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七夕燈會持續到很晚,最後那些短暫變成了燕子的花燈們,在術法效果結束之後,又變回了燕子燈。


    他們成雙成對的懸掛在扶風城內的高塔房簷上,風一吹就輕輕晃動,很像是人們祈求姻緣時,掛在樹上的同心結。


    第二天一早,商清就與顏臨寒一起,前往北州的羅浮山。


    兩人禦劍於雲層之上,商清看見腳下晃過的東川城,還有已經不再是鬼城,漸漸有了人跡往來的柳林城,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其實也不過一年時間。


    隻是商清如今找回了很多東西,無論是哪個方麵,都與那時一臉茫然的從棺材裏醒來的那個他,完全不一樣了。


    畢竟那時候,商清還以為自己是個倒黴被雷劈死了的穿書玩家。


    現在想起來,也是挺有意思的。


    等到了羅浮山的山腳下,商清的心情難免有點忐忑。


    抬眼望去,羅浮山上荒草叢生,山石嶙峋,實在稱不上是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不過想想也是,當初這裏曾經爆發過一場惡戰,就算羅浮山以前環境再好,也會被交戰中的各種術法陣勢破壞。再加上死者的屍骨怨氣埋於其間,就更得荒涼沉鬱了。


    “去吧,我和你一起。”


    顏臨寒總是能很快察覺到商清的小情緒,他自然也心疼商清要麵對羅浮山——這個他曾經死過一次的地方。


    但是既然商清決定了要來找回記憶,那麽顏臨寒就會幫他完成。


    商清點點頭,開始以自己的靈息為引,尋找可能封存在羅浮山某處的轉靈燈。


    本以為要花上不少功夫,結果商清到了羅浮山,好像也隱約感覺到一些過往的記憶,找著找著他恍然間記起,轉靈燈應該是藏在了……


    商清來到羅浮山的背麵,這裏有一座位置偏僻,不容易被發現的鍾乳石洞。


    當年他就是把這座石洞臨時當做了洞府,借用羅浮山下的地脈靈氣,準備進行元嬰期到化神期的突破。


    一縷靈息在石洞內遊移,引著商清的視線落到了一處石壁上。


    根據上次在祠堂裏找到尋魄燈的經驗,商清知道這裏看不出什麽,也摸不出異常,是需要以他自己的靈息將牆麵全部覆蓋,才能打開此處。


    石壁發出響聲,漸漸向兩邊裂開,裏麵滾落下一盞紅色的靈燈。


    熟悉的七星圖案,與其它兩盞靈燈極為相似,但也變換了排列順序。與引魂燈的藍色、尋魄燈的青色不同,轉靈燈是熾烈的豔紅,仿佛在昭示著,使用它人也多少帶著些瘋狂。


    商清將轉靈燈捧在手中,卻先看了顏臨寒一眼。


    顏臨寒走過來,伸手從背後抱住了他,說:“無論你看到了什麽,那也都是過去的事情,所以別怕,我就在你身後。”


    他那帶著微涼的特殊體溫從背後傳來,仿佛是給了商清一顆定心丸。


    商清低頭,將轉靈燈抵在額前。


    燈盞的底部亮起一層微弱的紅光,喚醒了商清埋藏在其中的記憶。


    仿佛是無數個,被風拂過的夢境。


    ……


    幽州之外,深淵之下有累累白骨,森森鬼氣。


    小小的商清被雲衍抱在肩膀上,帶出了萬骨淵。那時候商清悄悄回頭,看著姬歸塵一身玄金長袍,背朝著他們,直到被隱沒在重重鬼霧中,也沒有回身。


    那一年,商清七歲,被雲衍劍尊帶回重華宗,成了他最小的親傳弟子。


    ……


    龍淵峰上,彼時仍有弟子眾多,來來往往,笑語閑言,好不熱鬧。


    商清已經成了少年,身量漸長,仿佛那剛剛抽枝的桃花,好看又靈氣十足。


    某一日,師父雲衍從西山瑤池帶回兩隻仙禽,大的是白鷺,小的是青雀。分給秦澈和商清一人一個,還順便給他們住的園子定下了名字。


    商清那時候玩心頗重,突發奇想要給青雀做個漂亮的巢。青雀也是個小機靈鬼,一人一鳥就開始合計著,怎麽捉弄隔壁秦澈園子裏的白鷺。


    隔天,商清就偷偷薅了白鷺的尾羽,結果白鷺心高氣傲,被拔了尾羽之後,當時就氣得跑路了。


    而商清,則因此被秦澈從劍廬的前院追到後院。


    商清慌不擇路,縱身跳上了後院裏的桃花樹上,微微喘著氣跟秦澈討價還價,試圖免於被揍。


    那時候他不經意朝院牆外看了一眼,在許多捂著嘴笑的龍淵峰弟子旁邊,有一個商清沒有見過的高挑青年。


    他一身白衣,如同雪峰中的寒玉,站在那裏抬眼看商清。


    那一年,商清虛歲十五,見了顏臨寒第一麵,卻都沒來得及知道彼此的姓名。


    ……


    雲涯山門前,積雪皚皚,劍光流轉。


    商清上一年在仙門大比上驚豔滿座,今年修成金丹,正是少年心性,意氣風發。於是一人一劍孤身遊曆,與各大門派的同輩弟子論劍。


    說是論劍,卻因為全戰全勝,看著倒像是上門踢館。


    商清劍若驚鴻,身似輕雲,抬手收劍,眼前便又有一位雲涯山弟子落敗。


    不遠處的石階上,慕欺霜拍了拍身邊顏臨寒的肩膀,朝他道:“師弟,我們雲涯山的麵子,可都靠你了。”


    顏臨寒年紀比商清大四歲,成名也更早幾年。那一年的仙門大比,顏臨寒正巧閉關靜修,並未參加。


    倒是慕欺霜習劍成癡,從不肯錯過任何一年的仙門大比。


    等慕欺霜回來,與顏臨寒談起商清,說他年少肆意、劍法靈動飄然,自己雖然輸了三招,卻輸得心服口服。


    他說,師弟你真應該去看看,不知道你們論起劍來,會是何等的精彩絕倫。


    顏臨寒看著石階下的少年,恍然想起幾年前,他在桃花間見到的那張明豔臉龐。


    於是在眾人的注視下走上前去,對商清說:“請賜教。”


    那一年,商清十七,顏臨寒二十一。


    那一場論劍,以平局告終。


    ……


    之後的一年,他們在數不清的論劍和過招中漸漸熟悉。


    兩人都是年輕氣盛的劍道天才,總是打到劍刃哀鳴,震顫不止,才終於肯停下手來。


    然後有一天,商清停手之後,隨手扔給了顏臨寒一壇扶風城的青梅酒。


    酒不醉人,帶著微微的酸,和回甘後的甜。


    商清那雙清透靈動的眼眸,遠遠地看了顏臨寒一眼,然後忽然綻出一個笑。他仰起頭,隔著一段距離,與之共飲。


    酒後微醺,商清抱著酒壇坐在樹下發呆。整個人沒了握劍時的鋒芒畢露,身體軟軟地壓在手臂上,雪玉般的膚色漫上一層薄紅,淺淡唇間染了酒,濕潤又柔軟。


    仿若初春時節,驀然綻放的一抹桃花春色。


    顏臨寒看著他,忽然發覺,原來驚豔四方的劍客,亦是能動人心魄的美人。


    再後來的一年裏,論劍過招之間,便多了幾分少年心動。


    過招之後,也不再是簡單的就此別過,商清會請顏臨寒去吃他喜歡的東西,顏臨寒偶爾去了別處,也會記得給商清帶東西回來。


    來來去去,在別人眼中的宿敵,已然變成了親密的友人。


    那一年,商清十九,顏臨寒二十三。


    ……


    雪域仙宮之內,仙樓玉閣,白雪皚皚。


    商清與顏臨寒偶然撞入一片仙宮古跡,遇到一隻修行多年的雪鏡妖,不由分說便將二人拖入幻境之中。


    雪鏡妖以欲念為食,愛恨情仇,貪嗔癡怒,皆為養分。七情六欲之中最喜愛意,於是幻境千變萬化,探取人心底的情愛,化為極樂之景。


    十指勾連,俯身相擁,不過是幻境的開始。


    低頭親吻,肌膚相觸,也隻是剛剛開始的臉紅心跳。


    衣衫被揉皺,呼吸變得零碎,更多的體溫相融,四肢交纏。幻境中落英紛飛,清風微拂,漫天都是柔軟鮮嫩的桃花,就連空氣裏也彌漫著甜美花香。


    青澀而又迷亂。


    等到雪鏡妖吃夠了足夠的欲念,商清得以從幻境中脫身。


    他回想起方才情海翻覆的幻境之間,顏臨寒原本冷靜自持,卻為他漸漸落入深淵,沾染風月紅塵的那雙眼眸,竟覺得……不僅不討厭,反而好看極了。


    雖然知道那隻是幻境,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對顏臨寒心有所動。


    商清輕輕喘息,撫平方才在幻境之中的熱意,他臉上仍帶著一抹淡紅,讓那張臉顯得更為明豔動人。


    等到顏臨寒斬破幻境,走出來的時候,商清側過頭悄悄打量他。


    顏臨寒的眉眼和雙唇,永遠帶著鋒利凜然的意味,即使剛剛落入雪鏡妖的幻境之中,也依然顯得沉靜又冷清。


    隻是,他眼眸邊緣那一點還未散去的紅,和尚未完全平緩的呼吸,悄悄地出賣了他。


    商清心裏帶著一點壞心眼,故意湊過去問他:“你剛才在雪鏡妖的幻境裏麵,看到什麽了?”


    顏臨寒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商清,眼中似乎有無盡翻湧的暗沉色彩。


    正當商清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顏臨寒卻開口了。他聲音低沉,沙啞得厲害,與平日裏完全不同,仿佛在壓抑著什麽滔天巨浪。


    對於商清的問題,他隻答了兩個字:“是你。”


    也隻需要兩個字,商清就明白……原來顏臨寒,跟自己一樣,在那個風花雪月,紅塵顛倒的幻境之中,看到了彼此。


    商清感覺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像是著了魔一樣,抬手拂過顏臨寒難得沾染上一點紅的清冷眉眼,然後用自己都不曾聽過的低纏音調,說:“我也,看到了你。”


    然後,一人仰頭,一人俯身。


    他們就像無數次過招時一樣心意相通,默契至極,在冰天雪裏的上古遺跡之中,彼此交換了一個吻。


    那一年,商清二十,顏臨寒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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