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弦覺得自己正在漆黑的深海裏沉浮。


    水流壓迫著他,他艱難地喘息著,胸口空落落的,像是被鑿開了一個洞,每一次呼吸都會引起巨大的痛楚。


    再忍一忍。沈知弦渾渾噩噩地想,很快就能熬過去了。


    混沌中,他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扯了扯他的袖子,下意識反手一摸,摸到了一隻冰冷的小手,正緊緊拽著他的衣袖。


    是誰……?


    疼痛略緩了點,他勉強清醒了些,順著那隻小手,摸到了一個瘦削的身軀——約莫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兒。


    小孩兒的手腕瘦削如柴,沈知弦輕輕握著,感受那脈搏還在跳動著,微弱得似乎隨時要斷掉。


    身體還在不斷下墜,冰冷的海水給人極大的壓力。沈知弦忍著疼,努力抱住他,想帶著他一起遊上去。恰此時,一縷微光穿透沉黑的海水,落到了小孩兒的臉上。


    沈知弦隻一瞥,刹時就愣住了——晏瑾?!


    這張臉分明是晏瑾——不,這大概也許可能是,晏瑾的小時候?


    他極度錯愕之下,一時都忘了動作,那小孩兒卻忽地睜開了眼,一雙赤色的瞳冷冰冰地看著他,原本拽著他衣袖的手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就撫上了他的喉嚨。


    “師尊……”


    冰涼的嗓音滑過耳畔,是不符合小孩兒樣貌的漠然無情,“……這算是報答您賜我的靈根斷盡。”


    沈知弦一瞬間如遭雷擊,渾身冰涼,嘴唇顫抖,想說話,那隻手卻倏地用力,將他的話盡數掐斷。


    那幾乎要被他遺忘的噩夢場景重新浮現,沈知弦喉頭痙攣著,胸膛處的疼痛與被掐的窒息感一同出現,讓他兩眼發黑,什麽都看不清。


    “不……不是……”他斷續地喘息著,掙紮著吐出破碎的字眼,“不是……我……啊!”


    嘩啦一聲,沈知弦被人抱著破水而出,周身壓力驟然輕鬆,喉間也沒了禁錮,他狼狽地側了側頭,嗆出一口帶著血腥氣的水,一手拽住了抱著他那人的衣襟。


    眼前一片霧蒙蒙,他喘息著,眼神渙散,哆嗦又徒勞地重複著一句話:“不是我……我沒有……”


    懷裏這人,實在是狼狽又脆弱得很。


    沈知弦骨架偏細,又向來是吃不胖的體質,昔日的瘦竹竿少年都長成精壯青年了,他倒還是一副清瘦模樣,腰身細得晏瑾能一隻手環住,抱起來輕飄飄的。


    沈知弦顯然還未完全清醒。他的頭無力地靠在晏瑾肩頭處,臉色蒼白,在細碎的陽光下甚至能看清薄薄肌膚下淡青色的血脈。他一隻手拽著晏瑾的衣襟,嘴裏小聲喃喃著什麽。


    裏衣浸了水,濕噠噠地貼在他身上,因著方才一番掙紮,衣襟淩亂,半遮半掩地露出精致的鎖骨,一點兒如玉的胸膛。


    晏瑾垂眸望他,神色莫測。


    小草芽在一旁僵立著,晏瑾看夠了懷裏人,才漫不經心地掃它一眼,那一眼冷漠又冰涼,眼底還有一絲淡淡的赤色。


    小草芽被那眼神唬了一跳,原地倒下裝死。


    晏瑾神情漠然地抱著人,沒再理它,大步離開。


    直到回了屋,沈知弦都還未醒。他這次心疾發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厲害,在半路就又昏睡過去了。


    吹了一路冷風,晏瑾的瞳色也早已恢複正常,周身氣息也沒那麽冰冷陰鷙。他默不作聲地替沈知弦施了幾個清潔術,替他弄幹了衣服,蓋上了被子,又凝視他片刻,才悄悄然離開。


    他前腳一走,沈知弦便睜開了眼,雖麵容上仍舊倦意滿滿,眼底卻是一片清明和後怕——方才,在溫泉裏,晏瑾想殺他。


    那種窒息感,並不是因為心疾,而是因為晏瑾掐住了他的喉嚨!


    那所謂的“小晏瑾”大概也是被掐了喉嚨產生的幻覺。


    沈知弦怔愣了半晌,隻覺得心頭一片片發冷。


    三年了,原來晏瑾……還是不能放下嗎……


    沈知弦下意識就想甩手不幹了,既然晏瑾不能放下,那他躲著晏瑾還不行嗎!


    可旋即他就長歎了一口氣——托這次心疾的福,他那腦袋瓜受了這般大刺激,終於又給想起來一點兒事情。


    他的心疾拖得時間越久,發作就會越頻繁,直到身體負荷不了徹底廢掉——所謂廢掉,那就是死亡了。


    原身查閱過各種古籍,無數次派人去探查,才終於找到了一點希望。


    鮫鱗。


    上古鮫妖之逆鱗能醫死人肉白骨,對心疾也一定有奇效。


    可鮫妖容易尋,上古鮫妖這般古老的存在,千百年來都未聽過了!


    原身束手無策,沈知弦倒是知道哪裏有鮫鱗——原書中曾簡略提過一句,晏瑾入魔後沒多久,曾去過一個上古秘境,在那裏得到了一片上古鮫妖的逆鱗。


    這片逆鱗後來被晏瑾贈給了一位容貌有損的女音修,而這位女音修在晏瑾一統魔道時,就毅然決然地叛出師門投奔過來,成了晏瑾的一大助力。


    ……也是原書中,主角晏瑾的,疑似女主之一。


    之所以說是疑似,是因為直到整本書寫完,直到晏瑾死前,都沒有明確地表示過要和哪位女主或男主在一起。


    沈知弦長籲短歎。他要是和晏瑾關係好,說不定還能請求晏瑾給他分一點兒逆鱗渣渣,可惜……


    他努力回想那女音修是誰,如今修真界裏比較知名的音修宗門是千音閣……沈知弦暗自琢磨著,他要是幫晏瑾追到媳婦兒,能得到一個原諒嗎!


    沈知弦默默將這個念頭劃入待考慮範圍裏,又琢磨了一會晏瑾和鮫鱗的事兒,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有點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疲倦感一波一浪地湧上來,他也沒力氣起床換套衣服,卷著被子,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


    自溫泉那次之後,沈知弦的身體明顯不好了起來。


    在短短幾個月間,他的心疾又陸續發作了幾次,一次要比一次嚴重,整個人清瘦了不少。


    不過有兩位長老幫忙掩飾著,晏瑾也作無事狀,誰都沒發現不對,就連宋茗也隻以為他是冬天犯懶,才久不出門。


    沈知弦被四長老嚴禁使用靈力,整日窩在布了暖陣的屋裏昏昏欲睡,每天都在喃喃自己要變成發黴的蘑菇了。


    “哎呀。你這孩子說什麽呢。”四長老往他嘴裏塞了一把靈藥丸,“你就算是變成蘑菇,也是最好看的蘑菇。”


    沈知弦吧唧吧唧把靈藥丸嚼了咽下,整張臉頓時扭曲,半晌才順過氣來:“四師叔,你下次能不能往藥裏加點糖?”


    四長老瞪了一眼:“良藥苦口懂不懂!你這也老大不小了,怎麽還像小時候那樣怕苦……你那徒弟吃那麽多呢都沒吭氣,就你事多。”


    四長老精通煉藥,煉出來的丹藥效果極好,唯一一點不好的,就是他堅信雜質會影響藥效,所以一定要保證所有藥材原汁原味——沈知弦吃了幾個月,整個人都不好了。


    眼見的四長老又摸出來一把散發著古怪味道的靈藥丸,沈知弦絕望地閉了閉眼,決然赴死般將它們全塞進嘴裏,一邊含淚咀嚼一邊含糊道:“四師叔,你那兒還有沒有升六階護體護靈根的靈丹?”


    “有。又要給你那徒兒?”


    沈知弦艱難吞下滿嘴苦澀,一口氣灌了兩杯水,才道:“嗯,是阿瑾。我瞧著他快要升階了。”


    “——升階?!”四長老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置信,“這才幾年呢,就六階了?你那徒弟的天賦全然不輸於你啊!”


    沈知弦笑而不語。廢話,那可是主角呢!他把手一攤,“四師叔給我兩顆,回頭劃賬。”


    四長老笑罵了一句“就你寵徒弟”,找到靈丹遞過去時,忽然頓了頓,“你的心疾……我前幾日終於試出來一個方子。”


    他遲疑了一瞬,“可惜隻能替你緩解一二,並不能根治。你……”


    沈知弦眉梢輕動,露出個鬆快笑容來:“這樣就很好……多謝四師叔。還請您再為我多費心些,過段日子我打算……”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話剛說完就看見四長老露出不讚同的神色。


    “四師叔,我自有分寸。”沈知弦輕聲道,“何況還有阿瑾在,不會出事的。”


    四長老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頭,歎氣道:“你那徒弟……倒還不錯。行吧,隨你打算,隻是出去受委屈了別忘記回來。”麵容端正和藹的中年人露出慈祥包容的笑,“你師伯師叔都在。”


    沈知弦微微動容,慎重又感激地應了聲好。


    ——明明最容易出事的點明明就在晏瑾身上啊!可這事又偏偏不能繞開他!


    沈知弦內心流淚,等四長老一走,就憂愁地又鑽進了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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