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棲寧轉悠半天,排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室內過山車,正坐在岔路口的長椅上發呆,琢磨著下一個去玩什麽,茫然地抬起頭,“啊?不是買的,是在那邊抽獎抽到的。”


    現在的人結婚生子都這麽早的嗎?方棲寧睜大眼睛看了看高大俊朗的男人,和他手裏牽著的一個小姑娘,盤著兩股發髻,像縮小版的春麗。


    結果下一秒小姑娘就奶聲奶氣地澄清了,她轉過臉,眼巴巴地望著男人,“舅舅,我們也去抽獎好不好啊。”


    “好,舅舅先問一問這個哥哥具體位置在哪裏。”


    舅舅啊。方棲寧想了想,把手裏的小熊玩偶遞給了小姑娘,說:“哥哥長大了,不和玩偶一起玩也可以,送給你好不好?”


    小姑娘教養好,咬著嘴唇搖頭道:“不用啦,謝謝哥哥,舅舅帶我去就可以了。”


    方棲寧笑了起來,眼中流轉著漂亮的星子,語調是掩藏不住的得意,“現在應該沒有這個啦,我抽到了最後一個。”


    小姑娘一聽,眼神明顯有了動搖,仰起臉看看陸岸,又低下頭注視著小熊玩偶。


    方棲寧說:“這樣,哥哥把小熊送給你,你請哥哥吃棒棒糖,怎麽樣?”


    怔在一旁看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說話的陸岸終於發話,默許了方棲寧提出的“交易”。小姑娘開開心心地抱著有她一半高的玩偶,不忘從小包裏拿出一根牛奶味的棒棒糖遞給方棲寧。


    鬱悶了半天的方棲寧慢慢笑開,算是一個不錯的小插曲。他起身準備離開,小姑娘的舅舅突然在身後喊了他一聲。


    “你一個人來遊樂場的嗎?”


    方棲寧癟癟嘴:“是啊,被朋友放鴿子了。”


    小姑娘細聲細氣地插話:“哥哥,那你和我們一起玩吧,好嗎?”


    很難恰如其分地描述當時的想法,但方棲寧最終點了點頭。陸岸始終記得那一天的方棲寧,是他們相識的初始,也是他有跡可循的心動源頭。


    陸岸坐在床畔,神情怔鬆。方棲寧在睡夢中是皺著眉頭的,手腳蜷縮成一團,腦袋死死地覆在枕頭上,整個人寫滿了對外界的躲閃。


    這座小區最大的優勢就是安靜,夜晚途經的行人車輛少之又少,與兩條街之隔的風眼酒吧形成了突兀又分明的差距。


    六年前他十九歲,朝氣蓬勃的臉龐和少年人抽條的身形,大大咧咧地和幾分鍾前才認識的陌生人一起玩遍了遊樂場新設的項目。


    六年後他二十五歲,臉頰褪去少年人特有的青澀,性子不再像以前一般陽光愛笑。


    陸岸抱住方棲寧的時候,懷裏明顯減輕的重量在扯著嗓子告訴他,方棲寧這幾年過得並不好。


    最顯著的變化從來不是消瘦的外形。潘多拉的盒子揭開了一角,隱於暗處的邪祟迫不及待往天光下奔去。傷及方棲寧埋在身體裏的每一片血肉,每一根神經,將他改換成如今的模樣,柔軟又旖旎,惶恐又脆弱。


    人還是那個人,不過抽掉了血肉,用更易碎的材料去重塑肉身,拚湊完整。


    方棲寧又做了個夢。


    這個夢出乎意料的平靜,與以往血淋淋的畸夢都不相同。夢裏的時間倒退回幾年前,父母兄長全都陪在他身邊,彼時他也還沒認識陸岸。


    那是個格外真實的夢,是方棲寧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


    爸爸提前空餘出一整天的時間,將會議和約見悉數推後。媽媽挽起袖口薄紗,像過去的每一個生辰日一樣,靜靜地站在灶台前洗手做羹湯。哥哥一如既往穿著深黑的襯衫,悄悄將禮物——一塊腕表連著盒子一同藏了起來。


    方棲寧趿拉著拖鞋跑到流理台前,討好賣乖地幫母親洗了洗用來點綴的水果。


    齊曼容淺淺笑了一下,兩尾漂亮的彎眉往中間蹙了蹙,柔軟的五指搭在方棲寧濕漉漉的手掌上,神色鬱鬱,“小寧……沒能為你辦一場正式的成年禮,你不要怪媽媽,好嗎?”


    方齊瑞的十八歲生日,是一個盛大的交際場。他是方泓與齊曼容孕育教養出的完美下一代,每位來賓用讚賞的目光盯他望他,心中歎著以後的商界又要多一位名人,趁他還年輕,要多注視一會。


    這樣的場麵,方棲寧當然不會錯過,他穿著衣帽間裏最普通的成衣,佯裝成某位不知名來客未成年的小兒子。別人看他還是個小孩,穿著打扮皆是尋常,貴而不稀,也不會將過多的目光分給這麽個小孩。


    齊曼容完全是多慮了。


    方棲寧從四五歲有記憶起,就非常認同父母對他的保護。往遠了說,媒體日日夜夜扛著長槍短炮探索公眾人物的私隱,他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天光之下無自由,做什麽都要被束縛著手腳。


    往近了說,現在在引擎裏輸入方齊瑞的名字,都能按時間順序彈出他從小到大的照片。媒體記錄得比家裏的相冊還要勤快,直到方齊瑞高中時轉去私立學校,情況才稍微好了那麽一點兒。


    “媽媽,”方棲寧手肘撐在潔淨的流理台上,雙手捧臉,擠出一張可愛的臉,“你想什麽呢,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我已經非常非常非常開心了。”


    “小二!”


    方齊瑞低啞的聲音從外傳來,方棲寧聞聲應他:“幹嘛!我在和媽媽說話!”


    齊曼容麵上沉鬱的神情漸而消散,柔聲同他說道:“很快就好了,去前廳和你哥哥一起等一會吧。”


    前廳的傭人都在各司其職,方齊瑞立在電視牆前,見方棲寧慢吞吞走過來了,說:“去你房裏,我把禮物給你。”


    “噢,好哦。”方棲寧對他的禮物不抱有任何期待,但還是蹦蹦跳跳地跟在兄長身後一起上了二樓,往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方齊瑞跳了一級,今年剛好大學畢業,即將正式踏入社會的洪流,進入爸爸執掌的公司。盡管對於他來說,這已經是預演多次的事情,做起來駕輕就熟,沒什麽太高的難度。


    不出意料的,方齊瑞拿出禮盒,遞了一塊市場售價七位數的腕表給他。


    方棲寧眼睛眨也不眨,沒有讓方齊瑞替他戴上,而是將手表隨意擱到一旁的桌上。他長高了許多,不用再仰起頭來看兄長。


    “生日快樂。”方齊瑞有些愕然,但並沒有在意。他慢慢將祝福說出口,望著最親近的人,下意識想伸手摸一摸弟弟的頭發。


    方棲寧靈活地躲了過去,撇嘴說:“我都成年了!不能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摸摸頭了!”


    這個夢直到這裏,都和七年前的場景一模一樣。接下來本應該是方齊瑞的手懸在半空,啞然失笑,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但夢絕不會毫無意義地複刻過去,也不會為方棲寧保留過多的溫情。


    方齊瑞倏然笑了一下,不過眨眼的工夫,五官驀地變得深邃,形狀肖似母親的眼睛迸出淩厲的目光。


    ——他的哥哥,從來不會露出這樣陰森森的笑容。


    方棲寧腿腳不受控地往後退了兩步,顫動著嘴唇說道:“哥……你怎麽了?”


    臨近中午的太陽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方棲寧腳一崴,跌坐到了床上。方齊瑞俯身過來,鼻尖一寸一寸迫近方棲寧,懸在極近的距離停下,寬大的手掌覆在方棲寧慘無血色的臉頰上,用近似於在說甜言蜜語的語氣開口。


    “小二,你還記不記得今年是哪一年?”


    方棲寧茫然道:“二零一三年啊。”


    “你記錯了,”方齊瑞疼惜地刮過他肉朵朵的臉頰,“已經是二零一九年了。”


    方棲寧心神一震,抓起手邊的腕表,那是哥哥才送給他的成人禮物,一定能夠證明現在的年份。


    表盤磕在桌角發出的聲響不足以阻攔他,方棲寧攥著表帶,機械表盤上一片空白,是死氣沉沉的灰色。


    再一抬頭,方齊瑞的臉上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煙霧。


    方棲寧揚起手拚命地與灰霧搏鬥,成效卻是微乎其微。


    他慌了神,一聲一聲地喊哥哥的名字,近在眼前的方齊瑞卻不給他任何回應。時間失去意義,方棲寧不知道在這間屋子裏呆了多久,那團灰霧終於悄無聲息地從眼前褪去。


    方棲寧驚喜地仰起臉,對上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那人用著與方齊瑞相似但不同的聲線對他說,“寧寧,你該醒了。”


    在這一聲輕飄飄的勸說中,方棲寧嘶叫著睜開了眼。


    “小寧?小寧?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方棲寧機械地轉過臉,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陸岸溫厚關切的眼眸映入眼間。方棲寧做不得他想,兩條手臂死死地抓住這一塊浮木,整個人靜得出奇,一言不發,醉醺醺的臉龐逐漸恢複原狀。


    陸岸心下一驚,嘴上的反應要更快些,手掌順著他的脊背上下安撫,溫聲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方棲寧沉默地縮在他懷裏,夜幕沉沉,萬籟俱寂,無數個念頭在陸岸腦中交替穿梭,最終讓他留下了什麽。


    ——這不是方棲寧第一次做噩夢了。


    或者說,他一直在受噩夢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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