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收到那些通敵的信件,沒有發怒,甚至沒跟別人提起,隻自己默默地在禦書房坐了一天,誰都沒見。


    第二天傍晚,皇上去了大皇子宮中。


    榮鴻的身體好了不少,現在京中也暖起來了,對於榮鴻的休養也比較有利。


    “坐吧,朕同你說說話。”皇上一如往常地跟榮鴻說。


    榮鴻便坐到了皇上下手的位子,“聽李公公說,父皇這幾日政務繁忙,兒臣也不好打擾。父皇要多保重龍體才是。”


    “朕會的。”皇上喝著茶,“現在前朝後宮都亂得很,朕不免覺得疲累。但除了左相一黨這一大患,再累也是值得的。”


    榮鴻略想了略,問:“三弟那裏,您要如何處置?”


    皇上挑眉,“你想為他求請?”


    “兒臣不敢。三弟坑害大軍,本就罪無可恕。隻是左相那裏,您留了顏麵。皇後娘娘又為中宮,總要顧及一二。”


    榮鴻這話說得沒錯,但對有心人來說,不免是多了試探的。


    “朕必得給邊關死去的將士們一個交代,否則軍心不定,大川將會不寧。”他這話已經等於是定了三皇子的結局了。


    “父皇聖明。”榮鴻也在裏收暗暗鬆了一口氣——現在對他來說,對手就隻剩下榮滄了。


    對於榮滄,榮鴻是沒太放在心上的。榮滄素來不算出挑,又沒有得利的外戚,平日辦事還不錯,卻也沒得到多少賞識,所以不足為俱。他的身體是比不得榮滄,但他身後有德貴妃。德貴妃的家世雖不如皇後之前那麽大,但也不容小覷。隻要這些人肯支持他,他還是有很大勝算的。至於孩子,他先坐上那個位置,才考慮這些不遲。


    皇上看了榮鴻好一陣,目光很平靜,就像一般的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榮鴻被看得有些茫然,“父皇這是看什麽?是兒臣臉上有什麽東西?”


    皇上笑了笑,搖頭道:“你長得像朕,也像你母後。看著你,朕總會想起你母後來。”


    榮鴻也露出些許笑意,父皇懷念他母後,就是對他最有利的。


    皇上又駐了片刻,說:“你母後是個善良溫厚的人,以她對你的期待,大概會希望你順遂平安地過一生吧。朕已經為了你挑了門婚事,是江州知府的女兒,年紀剛二十,應該比小些的穩重。”


    榮鴻自己大概沒發現,但皇上已經看出了他眼裏的難以置信。


    榮鴻的確是蒙的,他怎麽都沒想到父皇千挑萬選的,居然給他挑了這麽一門根本不匹配的婚事。江州地處偏遠,地方也不大,就算是知府,除了管一方事,手上也沒有什麽實權,而且知府述職三年一回,若不能得到父皇上賞識,那升官就很渺茫。他猶記得江州知府是去年新調任去的,之前官位更低,這就算有機會升遷,也是兩年之後的事,他可等不了!


    皇上裝作什麽都沒發現,繼續說:“你身體不好,暖和的地方更有利於你休養。朕打算封你為樂王,封地南濱。那邊沒有冬季,你去是再合適不過的。”


    “父皇……”榮鴻的聲音都抖了,他不知道原本一切順利的事,怎麽突然偏離了他的預期。


    皇上淡笑道:“鴻兒,你是朕和元後的兒子,朕看重你,自然也希望你平安地過一生。就這樣吧,朕明日頒旨,你也早些準備離京。”


    沒再多說,皇上起身往外走。


    榮鴻突然大喊道:“父皇,您究竟是真疼我,還是作樣子的,我真的分不清了。”


    皇上也不在意他說話有失分寸,“朕自然是真心疼你的。”


    “那您為什麽這樣對我?!我到底做


    錯了什麽?就因為我身體不好,您就連一個機會都不會肯我嗎?!這副身體是您和母後給我的,不是我自己選的!”榮鴻咳了幾聲,氣也短起來。


    皇上自然明白他說的那個“機會”是指什麽,也是因為知道,心中才格外失望——他真心疼愛的孩子,到頭來看重的也不過是這個位置。


    “榮鴻,你皇子的身份也不是自己選的。”皇上的聲音隨之冷下來,“如果你有一副好身體,卻生活在普通家中,你是否也要因為自己的不得誌,而怨懟那個平庸的家不是你選的?”


    “父皇……您不能這樣對我……”榮鴻語氣變成了央求。


    皇上淡淡地看著他,“榮鴻,從你與戾狼合謀那一天起,就已經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榮鴻心中一震,他沒想到事情居然暴露了。邊關大軍因為榮洌的關係驟減不少,他本以為戾狼的勝算會更大。


    “榮鴻,你蓋在信上那枚私印還是朕賞你的。有一年冬天你走雪地不慎摔倒,將印麵磕出一條裂縫,所以你蓋印時那條裂縫也在,是不可能做假的。朕不殺你,也是念在多年的父子之情,和對你母後的愧疚。朕對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這事朕也不會對外提,你也收起不該有的心思,好自為之吧。”


    榮鴻癱坐於椅子上,眼睛完全失了神采——他的一生,也就這樣定了。


    祁襄回到京中,第一時間看了李公公送來的信。


    這倒省得他再去問了。可看過之後也沒有別的感覺,他不平的永遠是自己、母親和梁福的遭遇,別的人,那怕是他的父親,也激不起他心中的半分水花了。


    他不在這段時間,京中的事潘管家也同他說了一遍,三皇子三日後問斬,大皇已經已經離開京中前往封地,德貴妃來親自送的,哭得傷心,但大皇子卻一直麵無表情。


    “皇上還是顧念父子之情了。”因為元後也好,因為對大皇子的愧疚也好,皇上最後還是手下留情了。


    “皇上這等於是放虎歸山嗎?”潘管家不太能理解。


    祁襄淡笑道:“開始沒反,以後反的可能就更低了。德貴妃既然隻是相送,沒有要跟去,就是也看明白了情勢,沒必要把自己也搭進去。德貴妃不與大皇子同謀,那大皇子翻身的機會基本就是沒了。加上皇上給他選的親事太一般,這輩子應該也就這樣了。”


    還有一點,南濱雖好,但實在太遠。以大皇子的身體,到了那邊不休息個一年半載的,可能都緩不回來。讓這樣的人用幾年的時間籌備好一切,再殺回京中,可以說是天方夜譚。


    “這樣看來,四皇子的皇位應該穩了吧?”潘管家感歎。


    祁襄還是一如繼往地謹慎,“不到最後那一刻,誰都說不準。”


    三皇子問斬這天,祁襄沒去看,他與三皇子不熟,更談不上交情。父輩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他也沒有去落井下石的意思,所以並沒有送三皇子最後一程。


    當然,也是白夫人叫他去吃飯,他根本無意理會其他。


    白觀遊和白夫人是直到祁襄回來,才知道祁襄和郤十舟是去找白君瑜了,並帶回了白君瑜的消息和信。


    祁襄自己沒說什麽,倒是白君瑜在信裏把祁襄救了大軍和他的事都說了。白夫人真是恨不得把他捧手裏護著,一天天看著祁襄也是越看越滿意,越看越喜歡。


    白觀遊從宮裏議事回來,也帶回了皇後的消息,說皇後在宮中大鬧,咒罵皇上,刺傷宮人,皇上肯定是要考慮廢後了。


    如果左相沒了,三皇子也沒了,這一團勢力因為沒有中心利益可以追求,也散得差不多了。皇後無論是否知曉三皇子所為,作為三皇子的母親,都不可能再坐後


    宮主位。


    而如今皇後被廢,繼後的人選應該是德貴妃。德貴妃或許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沒有跟著大皇子走,而是選擇站在皇上這邊。如果德貴妃成了新後,就算日後四皇子當皇帝,新後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後之一,這一生是不必愁了。


    轉眼又過了幾日,大軍也回到京中。祁襄從邊關啟程沒幾天,皇上讓大軍還朝的聖旨就到了,所以他和白君瑜分開其實沒幾天。


    祁襄早就搬回了祁宅,隻是還沒等把床“掃”好,就被家都沒回的白君瑜拐上了床。


    也許是大局已定的結果讓他們打心裏放鬆了,兩人翻雲覆雨,不分日夜地廝混了三日才將將收手。祁襄已經是一個指頭都不想動了,就連白君瑜抱他去洗澡他都沒醒。


    原本以為可以好好睡一覺,將身上的疲累一掃而空,但剛睡了沒一個時辰,子時都沒到,將軍府就來人拍門,說奉北將軍讓白君瑜趕緊回府換衣服進宮,皇上遇刺了。


    這可不是小事,白君瑜就算去了沒什麽用,也得到場。於是不得不放了祁襄一個人繼續睡,自己趕緊隨父親進宮。


    朝中的大臣幾乎如數到齊了,細了解之下才知道是皇後刺傷了皇上。


    皇上已經下了廢後的詔書,原本是明天一早,會將皇後送入冷宮,也是因為這樣,宮人們都疏忽了,讓皇後趁機溜出宮,直奔皇上的禦書房就去了。皇上因為近來的一些事,心情很不好,並沒有進後宮,都是在自己宮裏睡的,並不難找。


    說來也巧,皇上心情煩躁,覺得憋悶,所以驅走身邊的人,自己在附近散步,看著月色,吹著微風,這心情也能好些。皇後就是這個時候,突然衝出來,用一把剪刀紮進了皇上的胸膛。


    瘋狂的笑聲引來了李公公和守衛,這才發現皇上遇刺了。


    皇後如瘋魔了一般,說這是皇上應得的,就應該去給榮洌陪葬。


    皇上被即刻抬回宮中,太醫們如數趕來,盡力救治。


    皇後也被壓回宮中,但看樣子是真瘋了,太醫也空不出手來管一個廢後是真瘋假瘋,隻能先關著。


    太醫們診治了近兩個時辰,最後紛紛搖頭,回天乏術。


    皇上虛弱地躺在床上,對李公公道:“把……把榮滄叫……進來……”


    “是。”李公公抹著眼淚,將太醫們帶下去,把榮滄請了進去。


    榮滄紅著眼眶跪在床邊,“父皇……”


    皇上目光時聚時散,聲音也很低,“老六,年紀太小,資質不定。如今,朕、朕隻有你一子能繼承皇位。你老實、告訴朕,你的皇兄們如今這些下場,有多少是你沾過手的?”


    榮滄表情不變,“父皇,一切的起因都不是因為兒臣,是兄長們貪婪,才落得如此下場。”


    皇上沉默片刻,說:“是啊,你素來低調克己,不爭不搶,可心裏真的沒有一絲貪婪嗎?朕不信,朕不信你對皇位沒有半點貪念和覬覦。不過……等你坐到朕這個位置,就會發現,朋友不是朋友,親人不是親人,到那時,你可還會覺得這個位置值得?”


    榮滄平裏出奇的平靜,“父皇,兒臣不是沒有貪婪,隻是兒臣的這個‘貪’字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我大川律法數年不變,即便有些做法是過激的,是不應該的,卻仍舊死板恪守。長此以往,換來的隻會是百姓們的怨聲,以及像祁襄那樣無辜之人的心中不平。我的‘貪’,是想求一個真正的公道,讓所有人不再因為律法受到不公。律法本是保護公平的,如果是不公的,就應該改掉,而不是一味地恪守,不懂變通。”


    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他有些話也不必憋在心裏了,“父皇,您說我的朋友、親人都會變得不是


    今天這番模樣。的確,如果我身份變了,身邊的人自然也會變。但就算變了,隻要我肯相信他們,他們也同樣相信我,我們依舊如故。至於沾到權力,人心不古之事,自然有。但我更相信我挑朋友的眼光,他們都不是那種人。隻要他們沒拿刀子傷我,我便不疑他們。”


    皇上輕歎,“希望……一切、能如你所想吧……”


    無聲無息地,皇上咽了最後一口氣。


    先皇葬禮結束,榮滄登基為帝。封自己的母妃為皇太後,太傅兼左丞相,奉北將軍為忠寧侯,白君瑜為護國將軍,賢珵入戶部,祁襄入兵部。


    隻是祁襄和賢珵在登基大典過後,就直接辭了官職,表示更喜歡自由的生活。而白君瑜雖沒辭官,卻也向新帝告了長假,說若國有難,必當回朝效力。其他時候他就當個閑雲野鶴,過一過逍遙日子。


    榮滄自然明白他們的顧慮,也沒有強求,日久見人心,他們的時間還很多。


    祁襄三跪九叩上山,為梁福求了個長生牌位,這是他之前說過的,如今也是時候做了。


    寺廟中,郤十舟正在為梁福燒紙錢。祁襄求好了長上牌,親自上了香,才過來與師父一同燒紙。


    “師父,有句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祁襄一路上來,膝蓋和手掌都破了,額頭也是紅的,看著有些狼狽,但精神卻很好。


    “問吧。”


    “您當初,為什麽肯幫我?”祁襄想過很多理由,卻從沒問過。師父對他很好,他非要問個所以然來,倒像是覺得師父是有其他目的的。


    郤十舟笑了笑,將手裏的紙錢全部丟進火盆,“祁襄,我是梁福的舅舅。”


    “什麽?”祁襄驚了,這是他從來沒料到的。難怪每次祭奠梁福,師父隻要在他身邊,都會跟他一起。


    “他是我姐姐的孩子,但姐夫家遭遇變故,我趕到時,已經橫屍遍野,孩子也不見了。我這些年一直在追尋他一下落。可惜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沒了。”


    祁襄不知道說什麽,或許比起知道家中變故,梁福笑嗬嗬地在他身邊長大也是一件幸事?


    郤十舟接著說:“我雖沒見過他,但從你收著的他的遺物中,的確找到了我姐姐的一枚耳環。是我親手製的,做了姐姐的嫁妝,她也常戴著,不可能認錯。”


    梁福的確有這麽個東西,他說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東西,隻是從小就帶在身邊了,可能與自己的身世有關。


    “你以前常跟我提起他,我知道他跟著你這些年是平安的,是快樂的,我也就安心了。既然你代我們家照顧過他,他又那樣以命護你,我若幫他護著你,他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祁襄眼眶紅了,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郤十舟微笑道:“沒必要傷感,你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我身邊也沒有其他親人,以後可指著你為我養老送終了。”


    祁襄立刻點頭,“一定。師父別嫌我照顧得不好就行。”


    郤十舟道:“放心,為師就算老了,身體也定然比你好,用不著你伺候。”


    另一邊,白君瑜也重新在道觀給祁襄求了平安符,希望能繼續保佑祁襄一切都好。


    回到祁宅,白君瑜親手將平安符給祁襄換上。將舊符交給白如帶去觀中燒掉。又親自給祁襄的膝蓋和手上了藥。心疼歸心疼,他知道這是祁襄一定要做的,他便不會阻止。


    “新宅子已經收拾好了,等你這些小傷結痂了,我們就出發。”白君瑜笑道。


    他又購置了一個新宅子,依山傍水,環境清幽,還有幾塊地可以種著玩,他準備帶祁襄去那邊住一陣子,也方便祁襄休養身體。


    “好。昨天賢珵過來,說想給彩羅開分店,正好我們路上可以看看。”


    “也好。”祁襄做生意存些私房錢也是應該的,隻要祁襄願意,他不會阻止。


    “昨天賢珵還跟我商量,說下個月去找我們,讓我們給他騰個小院。”


    “休想!”他才不願意讓別人來打擾他們。


    祁襄壓著嘴角的笑意,“我不是想種些菜嗎?正好他來了,可以幫我們看菜,我們可以再去周圍走走。”


    “有道理。”白君瑜頓時就不反對了,種菜其實也挺辛苦的,他不可能總讓祁襄動手,祁襄玩一玩就得了。有賢珵打下手倒是合適。


    “那就這麽定了。”祁襄站起身,“走吧,伯母的玫瑰花餅應該做好了,我去吃個熱的。”


    白君瑜笑問:“要我背你嗎?”


    “不用,我能走。”


    白君瑜便牽住他的手,道:“那走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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