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盧省說有法子,皇帝心下一寬,趕緊盯著等他往下說。


    盧省說,“皇後定不能留在宮中,陛下您不願娘娘丟了性命,那就隻有讓她走。”


    “可這宮裏的後妃,除了那些先帝不在,跟著就藩的皇子,出去享福的太妃,就沒有能活著離開的。”


    “所以娘娘,隻能死遁。”


    皇帝一聽,雖然驚悚了些,但也貌似是這種情況下唯一的辦法了。


    此刻他心裏,忽而又鮮明地感受到,這個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對於人、特別是女性來說,是一個多麽殘酷的地方。


    是他,因為一時衝動,就把尚妙蟬扯進了這個、一不留神就要吞噬性命的旋渦。


    皇帝還在傷春悲秋,盧公公已經在著手排查這個不要命的奸夫是誰了。


    因他在宮中,耳目眾多,不到半天,就查了出來。那人之前是守神武門的侍衛,一年前調到順貞門當值。


    順貞門,卻是一個不順,一個不貞,後宮之中滿目堂皇,內裏卻有說不盡的醃臢事,叫盧省直搖頭。


    下午皇後有喜的事兒才傳出去,便有人發現這個侍衛,神色慌張,著急收拾東西,被人問起,隻說要告假回家。


    盧省一聲冷笑。


    這侍衛的家,就在京郊,他還能跑到哪兒去。


    不過他既然敢做出這樣的事,恐怕腦子也並不好使,天下那麽多女人,竟不知誰動得、誰又是動不得的。皇後也不是什麽天香國色,居然也能惑他做出這等不要命的事來。


    可見男人那玩意兒,興頭一來,容易壞事,腦子不行的人,還是割了的好。盧公公如是思量,臉上頗有得色。


    便把那人,先囚在冷宮暗室中,等稟明了皇帝,再下定奪。


    後宮是各懷心事,前朝卻是一片喜氣洋洋,最近先是發兵,後是敗仗,已經好久沒有能讓大家一起樂嗬樂嗬的事了。


    潘彬昨天從張洮那兒知道喜訊,連夜上了賀喜的折子,並對皇子或者公主的命名,做了一些設想,各有五個備選,皇帝看了,遞給盧省,盧省說,“現在還急不得,稍微平息一些,才好行事。”


    上朝之後,群臣便次第上來賀喜,皇帝尷尬地應付了一遍,好不容易消停了,他忽然發現,好像謝靖沒說話。


    謝靖和他,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


    有時候朱淩鍶忍不住回頭去想,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導致現在這種狀況,謝靖剛回來的時候,明明是打算和他好好相處的。


    恐怕還是他心裏想要的太多了。


    一散朝,謝靖就衝上來,麵無表情,言語卻很明確,“皇上請留步,臣有事要奏。”


    朱淩鍶心中一陣激動,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盧省說,“謝尚書,既然有事,剛才朝上為何不奏?”


    謝靖眼珠一轉,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


    然後又轉向皇帝。


    盧公公自討沒趣,鼻子裏“哼”了一聲。


    皇帝說,“去文華殿議吧。”


    進了文華殿,謝靖不說話,似要皇帝屏退眾人。盧省露出挖苦的神色,“謝尚書看來是有了不得的軍國大事要奏,咱們先回避……”


    沒想到謝靖大喝一聲,“盧省留下。”


    盧省一聽,像被抓住翅膀的雞,心中胡亂撲騰幾下,心想我好歹也是正三品大太監了,你也不過才是正二品,憑什麽這樣呼來喝去。


    可又擋不住這股氣勢,皇帝根本不幫他說話,於是低眉順眼走回來,垂首立著,輕聲問,“大人有何吩咐?”


    “皇後有喜,何人所為,你管著內廷,今日給我交代清楚。”


    臥槽,這位大哥,您可太直白了。盧公公這樣見多識廣的人,被謝靖一說,漸漸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謝……”皇帝才說了一個字,嘴就像被誰堵住了似的,他抬起的胳膊,也輕輕放了下來。


    瞞不過他,果然是謝靖,這麽一想,朱淩鍶又覺得理所當然。


    盧省沒看過原書,還在垂死掙紮,“大人,這您可得慎言……”


    謝靖微微一笑。


    “謝某再不說話,你們這幫人怕是要無法無天了。”


    盧省察覺事情不妙,又不知謝靖掌握情況到哪一步了,隻得閉上嘴。


    謝靖昨天聽到消息,沒有像潘彬他們那麽興高采烈,反而覺得,很不對勁。


    算算日子,正是李顯達剛剛帶兵離開時,那段時間,何燁天天在戶部算賬,調撥錢糧,張洮與羅維敏在聯絡全國地方官員和駐軍,準備後續部隊。


    胡成定與曹豐聯絡,加緊製造需要的武器裝備,潘彬倒是沒什麽事,除了想想李顯達回來封他什麽官兒,就是趁著大家開碰頭會的時候,順便對皇帝催生。


    因為這些事,皇帝幾乎是夜夜坐鎮文華殿,不到子時不會離開,有時候晚了,就直接歇在文華殿,這般精疲力盡之下,謝靖不覺得皇帝有那個情緒。


    而且皇帝和皇後,眼見著十分生疏,沒道理兩個多月前,因發兵一事焦頭爛額時,忽然就親*熱起來。


    他原本也就是想想,隻是過了一夜,越想越不對勁,又怕皇帝是被人蒙蔽,如今吃了啞巴虧,還不願聲張,於是下了朝,便直衝著來了。


    他隻拿話詐了一句,看反應,竟然是真的。


    謝靖心中,一瞬間風起雲湧,怒氣升騰。


    “盧公公,你是內廷總管,出了這種事,竟然還想瞞著外臣,莫非還想讓皇上不聲不響認下來?”


    盧省嘴巴還要死撐,膝蓋先一步“撲通”一聲跪下去,“謝大人冤枉啊。”


    皇帝見他跪了,扶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他本來就笨嘴拙舌,哪裏說得過謝靖,連盧省也跪了,朱淩鍶也就徹底放棄了抵抗。


    “謝卿……”剛開了個口,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想了想,陪著些笑意,“你就饒她一命吧。”


    關鍵是尚妙蟬的死活問題,隻要謝靖肯答應,那她就還是安全的。


    “皇上,這這麽行?”


    謝靖大驚失色。


    他一向知道,皇帝能忍,從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還能自我排遣,不是小氣的人。


    可他沒想到皇帝連這種事都能忍。


    一時間懷疑是不是盧省,給皇帝下了什麽讓人昏頭的藥。


    “朕也有不是。”皇帝說。


    他不該因為一己之私,就把那個少女,拖進這宮掖中,好好的一個人,便要斬斷七情六欲,做一個會說話的泥塑木雕。


    謝靖張口結舌,


    “皇上,這……這般不貞的婦人,您為何……為何還要……”


    他是真理解不了。


    他自己沒有娶親,平時隻見周斟喜歡秀恩愛,其他同僚的老婆,無不是對丈夫俯首帖耳,偶爾聽得誰家有河東獅,那人就是眾人眼中的笑話。


    在他看來,帝後感情真的很一般,出了這種事,皇帝還要護著,太過是非不分了。


    朱淩鍶心裏暗暗叫苦。


    恐怕謝靖和盧省,都不能明白他對尚妙蟬的愧疚吧。


    “謝卿,婦人心思不在她丈夫、而在旁人身上,便叫‘不貞’,可若是男子心思、不在其妻身上,又該叫什麽呢?”


    盧省一聽,哎喲我的皇上,您怎麽還講起道理來了。


    謝靖眉頭一蹙,看著皇帝,幾乎是難以置信。


    “朕明白她,就像明白自己一樣。”


    心裏想要誰,腦子是管不住的。


    他近乎絕望般,在一個非常不恰當的場合,用一種非常不恰當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心意,與孤獨。


    謝靖朝後退了一步。


    “是謝靖多事了,”他冷冷一笑,行完禮後,退了出去。


    盧省見皇帝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忍不住又搖搖頭。


    過了一個多月,皇後有喜的事兒,不再那麽具有勁爆的新聞價值。


    盧省頭兩天,已經叫人,把皇後生病的消息送了出去。


    這天夜裏,尚妙蟬跪在乾清宮的地板上,朱淩鍶一見,趕緊讓她起來。


    肚子快藏不住了。


    盧省說,都已經安排好了,尚妙蟬和那個侍衛,今夜就出宮,先向北再向南,然後再往西。


    皇帝放軟和了聲音問她,“你可都記清了?”


    尚妙蟬點點頭。


    皇帝本想著,把那侍衛也見一見,叮囑他幾句,被盧省攔住了。仔細一想也是,這要是見上了,兩人算是什麽身份立場呢。


    皇帝又說,“不要怕,路上盧公公都安排好了,你倆帶著銀子,隱姓埋名,好好過日子吧。”


    尚妙蟬哽咽地說了句“謝皇上”,淚水滴落下來。


    朱淩鍶心裏百感交集,她進宮之後,自己就沒好好看過她。


    當初一個決定,竟然引出這樣複雜嚴峻的後果,真是始料不及。


    若早知如此,一定自己死扛著,也不會連累別人了。


    又叫盧省給她準備好銀角子和銅子兒,不然宮裏的金子都太大了,出去花難免遭人懷疑。


    盧省說,“您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乾清宮中,兩盞燈裏的燭火,不安地跳動著。


    盧省說,“娘娘起來,快走吧,今晚風大,路上可得仔細些。”


    說著拉尚妙蟬起來,就往外邊帶。


    朱淩鍶心頭,總有點放不下,便“噯”了一聲。


    盧省沒理,仍舊把尚妙蟬送了出去,宮室之中,隻剩皇帝一人,狂風呼嘯,才入了秋,就蕭瑟極了。


    過了一會兒,盧省回來,神色一片輕鬆。


    “皇上,這回好了。”


    朱淩鍶點點頭,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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