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對麵的王姐輕車熟路地扔了一遝文稿給他,說是來不及接兒子放學了,蕭栩唯唯諾諾地應下,校對完內容後已經是整間辦公室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偶爾蕭栩也會想這樣的日子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半小時前那位ryan先生說他忍受不了上司的壓迫,另起爐灶對他而言宛如探囊取物,於是他果斷利落地辭了職回國,在這座酒吧裏與他們暢談。


    這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也是他做夢都想成為的人。


    遞交辭呈的流程隻需要三步,編寫,發送,等待回複。


    簡單便利,走個過場而已,大多情況下上司也不會刻意去卡他這種不起眼小職員的流程。辭職意味著重新開始,換一份新工作,他的人生會因此而改變嗎?


    蕭栩不知道。


    他總是刻意回避類似的問題,沉默良久,隻覺自己給不出方棲寧一個像樣的答複,聲音細得跟蚊子哼似的:“也是可以的。”


    “可以什麽?”方棲寧啼笑皆非,說,“時間掰碎再壓縮,我看你臉上得再掛兩個黑眼圈。”


    謝喬恰好這時候回來了,方棲寧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黑白分明的眼珠放得柔和:“我這兒不缺服務生,等喬兒的畫廊籌備好了,你去幫他的忙就行了。”


    角落裏駐唱的女生撩了撩鬢發,線圈滋滋冒著電流,嗓音比許多線上歌手更具磁性。謝喬聽得出神,拉著蕭栩往歌聲的方向走,不忘回頭丟給方棲寧一個曖昧不明的眼神。


    方棲寧還沒來及辨別眼神的含義,意義本人就站到了他麵前。


    “你怎麽回來了?”他忽然怯住了,悶了半天憋出來這麽一句像是在趕人走的話。


    陸岸笑言:“ryan不是三歲小孩,自己打車回酒店就可以。”


    略微刺目的燈光透過人群照在方棲寧臉上,他抬起手遮了遮眼前的光,忽然發覺他們倆正站在座位之外,吸引了周圍一部分好事的眼光。


    方棲寧很不喜歡這種目光,側過臉對他說:“跟我來這邊。”


    風眼裏遍布著酒水的氣息,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桌椅,方棲寧帶著陸岸在他的小隔間坐了下來。他習慣性拉上紗簾,挨著椅子才反應過來,和他一同擠在狹小空間裏的人不是謝喬,而是陸岸。


    方棲寧先發製人:“ryan今晚聊了很多,但刻意避開了一個問題。他隻說自己從新西蘭辭職回國,卻一個字也沒有提他的工作……為什麽?”


    他直勾勾地盯著陸岸,相較之前,膽量大了不是一星半點兒。


    陸岸身量修長,又穿了一件長風衣,更顯身材的優勢。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瞞著方棲寧,他和蕭栩並無別的關係,把ryan找來幫忙也純粹是為了方棲寧。


    蕭栩這一環是他最初忽視掉的,見到方棲寧對蕭栩格外上心,他才又重新查了一遍。陸岸得知原委後不禁默然,三年前警方的查驗結果一出,幾乎所有媒體都將矛頭指向已經身死的退隱影星,唯有南城晨報的一個小小記者堅持為她說話。


    如果說這就是方棲寧的原因,那也無可厚非。


    陸岸眼睛含笑看他,半天不出聲。方棲寧給他盯得直發毛,沒什麽力道地一拍桌子,嚷嚷著喊他的名字:“陸岸!”


    “在呢。”他這回倒是痛快應下了。


    方棲寧隱約感覺自己在瞎撲騰:“你怎麽不回答我的問題?”


    光是看著方棲寧故作冷厲的神色就足夠讓他覺得有趣非常了,陸岸甚至沒笑,端著一張俊朗的臉正色道:“ryan是我父親舊友的兒子,十年前移民,最近假期充沛,被我拉回國辦點小事,至於他的職業——


    小寧,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他一下捅破那張窗戶紙,方棲寧略微有些無所適從,沉默了一瞬,索性破罐子破摔:“對,但是我可以自己去找醫生……”


    陸岸摩挲著指節,說:“你沒必要把我們分得這麽開,我也不會仗著做了一點小事就要求你做什麽,不是嗎?”


    他耐著性子,巍然不動,好幾秒後,方棲寧讓步了。


    “謝謝。”


    他試過主動和陸岸分開,中間的幾年已經讓他嚐夠了其中滋味。今天陸岸卻和他說,你不必把我們分得這麽開。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一步,方棲寧腦袋再亂,也能抽絲剝繭找到錯漏之處。謝喬篤定的答複並不能給他帶來多大的安慰,或許正如他所說,陸岸還沒有察覺到方棲寧心裏一直沒有消失殆盡的病症,但陸岸必定是知道了掩藏在時光裏更多的秘密。


    再心善的人也不會花心思去救治僅有幾麵之緣的人,方棲寧願意拉蕭栩一把,為的是因果循環四個字。


    那陸岸呢,他又是為了什麽。


    方棲寧心亂如麻,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張臉從耳根處開始泛紅。


    桌上的手機嗡鳴了一聲,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上次的烏龍,相視一眼又迅速別開。方棲寧確認是自己的手機才夠了過來,看見那一串毫無規律可言的號碼時,費了好大的勁才抑製住不去瞄陸岸的神情。


    那是一種近似於小孩兒在父母麵前撒謊的惶恐不安,他很怕陸岸從別處得知自己不曾多提的家庭,更令他恐懼的是陸岸多半已經知道了。


    一個白手起家的商人父親,一個年少成名的影星母親,子承父業的哥哥,以及吃喝玩樂的方棲寧。哥哥從小被狗仔追得不得安寧,父母吸取了教訓,在母親懷他時就搬去了國外的不知名小島,安安穩穩誕育下第二個小孩,將方棲寧保護得極好,除了極少數可信的親友,甚至無人知曉方家添了個二公子。


    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家庭組成,不同於其他二代的肆意張揚,方棲寧極為享受來自父母兄長的保護與寵愛,在陸岸交往時也很少提及自己稍顯特殊的家庭。這是刻在他骨子裏的習慣,並非刻意隱瞞。


    方棲寧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和陸岸相處的機會,也做好了就此沉淪的準備,陸岸像一份層層疊疊包裝好的禮物,他對著精致柔順的緞帶就已經足夠喜歡,一層一層剝開封皮不僅不會疲倦,情感反而愈發強烈。


    毫無預兆的訊息內容很短,滿打滿算隻有寥寥三個字,寫著,上鉤了。


    上帝總是好作弄人,輕而易舉就能將一個人的性格改換。方齊瑞十六歲的暑假就進了爸爸的子公司做事,用發膠固定住軟軟的額發,一身黑穿得老氣橫秋,忙到晚上司機來接時總是要改道去另一條街的餐廳,打包捧上一碗糖芋苗回家,故作嫌棄地放到方棲寧房間桌上。


    方棲寧那會兒才十三歲,矮矮小小的一隻,身高不過一米六五,站在哥哥旁邊是個實打實的小孩子。桌上的糖芋苗揭掉了餐廳的包裝,改換成熟悉的小碗,方棲寧吃了一口,嚐出了味兒,蹦蹦跳跳地和家裏的媽子說話:“阿嬤,是我哥回來過了嗎?”


    媽子得了大少的指令,緘口不言,方棲寧撇撇嘴,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哼哧哼哧握著小勺子,自顧自地腹誹方齊瑞。


    方棲寧是很清楚他這個哥哥的脾性的,萬事握在手裏才能放心,弟弟是小孩兒,長到二十多歲也還是小孩,他做什麽不必和弟弟報備,替方棲寧包辦所有就好。


    母親說方齊瑞的性子太冷硬,軟一軟就好了,他也是媽媽的小孩,不必活成一個堅硬的大人。方齊瑞彼時正在籌劃一場大冒險,他聽不進去的,依舊我行我素,暗地裏做著他的事情。


    死亡之於他是一次效果卓群的矯正。


    媽媽的每一次叮嚀,都是對他的勸阻,方齊瑞一次也沒有聽,忽略了漫長的量變過程,一步跨越到質變。


    他終於成為了另一個自己,最後一次自作主張是把方棲寧送出國,之後每走一步,都如同敲響喪鍾一般,時刻向方棲寧報備。


    父親入獄,母親身死,方棲寧不再隻是方棲寧,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他埋在土裏的母親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塊肉,是他的一口氣。


    方棲寧盯著屏幕上的三個字,橫平豎直的字體漸漸生出四肢,幻化成千奇百怪的形態。他為了擺脫這可怖的一幕,靜靜敲下了另一行與此無關的字句。


    ——哥哥,我想吃糖芋苗了。


    他對著手機沉默的時間太久,久到陸岸主動開口:“小寧?”


    方棲寧忽然覺得,他這輩子可能都沒法做到舉重若輕。他就是這麽個愚鈍的人,在陸岸麵前更是藏無可藏,於是他仰起臉,一顆心飄飄忽忽往下墜,勉強開口:“你既然知道我和蕭栩交好的理由,那就不應該和我繼續糾纏下去。”


    這不是一個好的時機。陸岸默了一刻,揣著明白裝糊塗是持續不了多久的,他很想握住方棲寧發抖的手,卻也知道這麽做不大合適。


    方棲寧深吸了一口氣,抽絲般緩緩吐出來:“……那天在盥洗間遇見,我是在等範至清,沒想到先等到的竟然是你。”


    “我知道,”陸岸臉上的笑意垮了一瞬,直截了當地承認,“我是刻意截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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