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樘昱身為王府世子,身份尊崇,卻並非那等靠著祖宗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他能文能武,八歲便能上馬殺敵,在邊關斬過的敵人比整個王府的人還多,哪怕現下已經回來了,整個人也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煞氣。


    瞧見大馬金刀坐在床邊的兄長,樘華結結巴巴,極小聲地喊了一聲,“大,大兄。”


    顧樘昱盯著他眼下一抹青黑,問:“昨夜點燈炒書去了?”


    樘華飛快搖搖頭,沒敢說謊,“沒。”


    顧樘昱在他眼下虛虛一劃,盯著他道:“那你倒與我說說,昨夜未點燈抄書,為何眼下青黑成這模樣?”


    樘華下意識想去摸枕頭裏藏著的書,手伸到一半他勉強止住了,腦子裏轉了好幾遭都未想出什麽借口來,隻能死鴨子嘴硬地抿著嘴搖頭。


    顧樘昱端詳他好一會,見樘華唇色發白,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左右轉動著愣是不敢與他對視,忽然開口,“接下來一段時日我要出使北鵠。”


    “啊?”樘華愣了一下,一掀被子焦急坐起來道:“怎麽又要出使,大兄你先前不是還在打仗麽?父王還未回來,我們一家四個男丁……”


    “樘華!”顧樘昱按著他的肩膀,沉聲告誡,“謹言慎行。”


    又是這四個字!


    樘華心中一沉,感覺到肩上長兄手指的熱意,萬般言語都說不出口,隻輕聲道:“大兄,我知曉了。”


    “你過失在先,母妃仍在氣頭上,遠晗病好後說不得也會過來找你麻煩。這段時日我不在,府裏無人照看你,我向那邊討了個人情,明日便送你去莊子靜養。”


    樘華輕輕吸口氣,“多謝大兄。”


    兄弟倆對視,樘華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拉著長兄的手臂,抿抿嘴,猶豫再三後開口,“多事之秋,大兄你保重呐。”


    顧樘昱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抬手揉揉他腦袋,“莫操心那麽多。”


    長兄似乎就來說這麽幾句話,說完便帶著人走了。


    樘華望著他的背影,心裏頭一陣傷感,待大門再被關上,他擁著薄被一陣發愣,困意早就不知被丟到哪裏去了。


    不想,過了一會,顧樘昱身邊的侍衛長送了藥汁子過來。


    那碗烏黑藥汁簡直能映照出人影來!


    樘華瞧著那藥汁,又瞧瞧麵前這位不苟言笑的男人,小臉皺成苦瓜,掙紮著小聲道:“我未生病。”


    侍衛長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笑意,“世子吩咐,二公子快喝罷,不然冷了更苦。”


    他大兄一開口,事情再無轉圜餘地,樘華端著藥碗的手都快發顫了。


    他深吸幾口氣,抬頭咕嘟咕嘟地將藥大口大口往嘴裏倒。


    這藥又苦又酸,喝得人舌頭發麻,樘華砰地一聲將藥碗放下,急速倒出兩碗涼水,一口氣灌完方將這股藥味壓下去。


    侍衛長都未來得及阻攔他。


    再低頭時,對上的便是樘華皺起來的臉,他可憐兮兮地問:“這樣成了罷?”


    侍衛長頷首,聲音裏帶著笑意,“二公子保重身子。”


    樘華垮下小臉,目送侍衛長出去,不就熬夜看了書麽,早知今日會被捉住,他昨晚便不看那樣久了。


    樘華心頭一歎,回去接著睡覺。


    晚上九點,樘華照舊推開忽然出現在牆上的那道門。


    阮時解見他推門進來,抬頭示意他看門邊的鞋子,“換雙鞋,那雙舒服些。”


    樘華“哦”了一聲,帶著驚奇地拎起這鞋子來看了看,這鞋子也不知什麽材料,十分幹爽柔軟,樘華穿著鴉頭襪的腳一踩進去,仿佛踩進了雲朵裏,整個人像飄在地麵一樣。


    “這鞋可真舒服。”樘華走了兩步,彎起的眉眼完全展現出了他驚喜。


    “你要喜歡,以後來就穿這雙。”


    “喜歡!多謝先生。”樘華用力點頭,而後又想起明日便要送往鄉下之事,心頭一陣沮喪,臉上的喜意去了七八分。


    阮時解一瞥他這模樣,幹脆起身與他一道到沙發上坐下,“發生了什麽事?怎麽一副垂頭喪氣模樣。”


    “先生。”樘華挪動了下腳丫,抬頭與阮時解對視的烏黑眼珠裏滿是低落,“我明日要被送到鄉下莊子裏了,不知何時能回來,我們兩人見不著了。”


    他越說越小聲,越說越沮喪。阮時解道:“你日後還要回來,早晚有機會再見。”


    樘華搖搖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流露出不安,“這門忽然出現,哪天忽然消失亦不出奇。先生,興許我們日後都無法再想見了。”


    “不會。”阮時解聲音沉穩有力:“我家就在這,又不搬家,你家偏院也就在那,不會長腿跑了,隻要你回來,我們就可以再見。”


    “但願。”樘華聽著阮時解的聲音,心裏放鬆了些許,他從脖子上摘下玉牌,遞給麵前高大的阮時解,瞳仁裏滿是誠摯,“先生,這個送你。”


    阮時解盯著麵前這塊乳白溫潤的白玉,哪怕對玉不了解,他也知這塊玉定價值不菲。


    樘華見他不接,有些急了,將手中玉塞到阮時解手中,“我母親說玉最能辟邪養人,這塊玉我從小戴到大,已養出來了,送與先生,望先生日後平平安安,遂心順意!”


    樘華臉上帶著真誠的祝福與即將永別的傷感,他抓著阮時解的手,眼巴巴道:“先生,你可莫忘了我啊。”


    “忘不了。”阮時解沉吟,站起來從書房抽屜裏拿出一樣東西,拿到近前後樘華發現也是一塊玉牌,卻不是白玉而是墨玉。


    阮時解道:“這是我祖上所傳,不值什麽錢,你帶著罷,留個念想。”


    樘華死死攥住手中的玉,用力點頭,“我定好好保管。”


    阮時解沒想到離別來得這樣快,他先前沒準備,此時心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能為樘華做什麽。


    他這裏倒是買了許多書,不過樘華多半帶不回去。他也有許多知識想傳授給樘華,一時之間卻也來不及。


    阮時解看了眼時間,距此次會麵結束還有二十四分鍾,也可能是他們相處的最後二十四分鍾。


    他輕輕拍拍樘華的背,“來這裏這麽久,想去外麵轉轉麽?”


    樘華早從阮時解家的窗戶看外麵看了無數遍,聞言驚喜,眼睛瞪得溜圓,問:“可以麽?先生,我真可以出去?!若被誰瞧見了給您帶來麻煩怎麽辦?”


    “這有何不可?”阮時解被他逗笑了,“放心,沒人會關注一個陌生人。時間隻剩二十分鍾,我們需要快一些。”


    樘華點頭,方才的沮喪已被好奇所代替,他跟在阮時解高大的背影後麵,好奇地打量目所能及的一切。


    這樓梯真好看!


    這扶手也好看!


    腳下的小石頭圓溜溜真別致!


    就在樘華東張西望之時,阮時解溫和道:“等會我們要坐一種叫‘汽車’的東西,別緊張,這就跟你們的馬車牛車一樣,是一種運輸工具。”


    樘華聽得一知半解,懵懂點頭,等到了地下車庫,他見璀璨大燈下擺著好幾輛鋥光瓦亮的汽車,仍不由呆住,“這車真大!這便是用氣來拉的車?”


    “不是拉,是推。”阮時解示意樘華,“一時說不清楚,你喜歡哪輛?我們先坐車出去轉轉。”


    樘華左瞧右看,哪輛都十分好看,他都想試試。


    猶豫良久,他最終選了一輛白色的跑車,他還未見過這樣光亮的白漆。


    阮時解一笑,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推他進去坐好,又幫他綁上安全帶,才走向駕駛座那邊,上了車,輕輕發動汽車。


    汽車緩緩滑行,樘華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仰,抵在椅背上,接著他聞到一股特別的味道,這令他有些眩暈。


    阮時解察覺到他的不時,低聲安慰一句,“馬上就好。”


    跑車駛出車庫,抵達小區主路。


    阮時解將四麵窗下降到一半,晚風灌入,幾乎吹折樘華的睫毛,將他在地下車庫所感覺到的惡心感一驅而散。


    還有十八分鍾,阮時解微微加快速度,跑車駛出別墅區,匯入城市幹道,亦匯入一片星海一樣的燈光之中。


    樘華趴在車窗邊上,癡迷地看著外麵的一切。


    阮時解溫和告誡,“不要將身體任何部位伸出去。”


    樘華乖乖遵守,晚風將他墨黑的長發吹起,他不得不一隻手抓著頭發,一隻手抵著車窗,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阮時解將車駛入河濱路,過橋時,能從車窗看到長河兩岸的燈光像巨龍一般蜿蜒盤旋,水光燈光相互應和,如夢如幻。


    “真好看。”樘華輕聲讚歎,眼睛裏仿佛墜進了星星。


    車接著往前開,高樓大廈,往來行人,廣場舞大隊……現代生活的一幕幕如同電影般在樘華眼前閃過,無數聲音傳入耳中,帶著異樣的鮮活。


    阮時解盯著時間,在二十分鍾過完之前,又將他帶回了別墅。


    樘華心裏一直想著要怎麽與先生告別,然而兩人還沒來得及回到書房,樘華身影再次像水紋一般消散。


    他死死攥住阮時解給的玉,眼眶紅了。


    阮時解朝他揮手,臉上表情沉靜,樘華卻在最後時刻見他掏出一根煙來抽。


    樘華回到偏院後長長籲口氣,下一刻後,眼淚一串串劈啪掉下來,掉了好半日,他離開牆邊,回到床上蒙著被子接著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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