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棲寧洗完澡出來,一杯檸檬水不偏不倚地擺在茶幾上,他甚至不曉得冰箱裏還有檸檬。


    切片泡浸水裏,陸岸坐在沙發上招呼他:“少喝一點,解酒。”


    方棲寧愣愣地走過去捧起杯子,裏麵兌了點兒蜂蜜,消解了幾分苦味,他端著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拖延時間,好似能夠多留住一會溫情。


    “十二點半了。”陸岸扭頭看牆後掛的電子鍾,含蓄地提醒他,該去睡覺了。


    方棲寧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心境,他感覺陸岸像養小孩兒一樣管著他,但他並不覺得難受。他乖乖地放下水杯,說:“晚安。”


    受這個夜晚的驅使,歸結於牽手的魔力,於是他進行了一次肆意冒險的嚐試。


    他決定不鎖主臥的門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方棲寧養成了睡覺必定反鎖房門的習慣,要在漆黑安靜,完全不擔心有人闖入的環境裏,他才能安然入睡。至於頻頻做夢,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事兒了。


    陸岸第二天就發現他摟著貓睡覺的事兒了,對此沒發表任何反對意見,方棲寧習慣性地抱著貓回房間,手指搭在門把手上,艱難地停頓了一會兒,最終選擇了鬆開手。


    驟然改換習慣是一件不那麽簡單的事,這套房的每一處角落都暗了下來,包括臥房頂上的照明燈。徹底陷入黑夜之前,方棲寧急切地想要在腦內想些什麽,用以銘記他的存在。然而他閉上眼,看見的是冒著血色的一灘黏液,隱隱飄散著血腥的鐵鏽。


    那是最冷的一段時間,初雪驟降,綠化帶上鋪滿冷白的積雪。大約是一場噱頭十足的酒會,他在大廳的角落裏等兄長,慢悠悠地吃著甜點。認識他的人不多,幾乎所有人都將他視作不得誌的小明星,順便嗤笑他可憐又不會抓時機,人人都在推杯換盞,隻有一個染了栗色頭發的小明星在吃東西。


    得了兄長的準許,方棲寧拍拍手,離開無聊的酒會,往電梯的方向走。這一整棟大樓都是他家的產業,頂層套房外的天台是他常去的棲息地。


    沒什麽稀奇的花花草草,都是些精心打理過的普通花種,一年四季偎在藤椅矮桌旁邊,散著說不清的香氣。藤椅腳邊攀著一叢酢漿草,花盆裏種了風鈴花、滿天星,還有更多他叫不上來名字的花木,顏色淺淡,不紮眼,安安靜靜地依附於泥土中。


    蕎麥皮填充的抱枕,一靠上去就發出哢嚓碎裂的響聲,方棲寧用慣之後,倒也不覺得吵人。


    四麵玻璃籠罩住一小塊區域,人工的暖風不輕不重地搔過皮膚發梢,他一想到這樣溫柔的觸感,更加迫切地想要去露台歇上一會。


    電梯門愉悅地叮了一聲,朝兩側張開殷紅的口齒。台階正對著電梯的方向,方棲寧裹著柔軟輕便的大衣,遇見了一個長發的女人。


    她穿著最普通的白色長裙,肩上披了一件擋不住多少冷風的開衫,一點也不像才從酒會上脫身的模樣。甚至隻塗了淺淺一層口脂,柔軟的手心攥著合金的欄杆。


    她緩慢地偏過臉,形狀姣好的口唇微微張開,對方棲寧說——


    是一個稱呼,是一句道歉,是冗長的告別,亦或什麽都不是。


    苦難不會分解,痛苦不斷循環。她一生都站在高處,嚐試過無數次走出循環,後來才明白,她一直都踩在莫比烏斯環上,無論朝哪個方向走,最終都會回到原點。


    方棲寧往前走,邁下台階,穿過花木,女人的臉始終藏在一團迷霧後。他陡然產生一種失重感,身體下墜,抓不住身邊任何事物,周圍一切變作黑暗,方棲寧死死咬住下唇,發不出一絲聲音。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方棲寧睜開眼,手指不住發抖,壁燈吞吐著淺淺的燈光,被人影遮住了一半。


    小貓踩過他抓著被絮的手,來回蹭了幾下,而另一個人握住他發抖的左手,容色緊張道:“小寧,你做噩夢了?”


    扁平的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方棲寧感覺喉頭被膠水黏住,眼神失焦,張了張嘴,四下茫然,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僵立腰板,與兩條繃直的腿形成一個標準的直角。


    無數個夜晚他都是這樣醒來,一夜不止一回,循環往複,周而複始。有一段時間,另一個房間裏住了人,匆匆趕來坐在床沿看他,皺著眉頭,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他。方棲寧一對上他的神情,心就墜回了冰窖。


    陸岸的手心很熱,冰火交融,燙著方棲寧幹冷的心髒。他緊緊攥住那隻溫熱的手,一頭埋進陸岸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陸岸稍微驚訝了一瞬,另一隻手從背後繞過來,輕輕覆在他凸出的脊骨上:“沒事了,沒事了。”


    他用力地往陸岸胸膛上貼去,比起刺骨的寒氣,他還是更願意一頭紮進溫暖的春天。


    快樂對他來說曾經是唾手可得的東西,現在連沾一沾都顯得如此珍貴。高處空氣稀薄,方棲寧短暫地鬆懈下來。他無法戰勝本能對喜歡的渴望,陸岸從來沒有做錯什麽,他抽出另一隻手,緊緊纏住陸岸的脖子,劇烈地呼吸。


    “陸岸……”方棲寧小聲呢喃,似乎想說些什麽。


    “睡吧,”陸岸製住了他的意頭,輕聲說,“還早,等你睡著我再出去,多睡一會兒吧。”


    方棲寧很聽他的話,慢吞吞地躺回被窩,期期艾艾道:“把燈關了吧。”


    陸岸從善如流,在黑暗裏握住他的手,直到方棲寧複又發出細微的呼吸聲,才替他蓋好被子,回到客房。


    這一夜,方棲寧短暫地擺脫了畸夢的困擾。


    以往方棲寧一天內大部分時間都在風眼,現在卻一連幾日都在家裏。陸岸說到做到,說替他糾正作息,他的確是將日夜顛倒給改過來了。


    第二天醒來時,方棲寧心裏七上八下的,他呆坐了一會兒,趿拉著拖鞋邁出了門口。


    陸岸起了有一段時間,正坐著改劇本,沒察覺到有人走了過來。他有一點近視,不過度數不高,在家裏戴副眼鏡就能湊合過去。


    方棲寧特別愛看他專注改劇本的樣子,他很久之前就意識到,陸岸長得很好看,盡管他從屬幕後,卻一點也不輸台麵上的明星。


    “小寧。”陸岸看見他了,摘下眼鏡,抬手招他過來。


    方棲寧乖乖走到他旁邊,這才注意到外麵下雨了。裝修的時候他特意在主臥裝隔音玻璃,剛起床也沒想起來去拉窗簾,怔了一會就離開了房間,更是看不見外麵陰沉沉的天色。


    雨下得挺大,劈啪墜下,一挨著窗台就灰飛煙滅,溶成一灘水跡。玻璃窗上的霧氣散了又凝,方棲寧伸出手指,在上麵畫了個不太順暢的圓,水汽慢慢拖出無數條尾巴,向下流淌,最終匯聚在窗台的罅隙裏。


    兩個人並肩坐在窗邊聽雨聲,方棲寧眼睛注視著窗外,他原本是想帶蕭栩去掛個號。方棲寧是這樣想的,至少蕭栩看起來還沒有到諱疾忌醫的地步。


    外麵雨聲嘀嗒,他忽然就不想出去了。


    陸岸一早訂好的蔬菜魚肉在方棲寧睡醒前就已經送來家裏,他熟門熟路地歸類放進冰箱,順手煲了個湯燉在灶上,閑下來沒多久,方棲寧就醒了。


    方棲寧麵朝窗的方向,陸岸手裏還握著筆,來之前他印了一稿帶過來改,許多合作過的班底已經向他拋出了橄欖枝,隻等他最終定稿。孟明奕早上還給他來了條邀約,問他明天有無空閑,邀他於家中一聚。


    話裏話外都是要合作的意思,孟明奕監製過近年幾部票房大賣的電影,有的是和業界人士一起掛個名,有的是賺粉絲錢的藝人電影,即便如此,酒會上遇見了還是要恭維上一句,孟先生獨具慧眼,就沒有失手的片子。


    陸岸轉了轉手上的筆,和和氣氣地拒絕了他的邀請。


    如若不是這場遊戲,他恐怕這輩子也不會有主動和孟明奕打交道的時刻。孟明奕背靠大樹好乘涼,自身未必幹淨得到哪裏去,光是這兩年他了解到的,就足夠孟明奕喝上一盅。


    他也不打算顯山露水,等到鍾遙想通了,什麽時候給他撥來了電話,一切才剛開始。


    方棲寧絞著手指發呆,一開始是在認認真真地看雨點,沒幾分鍾就開始胡思亂想。他心裏有一本算不清的爛帳,隻有陸岸這一頁明明白白地寫著,是方棲寧做錯了事。


    重逢之後的每一天他都是快樂與不快樂並存,方棲寧不曉得要怎麽做,他背著苦難離開,又滿載目的重返,在這其中不該有陸岸的插足,他應該永遠自在。


    分手是短痛,不斷共享方棲寧的苦難是長痛。一次噩夢驚醒,陸岸可以體貼入微地安撫他,兩次三次,百次千次,那麽多個夜晚他都是這麽過來的,有時候連方棲寧自己都覺得了無生趣,又怎麽好讓他和自己綁在一起。


    陸岸喊他的名字:“小寧,飯煮好了。”


    方棲寧轉過臉來,陸岸每次喊他小寧,聽起來都像在喚一個小孩。他想起謝喬講的話,人大部分時刻都在為難自己,但偶爾也會有放縱的念頭,他拚命攥住那一息稍縱即逝的事物,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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