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的病反反複複,時好時壞,常常是沈玦朝議結束,剛剛跨出西朝房的門檻,便見沈問行匆匆趕來,告訴他夏侯瀲又吐血了。那幫禦醫是不頂用了,沈玦下令東廠搜羅各地名醫,遠的暫且趕不過來,京津一帶的統統被番子夤夜抓入京城,為夏侯瀲診治。


    大夫流水一般來了又去,門檻被踩得幾乎要凹下一個印子,廚房裏彌漫著苦澀的藥味,開了窗子也散不開。他看著夏侯瀲一碗碗苦藥灌下去,灌到最後好像失去了味覺,再苦的藥也眨眼就能喝完。每回郎中要麽信誓旦旦地擔保,要麽瑟瑟發抖著許諾,這次的藥引子鐵定管用,結果郎中前腳剛走,後腳夏侯瀲便開始發病,有時候七竅流血,有時候昏迷不醒,一次比一次觸目驚心。


    沈玦漸漸對這些庸醫失了信心,他搬來藏書閣的古籍在掌印值房裏查閱。要批的折子太多,常常到了深夜才用空看書。《金鏡錄》、《博濟方》、《中州誌》、《百越誌》……他一本一本翻過去。


    星夜下沉在黑暗裏的皇城,隻有司禮監那一角亮著徹夜不熄的燈火。一方蠟燭又將燒完,瓷盤裏落著斑斑燭淚,沈問行小心翼翼換上新蠟,用銀剔子挑了挑燈花。昏黃的燈火像遲重的暮色,映著沈玦低垂的眉眼。連日來的操勞讓他清減了不少,臉頰邊都隱隱可見瘦骨的鋒棱。


    沈問行從烏漆小托盤裏拿出一盅熱湯,悄悄推在案上,輕聲道:“爹啊,喝點湯吧。今天看得夠晚了,再過一個時辰雞就要打鳴了,要不上榻躺會子吧。”


    “別吵。”沈玦皺了眉。


    沈問行苦哈哈地道:“我說爹啊,您也得緊著自己的身體啊。夏侯大人沒瘦,您倒先成竹竿了。”


    沈玦不再理他了,沈問行沒辦法,隻得由著他。到天快亮的時候沈玦終於肯歇息了,隻不過睡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起來梳洗準備上朝。對著鏡子看自己,似乎真是憔悴了不少,梳頭梳下不少頭發來,把頭發翻過來看,白發夾雜在青絲裏,銀亮得刺目。


    他沒空管這些,上完早朝回去看夏侯瀲,那家夥坐在廊下給府裏的孩子們做風箏。他有一副好手藝,那些小孩兒都愛跟他玩兒。他以前救下的李妙禎和他最熟絡,那丫頭在府裏養了幾個月,不像初來的時候那般靦腆了。沈玦讓那丫頭照看他的飲食起居,倒也照顧得不錯。


    過了十天的工夫,江浙一帶的郎中也到了。同樣是流水一樣進去,流水一樣出來,方子越開越偏 ,他有的不敢用,藥水倒了一碗又一碗,簷溜底下都是黑膩的藥水。江浙的大夫走了兩廣的來,兩廣的走了西北的來。他後來聽說廬山有一個輩分甚高的大夫,早年還曾經在苗疆待過,他親自將他迎進府,耐著性子聽他罵罵咧咧,又聽他講玄而又玄的醫理。老大夫給夏侯瀲把了半天脈,又是翻眼皮又是看舌苔,再查看他這幾日吐的血,最後走到外間,對沈玦說:“命有常數,人力不可違也,節哀順變。”


    那一句仿佛是當頭一棒,沈玦聽見天塌了的聲音。


    他是從來也不信命的,汲汲營營十數年,走到如今的萬丈榮光,靠得是殺伐果斷步步為營,不是聽天由命。可這一刻,他卻好像不得不信了,原來隻手遮天的權勢,也換不回一個人的性命。


    他回過身來,隔著窗子望屋裏的夏侯瀲。他坐在八仙桌前喝藥,那樣黑漆漆的藥汁,他一天要喝上五大碗,其實隻有清熱解毒的效用,可總覺得喝了就能好些。他先是望著藥碗發愁,妙禎在一旁鼓勵他,“快喝呀夏侯叔叔,一會兒督主就回來了。”


    夏侯瀲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苦得齜牙咧嘴。妙禎一邊笑一邊給他一顆飴糖,再把藥碗收進托盤。沈玦心裏發澀,原來夏侯瀲一直怕苦的,可他在他麵前喝藥永遠是一派輕鬆的模樣。


    沈玦繼續翻醫書,也有很多人來向他進獻名醫和偏方,禦馬監的李總管說終南山有個氣功大師很會治病,他家裏十歲的弟弟生了怪病,肚子裏長了東西,像懷了十月的胎似的,到終南山去被大師灌了半天的氣,到晚上人就恢複原狀了。沈玦派了五個檔頭快馬去請,夏侯瀲本想說這就是騙人的,他跑江湖的時候見多了這種人,可見沈玦一臉堅持,還是妥協了。大師給夏侯瀲灌了三天的氣,這三天沈玦好吃好喝地招待,府上宴席頓頓是山珍海味。大師想見識京裏的優伶巧伎,沈玦破天荒往府裏進了女樂。


    第三天正當灌氣的時候,夏侯瀲又發病了。他躺在青紗帳裏不省人事,沈問行靜悄悄地走進來告訴沈玦,番子查到大師是李總管的遠房侄子。


    沈玦什麽也沒說,隻讓沈問行出去。他撩開帳子坐在夏侯瀲的床邊,俯下身聽他靜謐的心跳。不知怎的沈玦就落淚了,淚水沾濕了夏侯瀲的衣襟,留下淺淡的印跡。他想這的的確確是報應,是他作惡太多,天爺要罰他,把夏侯瀲送回他身邊,卻要他眼睜睜看夏侯瀲死掉,像握在掌心的砂礫,握得越緊失去得越快。


    他掖了掖眼淚,直起身來,正好看見夏侯瀲腕上的菩提子。他摩挲著冰涼的珠串,想起從前在宮裏等待的日月。他曾滿懷希望地期待和夏侯瀲重逢,一遍一遍數著菩提子祈禱夏侯瀲從殺場平安歸來。如果從前佛可以應許他的祈願,現在可不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向小皇帝告了假,驅車到蘆潭古道。一路香塵細細,柘樹森森。沈問行以為沈玦要去廣靈寺上香,正打算讓廠衛下去清道。沈玦攔住他,道:“清了路,會不會讓佛爺覺得我不夠誠心?”


    沈問行愣了一下,摸著腦門道:“不會吧……”


    沈玦沉默了一會兒沒說話,徑自下了車。沈問行想說這才到古道口,離廣靈寺還有好幾裏路呢。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見沈玦孤身站在天光下,對著廣靈寺的方向,撩袍跪了下去。


    古道上車馬不多,軋軋地從沈玦身邊駛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三拜九叩的人。沈問行呆呆地望著沈玦,甚至忘記了阻攔。那個孤絕的影子匍匐在塵埃裏,一步三叩首,向著渺茫煙塵裏的佛音前進。


    “爹啊,您這是做什麽?”沈問行這才醒過神來,跳下車跪在沈玦旁邊哀求,“您說您這是……這要是被旁人瞧見……”


    沈玦一聲不吭,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繼續前行。沈問行跪在原地看他慢慢往前走,網巾在叩首的時候鬆了一點兒,幾根發絲垂下來,黏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清冷的天光下,他的臉上無悲無喜。


    沈問行終於明白過來這個人是攔不住了。他要一路磕上廣靈寺,乞求佛爺救那個病重的男人。沈問行歎了一口氣,轉回車上拿出油紙傘,撐在沈玦的頭頂。廠衛們默默跟在後麵,沒有人吭聲也沒有人再勸。長長的古道上他們像一列緩緩挪動的螻蟻,在塵埃和霜風裏靜默著前行。


    日頭上了中天,進香的人慢慢多了,有人看到了沈玦,停下車馬伸出脖子來看。廠衛的曳撒和冰冷的刀鞘驅逐不了他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行腳的販夫,也有王公貴族,有人認出了沈玦,發出一聲驚呼。


    竊竊私語像蟬噪此起彼伏,沈瀲病重的消息悄然傳遞著,有人幸災樂禍,有人興味盎然。沈玦充耳不聞,兀自磕頭。額頭叩地,聲聲鈍響,他的臉上沾染了泥塵,素來潔淨的曳撒也染上汙漬。磕到不知第多少個,他額頭上終於破了,鮮血在地上印下奪目的紅印。紅印隨著他的步伐綿延出去,像盛開的紅蓮,承載著無盡的悲苦。人們下意識地讓開那道血跡,沒有人踩在那上麵,於是人群中分出了一條線,沈玦拉著那條線一直往前。


    天光下一切都是模糊的,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叩首。手腳發疼,最後變得麻木,痛苦像隔了一層,他失去了感覺的能力。他在心裏默念夏侯瀲的名字,仿佛這三個字裏藏了力量,讓他不知疲倦。


    梵音近了,呢喃著從遠天傳來。沈玦終於磕到了山階腳下,人群裏爆發出一陣歡呼,“到了!到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沈玦並沒有停下。他再次矮身跪地,額頭叩上台階,一朵紅蓮在爬滿青苔的石階上綻放。人群終於靜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那個男人一級一級爬上石階,向著天光盡處進發。人們望著他的背影,跟隨著他緩緩移動,忽然覺得他不再是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東廠督主,而是一個卑微到塵埃裏的凡人,一如芸芸眾生。


    日頭西沉,遠山溶入黃昏,暮色籠罩在人群的肩頭。沈玦的臉蒼白得可怕,手和腳都在顫抖。他伏在山階上喘氣,抬眼望去,層層石階向上綿延,消失在一片霞光中。有人忍不住喊:“廠公,別跪了,夠了!佛爺看得到的。”


    “是啊,算了吧。沒準兒小沈大人已經好了呢,您回家瞧瞧去吧!”


    沈玦不聽,繼續往前。他不再站起來,而是跪著叩頭,跪著爬階。一個小女孩兒舉著水袋隔著廠衛的人牆喊:“廠公,喝水!”


    沈問行忙拿出自家帶的水囊,“爹,喝點吧,歇會兒再跪。”


    沈玦閉著眼搖頭,伏身叩首。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每一刻都漫長得像沒有盡頭。當夕陽斂盡最後一絲光輝的時候,沈玦終於到了山頂,沉雄的梵聲從寶殿裏傳來,響在耳邊聲如奔雷。顫抖著跨入門檻,滿室長明燈火如晝,他匍匐在神佛的腳下。


    “諸天神佛在上,罪人謝驚瀾來此叩罪。發我宏願,終生茹素,行善三千,換夏侯瀲康健如初。燃心燈為證,諸佛應願,吾誓無違。”


    他伏在大佛冰冷的目光中,像一片淒冷的枯葉。遲遲的梵聲中沒有人應答他,他聽見自己的淚滴砸在地磚上,清脆的一聲響。他想起月光下夏侯瀲溫暖的目光,低沉的嗓音,像涓涓細流,輸進他蒼涼的心底,那是他荒蕪一生中最後的慰藉。一刹那間無盡的哀苦像冰冷的海潮將他淹沒,他頭抵著地磚,閉上雙眼。


    “佛爺,求你,罪是我的,報應是我的,罰我,不要罰他。”


    “求求你,把他……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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