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包廂裏短暫的十分鍾,在鍾遙這裏仿佛度過了一整個秋天。


    提前回到俱樂部外的車裏,他攤開手心,細細密密的汗終於風幹,握著球杆時的觸感卻並未完全消失。


    他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或者說一件物品。從孟明奕手中轉到裴澤手中,原本以為要像伺候孟明奕一般討好裴澤,他自以為預料到這一周的一切,卻錯得徹頭徹尾。


    弱肉強食的世界裏,蕭栩是一隻兔子,能走能跳,至少擁有自我抉擇的意識。


    而鍾遙比兔子更低一級,他是野草。


    野草當久了家花,並不會真的認為自己原本就該生長在精心布置過的花園裏。孟明奕的存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他仍然是十八歲的鍾遙遠,無根無基,隨風飄搖的一株野草。


    裴澤和孟明奕不同。


    孟明奕隻是有心栽花花不開,浪費了四年的時間也沒能教他相信自己是一株家花。雜草開不出花苞,孟明奕的願望注定落空。


    裴澤要可怕得多,他好像一個時刻都在笑著的實驗室狂人,溫柔地對待鍾遙,每分每秒都在向鍾遙灌輸一個念頭——


    你是人啊。


    草本植物和靈長類動物之間存在不可磨滅的物種隔離,裴澤的舉動太過瘋狂,鍾遙戰戰兢兢地接受他的洗腦,明知這可能會很糟糕,心中依舊隱隱地奉他為真理。


    咚、咚。車窗無規律地響了兩聲,鍾遙恍然驚醒,目睹裴澤繞到另一側的駕駛座,拉開車門跨了進來。


    裴澤一邊係安全帶,一邊道:“發什麽呆呢剛剛?”


    鍾遙神色明朗地笑了起來,軟聲道:“沒有,在等你回來。”


    裴澤摸著方向盤,並沒有追問他什麽,平緩地駛向幾公裏外的一座小公寓。


    公寓裏的臥房不止一間,第一天裴澤拖著兩人的行李箱放進同一間臥房時,鍾遙就理所當然地默認了之後應當發生的事。


    他的的確確和裴澤睡在同一張床上。


    甚至每晚還有一個微不足道的晚安吻,但是他們之間也確實是什麽都沒發生。


    說起來還不如那天在淺水灣那套小別墅裏來得直白。


    鍾遙默默地坐在床沿,灰暗的天色愈發貼近黑色,直到時鍾指向十二點,坐在客廳停留了一個多小時的裴澤推開房門,不偏不倚對上了他抬起的上目線。


    裴澤越過靠在牆邊的行李箱,來到床畔,直挺挺地站在他麵前,握住了鍾遙無處安放的手心。


    裴澤依舊是笑著的,挑眉問道:“怎麽了?”


    鍾遙仰著臉看他,上目線微微上挑,透著一股不諳世事的單純模樣。


    但他總不是真的不諳世事。


    他必須學會很多用以自保的小手段,才可以在孟明奕下手沒輕沒重時留下一塊全乎的好皮肉。鍾遙停頓了將近兩分鍾,輕聲問出了一個問題:“假如我今天輸給了俱樂部的老板,是不是會對你造成很大的損失?”


    這是一個很大膽的問題。


    在裴澤耳朵裏,仿佛聽見了一句可愛童趣的稚語。


    裴澤微微俯下|身,湊近鍾遙的臉,在近到再往前一厘米就可以親上去的距離停了下來,眼神溫柔又包容,還有一種鍾遙說不上來的情緒,但那絕對是正麵的,他可以確信。


    “不會,”裴澤的大手完全包裹住了他的手掌,“你輸了多少,我都會贏回來。”


    鍾遙穿一件薄薄的毛衫,他原本年歲就不大,整個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再小上幾歲。裴澤和他手掌交握,另一隻手覆在鍾遙柔軟的臉頰上,宛如捧著一尊昂貴的玉器,專注又鍾情。


    “你會唱歌嗎?”裴澤的思維轉換得很快,問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


    會是會的,但自然也不能和正規的歌手相比。鍾遙不明所以,近在咫尺地與裴澤相對而視,小聲答道:“會一點。”


    裴澤緩慢地露出一個笑容,稍微向前傾了一度,鼻尖擦過鍾遙小巧的鼻尖,接著問道:“over the rainbow,綠野仙蹤的主題曲,會唱嗎?”


    那是很經典的曲子,鍾遙和裴澤相距太近,他甚至不敢亂動,小幅度地動了動嘴唇,唇齒間泄出兩個字。


    會的。


    公寓一片寧靜,鍾遙坐在床邊,輕聲唱著一首多年以前的歌曲。


    他連本職工作演戲都做得馬馬虎虎,更別提從未嚴謹學過的聲樂。年輕男孩的音色悅耳,隻能說在普通人中算是樂感不錯的。裴澤想聽人唱歌,大可以從院校中隨意挑幾個新晉花苞,人人技巧都能越過鍾遙百米開外。


    但是他不喜歡。


    裴澤把臉貼在他的膝頭,高大的身軀窩在床畔,折疊成一個扭曲的姿勢。


    鍾遙唱完一小段,在茫然中停下,等待著他的下一步指令。


    裴澤微微抬起頭,將這個男孩的神色悉數看進眼裏。他漂亮又純淨,一舉一動謹慎又小心,雙手無措地垂在兩側。他一定是不習慣站在高處看人,目光與膝上的裴澤相觸時總會下意識撇開,將姿態放得極低,這是他特有的處世之道。


    不能叫他等太久,破碎的玉器就失去了活氣。他應該永遠鮮活,一直美麗。


    在鍾遙開始胡思亂想之前,裴澤從他膝上起身,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說:“這樣就夠了。”


    在蒙特利爾的最後一天一夜,他們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公寓裏。鍾遙會做很多菜式,電話叫來的新鮮蔬果擺在流理台上,在他手中轉變成冒著熱氣的盤盤碟碟。


    夜裏星光點點,陽台的軟椅上斜倚著兩個異國來客,鍾遙乖乖地靠在裴澤肩頭,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說著話。


    “鍾遙。”


    裴澤捏著下巴扳過他的臉,同他接了一個氣息綿長的吻。


    鍾遙很不好意思地往他懷裏縮,即使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一個吻怎麽能夠有這樣強的威力。


    他小聲地和裴澤咬耳朵:“裴少,謝謝你。”


    這是他最大限度能夠說出來的話,再多的,恐怕之後也不會有機會讓他說了。


    他們離得很近,從胸腔溢出的笑聲輕易地鑽到鍾遙耳朵裏。


    謝他什麽呢?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裴澤把身旁的人往懷裏撈緊了些,暖黃的光照在絹布窗簾上,和窗外黑漆漆的星夜散發著截然相反的顏色。


    他捏著鍾遙的臉頰,手指輕輕蹭過柔軟的皮膚,給出他二十八年以來最溫柔的時刻。


    陽台連著臥房,是他喜歡的設計方案。窗台上燃了一點兒助眠的香,裴澤是替自己準備的。好笑的是香氣繚繞中先中招的是懷裏的鍾遙,他皺著臉,硬生生壓下好幾個哈欠,最終依舊沒抵擋得住困倦,縮在裴澤胸前昏昏欲睡。


    裴澤勾著後頸和膝彎將他抱了起來,慢慢退到臥房裏。睡著的鍾遙看起來天真無慮,換做平常人,也不過是一個擔憂著大學畢業的普通學生。


    鍾遙睡得不沉,隱隱約約聽見耳畔的一道低沉聲音,語句七零八落,拚拚湊湊也沒能得到完整的一句話。第二天醒來就要回到南城,繼續下一輪該死的遊戲,鍾遙實在沒有心思去想耳邊的話,陷在枕芯裏,徹底關閉了五感。


    “和你……秘密,我和孟明奕……”


    機艙裏的溫度有點兒低,裴澤找空姐要了張小毛毯蓋在他腿上,鍾遙恍惚想起昨晚最後聽見的話,除了秘密二字再也想不起旁的多餘的字眼。


    來到地麵,出了機場,路畔風聲獵獵,天氣越來越寒。


    裴澤自己戴了一副黑超,不知道從哪拿了頂貝雷帽,一抬手不偏不倚地卡在鍾遙腦袋上。


    “這是女生戴的……”鍾遙小聲抱怨,恰好把音量控製在裴澤能聽清的區間。


    裴澤不予回應,恢複了他一貫吊兒郎當的語氣,理直氣壯道:“你是公眾人物,要注意私底下的形象。”


    他們往前走了一截,正巧遇上一大群接機的女孩兒,和一個裴澤說不上來名字的男星擦肩而過。鍾遙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秒,腳下步伐走得自然穩健,裴澤卻捉住了那一閃即逝的表情。


    司機在機場外等了很久,裴澤同他一起坐在後排,鬆鬆地握著鍾遙小巧的手骨,目不斜視地正對著前方。


    鍾遙低聲問道:“我先回……淺水灣那邊嗎?”


    “你想現在就回去嗎?”裴澤反問。


    鍾遙腦海裏閃過剛才在機場偶遇的男星,沉默了半晌,罕見地搖了搖頭。


    裴澤笑道:“好,那你就不要問了,跟我走就好。”


    司機將車開到了裴澤的住處樓下,他刷開門卡,牽著人走了進去,冷不丁說了一句:“我一個人住,沒有別人。”


    “哦、哦。”鍾遙遲鈍地應了兩聲,站在玄關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裴澤收起拉杆,把行李箱靠在牆上,揚眉看他:“換了個房子而已,怎麽就愣住了?你先隨便找個地方坐一會兒,我撥個電話再過來。”


    鍾遙依言坐到了沙發上,在裴澤去處理私事的空隙,他按捺不住拿出了手機,打算在微博裏搜索男星的名字。


    然而不需要他打開搜索框,熱搜第二名明晃晃掛著的名字,是他很長時間之內都忘不掉的兩個字。


    至少從他三年前知曉後,這個名字刻在他的腦子裏,一連三年,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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