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沿著眼前的刀刃一寸寸往上看——握著刀柄的蒼白右手,僵直的手臂,慘白的臉龐和一雙無神的雙眼。隱隱發亮的絲線纏在他的手腳,連接處裹著隕鐵鋼環,深深地嵌進唐十七發白的肉裏,卻沒有鮮血流出來。


    夏侯瀲和那雙空洞的雙眼對視,在裏麵看見震驚又悲慟的自己。


    “你的兄弟很講義氣,我威逼利誘,用盡手段,他也不肯幫助我們製作機關傀儡。”段九微笑地望著夏侯瀲,“也罷,我隻好讓他自己成為傀儡。怎麽樣,小瀲,你要如何打敗他?斬斷手,斬斷腳,還是他的頭顱?他不過肉體之軀,比不得鋼鐵那般堅硬,斬斷他輕而易舉。隻是……”段九唇角的弧度越發深邃,“這樣一來,你的兄弟便和你的母親一樣,身首分離,死無全屍。”


    段九猛然一拉牽機絲,絲線蜂鳴中傀儡十七驀然發動,握著森冷的一線刀光劈向夏侯瀲的麵門。夏侯瀲的手在顫抖,隨著傀儡十七的砍擊步步後退。


    其餘八部梟鳥一般奔向沈玦,黑色的衣袖如同蛾翅一般翻飛,刀刃的寒光深藏在袖中。持厭衝入戰圈,和沈玦背靠著背。


    “你去幫阿瀲!”沈玦喘著氣道。


    持厭沒有動,隻道:“他能行。”


    廝殺的間隙中沈玦望向夏侯瀲那邊,他在傀儡十七的刀下踉蹌著後退,身上鮮血淋漓。


    沈玦咬著牙喊道:“他快要輸了!”


    “他是個男人,不是孩子。”持厭漠然地斬斷摩睺羅迦劈上前的兵刃,“生死輸贏,都必須自己承擔!”


    傀儡十七再次迎頭一擊,夏侯瀲格住劈砍,餘光中凜冽的刀光再次一閃,仿佛毒蛇在陰暗的角落吐出紅信。腦中警鈴大作,夏侯瀲迅速後退閃躲,卻終究被十七的左手短刀劃過肚腹。


    這是他身上的第四道創口。鮮血浸透了衣裳,每一寸肌肉都叫囂著疼痛。


    臉色慘白的男人麵無表情地朝他走過來,手臂詭異地拗折著舉起刀。死人的軀體太僵硬,段九為了好操縱,拗斷了他的手臂。現在即使夏侯瀲躍到傀儡十七的身後,它也能在不轉身回頭的情況下拗轉手臂,將刀送入夏侯瀲的身體。


    夏侯瀲翻身躲過劈砍,扶著樹站起身。耳邊響起沈玦的喊聲:“夏侯瀲,進攻啊!”


    沈問行和明月也在遙遙地喊他:“夏侯大人,進攻啊!”


    可他怎麽能反擊?他怎麽能夠斬斷十七?


    他想要是他再細致一點就好了,侯府裏一定有密室,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當他從牆外走過的時候,十七在黑暗裏絕望地喘息。他的心裏有沉重的悲哀,仿佛壓了千萬座血淋淋的墓碑。他想起這個圓臉的男人,從來又慫又混蛋,用他的錢用他的臉去騙女人還生了孩子,可為什麽他竟然可以寧願死也不交出照夜圖譜。


    笨蛋……真是笨蛋!


    傀儡十七舉刀劃過他的胸膛,劇痛蔓延了半邊身體,他從汗水模糊的視野中望那張慘白的臉龐。


    “夏侯瀲!”沈玦遙遙地喊他。八部封住了沈玦的去路,他脫不開身。


    段九站在月光下望著夏侯瀲,目光中有佛陀一般的悲憫。


    “小瀲啊,你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失敗嗎?”他歎息著低語,“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啊,男人該學的東西,你永遠也學不會。你的軟肋太多了,你拋不下朋友,拋不下親人,也拋不下愛人,甚至連已經死掉的人你也拋不下。背得東西越多,你就越遲鈍,就越容易被殺。”


    段九一邊說一邊拉緊牽機絲,傀儡十七扭曲的右手再次抬起。


    “小瀲,既然你放不下,便去見他們吧。”


    夏侯瀲忽然覺得很累,一路走來,他以為他的刀足夠鋒利,可以斬破茫茫黑夜。可原來,斬破一重,還有第二重,斬破第二重,還有第三重。這黑夜無邊無際,千千萬萬。可他的刀再鋒利,也終有鏽蝕的一天。


    他第一次對手中的刀產生了懷疑。原來就算這刀無堅不摧,也不能夠無往不勝。


    又是一刀落下,傀儡的攻擊無休無止。而他已經累得幾乎提不動刀了,兩把刀在空中相擊,反彈的大力讓他下盤不穩,傀儡一腳踹在他的腰腹,他捂著嘴,吐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


    要死了麽?這一回,終於要死了麽?


    十七因他而死,他或許應該把這條命還給十七。


    月光灑在肩頭,頭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口子,他自己都忘了,血水流下來,模糊了視野,他眼中的世界一片血紅。他倒在屍堆裏,傀儡一步步向他走來。


    忽然,在前麵血水的泥濘裏,他看見一張紙條。是在打鬥中從什麽人身上掉出來的麽?他伸出手,抓住那張紙條,在眼前展開。


    鮮血浸透了墨跡,他看見模模糊糊的一句話——


    “老大,送我這最後一程,給我解脫。”


    他全身一震,怔怔地抬起頭,月光下的十七臉色蒼白,黑黝黝的眼睛裏空無一物,卻分明藏了深重的悲哀,像暗夜裏的燭火,螢螢地跳動。


    段九再度收緊牽機絲,他知道這個孩子已經快廢了,沒有人可以抵擋這樣的攻心術,他的所親所愛是他致命的包袱,終有一天會將他拖垮。今日,便是這麽一天。他也曾惋惜,他看著這個孩子長大,卻終究要親手送他步入黃泉。


    傀儡終於走到夏侯瀲的麵前,段九繃緊了嘴角,收緊雙拳,牽機絲如蟬翼一般振動,傀儡全身痙攣著舉起刀,如同一個發狂的病人手舞足蹈。利刃朝夏侯瀲的頭頂落下,夏侯瀲卻低著頭,沒有絲毫抵擋的打算。


    “後會無期,小瀲。”段九低聲說。


    他正要收束絲線,卻發現絲線紋絲不動。他驚訝地“咦”了一聲,抬眼望去,卻見夏侯瀲握住了傀儡十七的刀刃,鮮血沿著他的指縫噠噠地滴在地上,他卻仿佛不會疼一般,緊握著不放,緩緩站起來。


    “段九,你不會明白,”夏侯瀲輕聲道,“他們不是包袱,不是累贅。因為有他們,我才更加強大。”


    朦朧的視野中,他仿佛看見很多年以前秋師父和他坐在寬寬的屋簷下麵,望著遠山絢爛的紅霞。秋葉的側臉溫柔恬靜,一如無聲流淌的靜寂歲月。


    他轉過頭來,溫柔淺笑,“小瀲,你知道為什麽伽藍那麽多孩子,我最希望你來繼承我的衣缽嗎?因為我在你的眼睛裏,看到了星光。”他手搭涼棚,眺望逐漸暗下去的天穹,一顆顆星子接連亮起來,像黑夜裏無盡的燈火,“記住,就算是最深的夜,也一定有最亮的星。”


    他的至親摯愛,便是他的星呀。


    夏侯瀲握緊傀儡十七的刀刃,右手揮動黑刀。空氣中發出“迸”、“迸”地弦響,一道道銀光接連在十七周圍閃過然後消失,十七的身體一寸寸頹靡,最後倒在夏侯瀲的懷裏。夏侯瀲將他放在地上,然後站起來,朝段九走去。


    他的步子越來越快,最後變成飛奔。黑刀攜裹著長夜哀風,卷出淒長的低嘯,仿佛是無數魂靈的絮絮低語。那一刻,冥冥之中若有無數魂靈在他身上複蘇,段九驚訝地發現,似有無數雙熟悉的眼睛在夏侯瀲的眼底睜開,目光灼灼,猶如冬焰。


    夏侯瀲在飛奔,腳下樹影婆娑而過,像數不清的魂靈從他腳下呼嘯而過。恍惚中他聽見死去的故人在他耳邊低聲絮語,是秋葉,是戴先生,是十七,是他娘——夏侯霈。


    “小瀲——我們,一起!”


    無數雙手同時握緊步生蓮,與夏侯瀲一同揮刀。刀光絢爛地炸開,猶如朦朧的月華在空中飛泄。夏侯瀲與段九錯身而過,一刹那間整個世界流淌過淒迷的波光,瀲灩一動。


    刀停了。


    夏侯瀲站在月光下仰望天穹,靜立無聲。夜風在他耳邊流淌,故人的呼喚再度遠去,聽不分明。


    地上倒插著一把斷刃,那是段九的“雁歸來”,段九拔刀的瞬間就被夏侯瀲斬斷,翻轉著插進地裏。


    離夏侯瀲幾步遠的地方,段九低頭摸了摸腰上淋漓的血口,“這招叫什麽?”


    “瀲灩心刃斬夜。”夏侯瀲說,“不是伽藍刀,我自創的。”


    “難怪我接不住。”段九低低笑了笑,“你是個真正的男人了,小瀲。”


    他頹然倒地。山道盡頭忽然響起沉雄的馬蹄聲,火光照亮了半邊黑夜。他們聽見兵甲的撞擊,軍士的沉喝。刺客們愀然變色,不再戀戰,踩著同伴的屍體和血水,梟鳥一般遁入柘林。


    皂靴在段九眼前踏過,他的雙眼漸漸變得無神。


    他老了,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方才夏侯瀲揮動步生蓮的那一刻,他卻好像看見了一個久未謀麵的人。很多年以前,那個絕強的刺客也曾這樣揮刀,鮮血淌過刀尖滴在地上,一步一蓮花。


    他們,曾是摯友。


    “持如……”


    他還記得那場鋪天蓋地的風雪中,渡心和八部的屍體在雪地裏逐漸冰冷。他在昏迷的持如身邊向閻羅俯首,“他在伽藍有妻子,還有孩子,是最合適的住持人選。閻羅,求您饒他一命!”


    “為報閻羅大恩,我願成為閻羅秘眼。從此,叛閻羅者,我皆誅之!”


    他背著持如在風雪中艱難前行,雪太深,沒過了腳踝,沒過了小腿,他們一齊倒在雪裏,渾身冰冷。


    持如在他背上睜開眼,“你怎麽來了……”


    “我擔心你們,悄悄跟來的。”


    “大家都死了……都死了……”


    “沒關係,”他握緊持如的雙肩,望進他枯澀的雙眼,“我們還活著。阿如,我們要一起努力……活下去!”


    他也記得後來山上朦朦細雨中,他靠在蒲團上抽著旱煙,弑心篤篤地敲木魚。


    火星在煙鍋裏一閃一閃,他沙啞地開口:“老家夥,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弑心閉著眼道,“持厭是伽藍有史以來最鋒利的刀。”


    “他要是失敗了怎麽辦?”他歎息著道,“阿如,或許順從閻羅是更好的法子。”


    “那便鍛夏侯瀲,夏侯瀲廢了,便從伽藍村裏遴選。總有一把刀會成功。”


    “你想要小瀲變成第二個持厭,夏侯霈不會同意的。”


    木魚聲忽然停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弑心長長歎了一聲,“老朋友,我要走一條修羅之路,你會幫我麽?”


    煙鍋裏的火星閃閃滅滅,像一閃即逝的煙花。他沉默良久,終於道:“會的,我們是朋友啊,弑心。”


    視野漸漸黯淡,他忽然想,如果當初沒有背叛弑心,或許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可惜,這是一條修羅之路,他們所有人都難以回頭。手和腳一寸寸地變得冰涼,像一塊石頭。原來死是這種感覺,弑心當初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覺麽?


    他心裏突然有了悲慟,這悲慟猶如冰冷的海潮,將他兜頭淹沒。他忍不住想,如果走過彼岸,他是否可以得到原諒?


    不會的吧,他早已眾叛親離。他朝黑暗伸出手,卻什麽也沒有抓到。


    忽然,有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艱難地睜開眼,看見持厭恬靜的眸子。


    “後會無期,段先生。”持厭道。


    淚水劃過眼角,他笑了笑,閉上眼。


    “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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