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硯的寓所,隻得一張床,謝臻躺倒下去,不一會兒鼾聲漸起。霍硯見他一個人,睡得香甜自在,十分不忿,恨不得把他,踢下床去。


    可又心念一轉,謝臻跋涉山路前來看他,可謂情深義重,如此又在心裏,饒過了他。


    第二天雞叫頭遍,謝臻就醒了,他如今作息,和一般田間農夫,並無二致,簡單的農活,也十分上手,霍硯聽他說的,在街頭支個攤子,做些小買賣,恐怕也不在話下。


    知民情,曉民意。一路上,謝臻侃侃而談。


    他和京裏那些人都不一樣。


    當年的同科,一起留在京中的,不是想著如何逢迎上司,揣摩心意就是聚在一塊發牢騷,慨歎懷才不遇。


    按說大家過得,都比謝臻光鮮不少,可沒有一個人,像他這麽生機勃勃,仿佛每時每刻,都有無窮的新鮮意趣。


    霍清池仔細一想,謝臻倒是比他這些年見到的人,都要有意思得多。


    *


    隆嘉十七年,曹豐上折子來說,船塢已經建造完畢,造船用的鋼鐵原料,也取得了一些進展。這邊到了三十多個全國頂尖的造船工匠,可能不久就有好消息,請皇帝靜候佳音。


    事實上,隻有朱淩鍶一個人見過鋼鐵製造的大船,他有心給曹豐一些提示,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個具體來,畢竟不是他的專業。要是胡亂指導,歪了方向,反而不好,於是啥也沒說。


    其他人見了這個,未免有些風言風語。言官裏麵,覺得曹豐是畫了個大餅,假裝立項,套取國家經費,到時候就說做不出來,一點責任都沒有,平白得了大筆銀子。持這種意見的,不在少數。


    這回又是李顯達出來說話,“我認識他爹,當年造大炮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指和腿頭炸斷了,這樣幹事的人,沒有歪心思。”


    他這一番背書,雖讓議論之聲,小了一些,卻仍然不能平止。


    朱淩鍶想,創業之難,可見一斑,不僅要麵對技術上的難題,還得應付各種各樣的猜測揣度。技術型人才往往不通人際,被人懷疑了,難免心灰意冷。曹豐有公主罩著,尚且如此,要是其他沒倚仗的人,恐怕更加舉步維艱。


    謝靖沉思良久,“皇上,不如咱們讓人去看看。”


    皇帝一聽,茅塞頓開,對呀,怎麽就沒想到,派個工作組去視察一下進展狀況呢。


    於是皇帝把自己的意思,和工作組的目的,跟黃燮說了,由他指定人選,前去福建視察。


    黃燮選了工部的一位侍郎帶隊,吏部、戶部、刑部各自派員,一行人即日前赴閩東。戶部主要查看造船廠的賬目,吏部負責監督造船過程中,有無官員違反了朝廷法度,刑部則替他們壓陣。


    這一趟足足走了三個月,回來之後,工作組形成報告,上報皇帝,又通過邸報的形式,下發朝中各大衙門。


    奏折上說,閩東鑄造所的船廠,一應管理,俱是按照工部的規矩行事,並無差錯。皇上給的銀子,一分一毫都記得十分清楚。朱淩鍶頷首,他知道朱辛月心高氣傲,絕不會在這方麵落人話柄。


    去了福建的人中,尤以工部侍郎賀天祚最為興奮,他是進士出身,在工部多年,對各行業生產技術都有頗多心得。此次是第一次到閩東鑄造所,本以為不過爾爾,沒想到竟大開眼界。


    曹豐搗鼓出來的那些東西,就算一時半會兒造不出大船,轉頭去做別的,投諸民用,效益也十分可觀。


    更與曹豐徹夜交談,過了幾天,便認定是此生知己,等到要回京了,還有些依依不舍。


    如此一來,朝中對船廠的疑慮,幾乎都打消了。皇帝又給他們去了勉勵的折子,著其勤勉不怠,努力進取。


    此事過去之後,皇帝發覺,黃燮真是個能辦事的人。他為人謹慎,外表看來仿佛一介教習,平時悶聲不響,誰知不經意間,便弄出個大動作。


    他任吏部尚書,不過一兩年,已經檢發了好多人送到刑部,這個數字,謝靖最清楚。


    到了這一年夏末秋初的時候,黃燮揪出了個大貪官。


    此人與先皇後的娘家沾親帶故,也姓尚,叫尚啟英,不是進士出身,卻在戶部當了個小吏,先時隻得八品,卻管著天下用度,繳納入庫的差事,是一個大大的肥缺。


    之後又到了鹽運司,負責開出鹽票,這個職位比他之前,又要肥好幾分,後明的商人,要拿著鹽引才能進行食鹽買賣,區區一張鹽引,到有心人手中,便價值連城。


    他十多年間,靠著斂來的大筆銀子,把相關諸人,打理得十分妥當,吏部的頭兒都換了三四個,他卻是穩得很。


    黃燮因要肅清吏治,放出話來,但有不法,直管上報,一定要據實查處。便有禦史上奏,而這個尚啟英,並不經事,一查下去,貪的銀兩,居然有百萬之巨。


    黃燮正愁沒人開張,如此甚好,便把此人扭送到刑部,稟了皇帝,交謝靖法辦。


    其實他心裏,早就等著這麽一個機會。後明立國以來,經曆了十來個皇帝,整個國家早就不複建立初期的生氣勃勃,一切都仿佛放滿了步調,官員係統腐敗頻發。


    皇帝說要整頓吏治,黃燮卻覺著,皇帝太過寬仁,恐怕難以奏效。他之前動作都不大,算是小打小鬧,拿來敲山震虎,誰知那些貪官汙吏,竟然一點兒都不害怕。


    這樣下去,恐怕肅清吏治,也隻能是草草收場。黃燮在進京之前,雖然一直都沒能進入權力中心,但是他的抱負,卻不比朝上任何一個人小。


    為官清廉正直,百姓安居樂業,這兩點,說起來容易,做到卻很難。許多讀書人參加科舉之前,都是這麽想著,等中了進士,當著當著官兒,就把這個給忘了。


    黃燮就要讓他們全都記起來,放進心裏,到死都不能再忘。


    此時尚啟英撞到他手裏,可算倒黴。數額巨大,而尚啟英此人,還能算是拐著彎兒的皇親國戚,拿來殺一儆百,顯示皇帝的決心,再適合不過了。


    於是他上書皇帝,說尚啟英該殺。


    謝靖已經讓尚啟英畫了押,都打算流放西北了,忽然見到這個,心中一跳。


    按律當斬,是沒問題。可尚啟英最多算是個小嘍囉,算不上窮凶極惡之徒。如果殺了他,那接下來以此為例,恐怕就得大開殺戒了。


    何燁第一個出來反對,往上數三朝,從他出生到現在,沒有哪個皇帝是會大開殺戒的,因此在他心裏,一向認為要恤刑慎殺。黃燮一下子想斬這麽多人,實在是有傷天和。


    首輔的話,不能不聽,謝靖雖然也覺得,黃燮的做法沒錯,但事關人命,還是慎重一點好。


    黃燮見沒人支持他,也不說什麽,仍舊兢兢業業,把人犯一個個送進刑部。


    朱淩鍶親自跟他談,“黃大人,若有心悔過,則留他一命,如何?”皇帝求情,該鬆口了吧。


    黃燮說話,仍然不溫不火,“皇上,您將吏治,交與老臣,這一條性命,便搭在這也無妨。”


    “太*祖皇帝在時,貪銀六十兩,立殺之,剝其皮,以為傀儡,示眾之。”


    “皇上您既有決心,為何又在這種小事上猶豫不決?”


    “黃燮入朝,是為悠悠萬民,不蹈水火。若是對貪贓枉法之輩,有了體恤之心,那又置天下百姓的生計於何顧?”


    他這話說得十分嚴厲了,仿佛皇帝和內閣,是包庇壞人,傷害百姓利益之輩。


    朱淩鍶被他一說,臉上有點發燒,深感自己覺悟還不夠高。


    如果是網絡公開投票,要不要打擊貪官汙吏,對嚴重貪腐者處以極刑,他一定毫不猶豫點“是”。


    可如今要他親手,裁斷許多人的性命,他隻能說,生殺予奪的大權,也不是那麽好用的。


    隆嘉十七年,依舊日常感歎,做皇帝好難。


    不能按著自己的喜好,任性而為。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若是殺了尚啟英一個人,接下來還有好些人,也要性命不保。可要是太在意人命,又會被說瞻前顧後,缺乏決斷。


    內閣中其他人,對尚啟英的事,也同何燁一樣態度。實在是大家,和氣的日子過久了,忽然嚴刑峻法,便不太習慣。這一段時間,朝中諸人,都意氣低沉,生怕那板子,不知什麽時候,打到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說,這些官吏,一個清白的也無,隻是人生在世,總有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尺子。從前總寬鬆著,如今驟然緊了,又沒個過渡,便叫人有些,無所適從。


    謝靖於此事上,想得最久。查案定罪,是刑部職責,黃燮不斷檢發大小官吏,算是幫了大忙,他本該感激不盡,又實在有些為難。


    卻是又把皇帝,推到他不願幹的事上了。


    他正躊躇間,卻見皇帝提了朱筆,一邊歎氣,一邊在尚啟英的名字上,打了個勾。


    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歎道,皇帝倒比他想的,更堅強許多。


    在位十七年,朱淩鍶知道,坐在龍椅上,想的做的,就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兒了。


    他不想的,皇帝要想,他不願的,得看天下願不願。


    是負擔,是責任,也是,無可回避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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