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那拉躺在花園裏,感受著溫暖柔和的陽光。


    現在再也沒有了累積如山的文件要簽署,手裏翻看著的是剛剛才送來的新銳詩人維斯特的詩集,嘴裏嚼著新鮮切出來的水果,再也不是精力藥劑那種古怪的酸味。旁邊的侍女正在給他輕輕捶著腿,而不是手下事務員們不斷稟報上來的鋪天蓋地無窮無盡的工作。不得不承認,現在這樣的生活還是不錯的。


    除了有點空虛之外。


    羅伊那拉今年四十二歲,作為庶出的次子,既沒有純正的血脈,父親也不是家族裏最有力量的幾個,他能做到港務總督這個實權的位置,無論誰也不能否則他確實是很能幹的。不過隻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能在這個年齡爬到這個高度,在背後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心血。


    不過也就隻能到此為止了。雖然羅伊那拉操持港務的時候兢兢業業如履薄冰,但在家族很多人的眼睛裏,這位置是一件油水豐厚的大蛋糕,隻要有心,總能不知不覺地從裏麵偷偷掏出一塊肥肉來塞進自己的口袋裏。也不知道那些人流了多久的口水,借助這次發生的意外,總算找了個處置不當導致和神殿關係交惡的好借口把他給擼了下來。隻是到底由誰頂上去,那些人又開始爭了起來,直到現在好像也還沒有結果,港口的事務已經癱瘓好幾天了。


    那些不知所謂的蠢貨們。還真以為隻要坐在那個位置上簽字就能把港口的工作給做好了?真的就由事務員去處理所有事情?他們知道港口的黑幫是什麽背景嗎?知道水手工會是誰在把持嗎?知道該什麽時候去風暴神殿祭拜嗎?知道哪家商店的精力藥劑最管用嗎?知道羅伊那拉·紅手為這個港口,這個城市這些年操了多少心嗎?


    哎,算了,既然都離開了,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羅伊那拉按了按額頭,把忽然冒出來的怒火給按了回去。也許這樣也不錯,明年開春就可以去奧羅由斯塔看看兩個兒子,魔法學院的學費高得離譜,足足是當年自己在學時候的十倍以上,希望那兩個小混球能好好學點有用的東西,不要整天泡在什麽戲劇詩歌的玩意上……隻可惜自己在總督位置上的時候太過小心,沒有想法子替他們多撈點…


    “老爺,老爺…”仆役的聲音把羅伊那拉從恍惚中驚醒,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差點睡著了。


    “一位太陽神殿的牧師和一個西方人在門口,說是有事要找您。”


    不管是什麽內容,隻是‘神殿’和‘西方人’這兩個詞匯就讓羅伊那拉感覺到一陣頭痛和厭煩,他對著仆役連連揮手:“讓他們快滾!我不想看見除了風暴神殿之外任何神殿的家夥,更不用說西方人,一看見他們就讓我頭痛更讓我惡心。”


    收到命令的仆役很快地退了下去,但是沒過多久他又用更快的速度跑了回來:“但是那兩個人說一定要見到老爺,他們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有一位是神殿牧師,我們不敢趕人…”


    “那就讓他們好好地呆在門口好了,今天的陽光不錯,他們應該會喜歡。”羅伊那拉重新舉起了手上的詩集。其實他是不大喜歡看這種玩意兒的,隻是這是小兒子從奧羅由斯塔送回來的,他再不喜歡也得看看。


    “是的。今天的陽光很不錯,但是我們覺得我們還是聊聊的好。”


    聲音傳來,羅伊那拉抬頭,正看到一位身穿白袍的太陽神牧師和一個西方人正走了進來,而且那西方人還正是在大船上自稱是法師的那個翻譯員,造成他現在這種狀況的罪魁禍首。


    “你們怎麽能擅自闖進來?”羅伊那拉一下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高聲怒吼。“這是我的宅院!三秒鍾之內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就叫衛兵了!太陽神殿也不能這樣無視法律和貴族的尊嚴!我會向尼亞大祭司提出最嚴重的抗議!”


    “如果您知道我們為什麽而來,您一定不會這麽做。”那個牧師似乎還有點猶豫和擔憂的神情,那個西方人翻譯員卻是一臉的淡然篤定,侃侃而談。“就在昨天晚上,我和太陽神殿的阿諾德牧師遭受到了一群黑幫分子的卑鄙暗殺,根據他們所說,他們是受雇於前港務總督大人,也就是您。據說是您出了一百個金幣要他們來幹掉我。那些家夥還動用了淬毒武器和弓弩,如果不是我運氣好,阿諾德牧師早就已經送命了。即便如此,阿諾德牧師也身受重傷,現在還在神殿接受治療。順便一說,尼亞大祭司非常憤怒。”


    羅伊那拉先是愕然,震驚,旋即馬上咆哮起來:“絕對是汙蔑!你在撒謊!我要吊死你這個汙蔑貴族的西方人!”


    “我以阿曼塔的名義發誓,風先生所說的是事實。阿諾德牧師現在還在神殿接受治療。”那個太陽神牧師抬手按住自己胸口的神徽大聲說。


    一個神職人員敢以自己信奉的神靈發誓,那就絕對再沒有任何撒謊的可能。羅伊那拉的臉漲得通紅,荒謬感,憤怒和恐懼交織,讓他腦中都幾乎一片空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沒有這樣做…我以神後的名義發誓我絕對沒有做出那種事情…”


    旁邊的兩個仆役,侍女都麵露驚慌之色,悄悄朝後退去。襲殺神職人員可是重罪中的重罪,就算他們的老爺是貴族也不一定能吃得住這個罪名。


    “所以我們最好還是好好聊聊不是嗎?”西方人攤了攤手。“您現在該相信我們確實是有要事要和您商量了吧?否則也不會到這裏來,而是隨著大祭司一起去貴族議會作證了。”


    喘了幾口氣,羅伊那拉終於稍微冷靜了點下來,對周圍的幾個仆役揮揮手:“你們都離開吧,讓我和這兩位先生談談。”


    仆役連忙都退下了,那個太陽神牧師卻也是對西方人一躬身:“風先生,我的任務已經完成,那麽一切都交給您了。我回日光神殿去向大祭司複命,願阿曼塔的光輝一直眷顧您。”


    看著牧師的離去,這花園中就剩下羅伊那拉和這個西方人翻譯員了。羅伊那拉仔細端詳著這個看起來很年輕,給他的感覺又很怪異的西方人:“好了,你有什麽話就可以好好地說了。我記得…你的名字是風?翻譯員小夥子。”


    “風吟秋。按照你們的習俗可以叫我風。”這個西方年輕人一笑。“還有,我現在是‘乾’帝國使節團護衛軍的…參謀長。”


    “參謀長…好吧,我早就知道你這樣傑出非凡的年輕人絕不會隻是個小小的翻譯員。”


    羅伊那拉咳嗽一聲,按住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和聲音平靜下來。這個職務可不低,北方軍團現在爛的就像穿了一百年的破汗衫,但軍團的參謀長也敢對著任何一個議會成員拍桌子咆哮。當然這個西方使節團護衛軍參謀長不能和北方軍團的大佬相比,但這總是個不能當做是尋常百姓看待的身份。尤其是現在這樣處於劣勢的情況下,他小心地選擇著措辭:“雖然當天發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但我保證,我都是出於奧斯星城安危的考慮來行使港務總督的職責。而且你看,事後我也受到了處罰,港務總督的職位都丟了。不過我並沒有怨恨你們,報複你們的意思……”


    “嗯,我也這麽想。作為第一受害者的我,其實也認為您不可能做出這種蠢事來,那種無謂的報複心理隻能出現在低級的醉鬼和無賴身上,不會出現在一個法師,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身上。所以我才建議大祭司暫時不要直接向貴族議會提起抗議,先來找您談談。”


    “那真是太好了…你,不,參謀長閣下您真是太睿智,太寬宏大量了!”羅伊那拉鬆了大大地一口氣,這時候他自己才發現自己的背心都被冷汗濕透了。和神殿直接衝突這條高壓線是任何一個貴族法師都不願意,不敢去碰的,特別是現在這樣的敏感時刻。不管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隻要太陽神殿當真去討要說法,就算是為了安撫神殿,家族裏那幾個老頭子也可能將這個失去大多數利用價值的棋子給拋出來。


    極度的慶幸和鬆懈之後,羅伊那拉也對麵前這個西方年輕人的印象完全有了大大的改觀,之前的些許惡感早就不見了。就算這是種外交技巧又怎麽樣,那可確實是可以將自己直接置於死地的把柄,別人輕輕地鬆開了,這就是善意。


    “所以我就是想來和您商量探討一下。我們急需您這樣的貴族法師提供資料來協助我們尋找出背後的線索,查出真正的凶手。這既可以替您洗脫無聊的栽贓陷害,也能讓我們查出真正的敵人。”


    “原來如此。”羅伊那拉連連點頭。“好吧,請坐這裏,嚐嚐我們歐羅大陸的特產水果。我們來慢慢地討論一下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一定會把您需要的所有東西都告訴您。”


    風吟秋笑了笑,也不客套推辭地入座,拿起桌上的一片黃色瓜類啃了一口。


    從不請而入開始,麵前這位前港務總督從驚怒,憤怒,惶恐,慶幸到完全認可自己成為朋友,不過花了三分鍾。就算這實質上來說更多是一種妥協,但是這麽快地做到這一點,自己之前的準備確實是沒白花。如果沒有‘使節團護衛軍參謀長’這個有名無實——實際上連那‘名’認真起來也算不得數的頭銜,就算能拿遇襲之事來威脅對方,也得不到這樣平等對話商議的局麵。


    而這無疑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好吧,昨晚其實是這樣的……”


    十來分鍾的講述,風吟秋說得有詳有略。關於那個神秘的年輕女法師的目的其實是自己這件事,隻是一句話就輕輕帶過,和那女法師交換卷軸用萬有真符學習法術也不提,著重描述的是那女法師指使黑幫,在那些黑幫打手身上埋下法術,心狠手辣思慮周詳,一聽之下就感覺這法師早已在奧斯星城中潛伏許久有極大的暗中勢力,最後再順帶一說守護之手的高文大人有懷疑這邪教徒動亂背後有黑手……對麵的羅伊那拉已經聽得麵色蒼白如紙,額頭冒汗。


    “這…這…背後一定有巨大的陰謀!一定有巨大的陰謀!”前港務總督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在花園裏亂走。“這個女法師能夠輕鬆使用三環以上的奧術,肯定是受過正統法師學習的,一定是某個家族暗中培養的精英。居然潛伏進奧斯星城來進行這些陰謀活動,還敢襲擊神職人員來栽贓嫁禍。是誰?安東尼家族?斯威夫特家族?居然會有這麽瘋癲的家夥嗎?他們想幹什麽?”


    “不行,不行……我必須要把這情況通知家族裏的其他人…參謀長閣下,請您和我一起來一趟好麽。”


    “當然,樂意效勞。”風吟秋起身。有些時候,之前看似完全沒辦法的情況,隻要抓住一個機會,稍微改變一下做法,就馬上會有和之前完全不一樣的結果。


    既然下定了決心要插手其間,那就要用最快最有效率的方式。相對於這個法師的陰謀本身,還是她背後的那些東西更讓風吟秋感興趣,所以他是一點都不想浪費時間,找準了這最好利用的機會就要造出最有利的局勢然後用最大的力量碾壓過去便是。


    ###


    “願日光眷顧著您,美麗的女士。”


    “這…這…真是神奇。您…您真是…謝謝您。”


    感受著頭腦中突如其來般地多出來的語言知識,之前那完全是豬嚎狗叫一般的噪音忽然就變得熟悉得好像聽了幾十年的家鄉話一樣,沐沁沂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忍不住有微微驚奇之感。


    相對而言,麵前這個麵目慈和白發蒼蒼的歐羅和尚——而且好像還算是這間歐羅神廟的主持方丈,居然會口出這種在神州看來簡直就是登徒子才能說的稱呼,才當真讓沐沁沂有些錯愕。不過她也能肯定這老和尚並沒有調侃輕薄之意,大概是這歐羅大洲上的民風不同吧。


    真是有意思的地方,沐沁沂忍不住笑了,這是發自內心的笑。


    笑的理由還有另外一個。她能感覺到,自己原本衰弱動搖的神魂,在接受了這歐羅老和尚的神術之後有了相當程度恢複,最起碼穩固了下來。雖然還沒有完全複原,但比之前那種虛弱的狀態已是天壤之別。自己還真是猜對了,這無論東西方,但凡是和尚,都會在這安撫神魂上很有兩手,雖然這邊的歐羅和尚不留光頭,也不禁婚娶。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感謝偉大的神靈。”對著大祭司一禮,再轉而對他身後的太陽神像屈身一拜,沐沁沂緩緩後退幾步,這才轉身離開。並非單純的禮貌,那巨大神像中蘊含的煌煌神性氣息沐沁沂也能清晰地感覺得到,雖然並不能吸引她崇拜,但就如麵對巍峨高山和無邊大海的尋常人一樣,就算不想投身其間,但基本的敬畏之心是一定會有的。


    走出神殿門口,等候在那裏的通譯已經等得抓耳撓腮左顧右盼,看見了沐沁沂連忙上前道:“沐仙師,我們快回去吧,若是被幾位大人知曉了我擅自陪你出來,我可擔罪不起。”


    “現在已經沒事了,多謝王通譯陪我來此。我在這裏要辦的事已畢,你便自行回去吧。”沐沁沂點點頭。


    “沐仙師…你不回去麽?”姓王的通譯眼睛陡然瞪大。


    “我要去看看這歐羅城中的情況,你自己一個人先回去吧。”沐沁沂淡淡回答,看了眼王通譯那手足無措的樣子,補充了一句。“此事我已和劉道長商議過,你便不用操心了。”


    “但…但是沐仙師你言語不通,又怎能…”


    “我已經會了。所以你可以放心回去了。”最後這一句是用歐羅語說的。沐沁沂丟下目瞪口呆的王通譯,獨自走進街道上的人群中,幾個轉折後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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