容是靠著自己的機警,摸到熱水瓶滾燙的瓶口,機靈地縮回了手;也是靠自己的邏輯推理能力,看到他媽拔插頭時迸濺出的火花,認定插座口是個危險物品。


    等他長大一點,曉事兒了,記憶中第一個場景,就是他從床上掉下來,咚地一聲撞在牆上,疼蒙了。他媽聽見了聲響,跑進來了,看到他倒栽蔥地杵在地上,笑了。


    沒錯,她笑了。


    她驚天地泣鬼神地拍著門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起來。


    還給他拍了個照。


    後來的事陸容不記得了,不過大概是他哭了吧。


    所以陸容從小就聰明,要強,謹慎,深沉,善於觀察生活,總繃著一股勁兒,仿佛明天天就要塌了。無他,他媽是真的靠不住。


    有一回春節他們倆去燒頭香,廟裏人太多,人擠人的,陸容一不小心把香灰灑在了自己的手上。


    “媽!”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方晴趕來了:“兒砸!燙哪兒了給媽看看!”


    方晴手裏也拿著香。


    陸容下意識覺得大事不好可是為時已晚,方晴把著他的臉,手上的香直接捅在了他臉側!


    陸容:“啊啊啊啊啊啊啊!”臉側多了個淡淡的戒疤。


    從此以後,陸容就再也不指望方晴了。


    方晴也不負眾望,這麽多年都沒意識到,家裏的錢比她賺的要多。


    陸容推門而入,心裏還盤算著小魚餅的事,可是家裏亮著燈,門口有兩雙鞋,一雙高跟鞋,一雙43碼的意大利手工皮鞋。


    陸容猛地抬起了頭,一個背頭、白西裝、藍色襯衫的男人正踩著他39碼的拖鞋,文雅所又不失拘謹地懸著腳後跟坐在沙發上。


    四目相對。


    男人長著一副知識分子的眉眼,國字臉,細長眼,有點像央視名嘴白岩鬆,即使此時有點拘謹,依然散發著一股凜然正氣。他剪裁得體的西裝,搭配醒目的襯衫與領帶,也很符合他的形象身份,可是不知為什麽,敞開的襯衫領口隱約露出一根拇指粗的金項鏈,明晃晃地讓陸容挪不開眼睛。


    “道上混的?”陸容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陸容退回去看了看門牌號。沒錯,是他家。


    那麽……


    “你是誰?”他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像是一頭保護領地的未成年公獅。


    方晴聽到外麵的動靜,拉開了廚房的滑門,圍著圍裙紅著臉走到他跟前,輕聲且不好意思地說:“容容回來了~”


    陸容:“嗯。”


    方晴羞赧道:“這、這位是我男朋友。”


    那男人也站了起來,拘謹地向陸容行注目禮。


    陸容:“……”


    這場麵不太像是媽向兒子介紹後爹,倒像是女兒第一次領對象回家給爹看。


    陸容跟在方晴身後進了廚房。一打開門,就是一股甜膩的味道,陸容強忍著惡心打開了鍋蓋,裏頭滾著大塊大塊的五花肉,肉色被滾水煮得慘白,皮上連毛都沒褪幹淨。陸容心情複雜地把蓋子蓋上,站到方晴身邊。


    陸容:“你跟她什麽時候的事?”不動聲色地想去搶菜刀。


    方晴:“剛認識半年。”手裏把著刀不讓,把牛肉全順著條紋切了,切完扔進鍋裏,大好的牛肉碎成了牛肉粒。


    陸容看著心疼:“怎麽認識的?”


    方晴:“他來我們餐廳談生意,有個人把咖喱牛腩潑到了他的襯衫上……”抓起魚來拿刀背拍死了,開膛破肚。


    陸容心驚肉跳:“你就是那個人?”


    方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怎麽會~你媽我是那種人嗎?”


    陸容還是孝順,沒有說是。


    陸容:“那你是給他換洗襯衫的那個人?”


    方晴後知後覺還有這種操作:“emmmmm……”


    陸容:“那你到底在這場事故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方晴羞赧地低下了頭:“我是笑得最大聲的那個。”


    陸容:“……”


    方晴:“不過他覺得我笑起來很有朝氣!”


    陸容心想:那可不是,人家都是嘻嘻,你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手裏還要哐哐拍門板。


    陸容對中老年愛情是怎麽發生的不再追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心裏也盼著方晴嫁人,他的負擔好輕一些,如同盼著大齡未婚女青年嫁人的老父親,隻是這個人到底可不可以嫁,陸容要給方晴把把關。


    陸容:“他是什麽人?”


    方晴又臉紅了:“他叫霽通,你暫時叫他霽叔叔好了,等我倆領了證再改口也不遲。”


    陸容:“我問你他是什麽人,老家哪裏的,在s市工作嗎?幹什麽的?”


    方晴哦了一聲:“好像是開公司的。”說著把沒洗幹淨的魚下了鍋。


    陸容想起霽叔叔脖子上拇指寬的金鏈子,覺得事情有點不妙:“什麽公司?調查過嗎?”


    方晴露出憤慨模樣:“我不是那種為了錢的女人!”


    陸容道:“開公司的表麵光鮮,背地裏全是負債,老板越大,負債越多,萬一他債務纏身怎麽辦?”


    方晴:“……啊?”


    陸容:“簽婚前協議。以後的事不好說,咱家這間老破小,你要留給我。”


    這筒子樓本來也是他計劃攢錢買的。離地鐵五分鍾,在s城市中心,硬通貨,隨時可變現,攥在手裏說不準還能拆著,是陸容目前指望得上的唯一固定資產,還扛得住通貨膨脹。


    方晴半點不上心:“再說吧。簽這玩意兒多傷感情。”


    陸容又問:“他公司幹什麽的知道嗎?”


    方晴:“我怎麽問人家這個。”


    陸容:“……那他涉黑嗎?”


    方晴:“……”


    陸容:“我看到他脖子上的大金鏈子有那麽粗,不是混黑道的一般不戴這麽粗的大金鏈子。”


    方晴:“應該不會吧?那人家大金鏈子說不準是假的呢,擱水裏能飄起來。”


    陸容:“你怎麽對人家半點不了解就談婚論嫁了?”


    方晴:“我覺得他人挺好的啊!又斯文,又體貼,我上下班他都來接送,還為了顧及你的感受,老半年了都不肯上來喝口茶。他還每個星期帶我看電影。”


    陸容懷疑他媽的擇偶條件就是會帶她看電影。


    方晴說到看電影,還對陸容生起氣來:“你這個小孩怎麽滿口錢不錢的,有錢沒錢日子照過,搭夥過日子,要看兩人感情好不好。他每個禮拜帶我一起看電影,我那麽幸福,你怎麽盡找茬?”


    陸容確定了:他媽的擇偶條件就是帶她看電影。


    方晴的胳膊肘,已經脫離她的身體,徑直長在了霽通身上,陸容也就不再勸了。嫁出去的娘潑出去的水,他得親自出馬調查,從霽通那裏出手。


    陸容在廚房裏搶不來主動權,由著方晴折騰,打開廚房的移門,走到了客廳間裏。霽通趕忙又站了起來,懷裏掏出一個大紅包:“容容,叔叔這次來也沒有帶什麽好東西……”


    “不著急。”陸容一擺手,在他身邊含笑坐下了。


    霽通愣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給小孩發壓歲錢,反倒是像給老嶽父送茅台,還被老嶽父婉拒了。


    “等你們領證了,你再發我紅包不遲。”陸容提點,不然搞得好像行賄受賄,陷他於收錢賣媽的不義之地。


    霽通:“是我太心急了,嗬嗬。”


    陸容:“我聽我媽說霽叔叔家裏是做生意的?”


    霽通:“誒,小生意。”


    陸容:“做哪方麵的?”


    霽通:“起先是做催款收款的。”


    他是互聯網上最早一批開發信息搜集軟件的工程師,但是做出來的產品貌似都服務於討債公司了。他自己說著也笑了,覺得自己很幽默,與陸容拉近了距離。


    陸容警覺地望向他:“後來呢?”


    霽通試圖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把自己的業務跟眼前這麽個高中生講清楚:“現在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看到什麽項目有前景,就投錢進去,項目順利就收錢。”


    陸容:“不順利呢?”


    霽通:“不順利就收資產。”


    陸容一怔:他果然是個放高利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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