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買了我的命?”司徒謹問。


    “無人,伽藍要你死。”


    “這樣麽?原來我的分量這麽重。”司徒謹的聲音低沉,“伽藍要我的命,是打算公然與東廠作對了麽?”


    “不知道。諸事莫問,殺人無禁。我隻是一把刀,隻負責殺人。”


    “一把刀……”司徒謹淡淡地笑了一聲,“你和夏侯瀲一樣,是以牽絲殺術登上迦樓羅之位的麽?”


    “不是,我是以刀術。”迦樓羅道,“我出刀,一招就能殺死你。”


    “哦?我和夏侯霈對過刀,那是我見過的最凶悍的刀術。你和她比,誰更強?”


    司徒謹調整呼吸,慢慢逼近站在遠處的刺客,刺客也挪動步伐。兩個人繞著街中心轉圈,維持著十步的距離。


    刺客沉默地搖頭。


    “你叫什麽名字?”


    “迦樓羅。”


    “我問你的真名!”


    “刺客,無名。”


    兩個人同時揮刀,空氣忽然變得凝滯,連風聲都慢了,拖著漫長又尖利的呼嘯穿過耳邊。漫天的風雪在空中飛舞旋轉,司徒謹清晰地看見那個刺客向他逼近,黑洞洞的麵具眼眶裏麵的雙眼空寂無情,仿佛臥了萬年的冰雪。


    這該是怎樣一個刺客啊?像一柄無心的鋼鐵,他的存在,似乎僅僅為了殺人。


    司徒謹的刀藏在肘後,那是他慣用的殺術,這樣敵人無法看見他出刀的角度,也就無從躲避他揮出的絕命一刀。他們像兩隻奮翅而起的黑色梟鳥迅猛地相撲,兩人飛揚的黑色衣袖像黑色的翅膀。鏗然一聲,那是刀刃滑出刀鞘。極細的金屬冷光在兩人交錯的刹那間閃現,猶如空氣裏憑空而現的裂隙。瞬息之後,他們分開,背對背在風雪中站立。


    寂靜。


    噠噠的滴血聲遲遲地響起,司徒謹低下頭,雪地上有殷紅的血跡。他後知後覺地感到腰間尖銳的疼痛,溫熱的鮮血淅淅瀝瀝地漫出來。它們從傷口流出,同時迅速被外麵的空氣冷卻,結成薄薄的血霜。


    太快了,他感到恐怖,這樣快的出刀速度,便是夏侯霈也甘拜下風!這個刺客說得沒錯,他一招就能殺死他,因為他根本來不及揮刀。


    現在他要死了,他的右腰被割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很快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


    “快回家吧。”刺客忽然說。


    司徒謹仰起頭,刺客轉過身來看著他,右手伸出,似乎觸動了哪根牽機絲,空氣裏光芒流轉,牽機絲被他收入了手掌。


    “我收到的文書上寫你有一個妻子,還有一個女兒。”


    司徒謹呼吸一緊,“她們和東廠沒有關係。”


    “我知道。”刺客說,“今天很冷,你的血會流得慢一些。從這裏到你家需要走二百七十八步,你走得快一些,可以在血流完之前回到家。但是不要走太快,那樣你的血也會流得更快。”


    “你……”司徒謹慘然笑了笑,“這是刺客的慈悲麽?”


    刺客的聲音很輕,“我其實不想殺你,可我沒有辦法,我隻是一把刀。快回家吧,至少,可以和她們道個別。我一直很後悔,在離開的時候沒能和我弟弟道別。我希望,你也不要後悔。”


    司徒謹艱難地扶著雁翎刀,踉蹌著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那個沒有說名字的刺客站在他後麵靜靜望著他,黑色的影子消融在風雪中,慢慢失去了痕跡。


    司徒謹慢慢感覺不到腰間的痛楚了,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因為血流得太多。他隻希望自己能再多撐一會兒,再多一會兒。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像破舊的風箱被拉動,每一下都筋疲力竭。不知走了多久,他終於看到自己家的圍牆了,他扶著圍牆蹭到大門,喘了幾口氣,推開大門,進了院子,再一步步挪到屋子門口,血滴在雪地裏,又被新的雪花掩埋。


    屋子裏生了炭火,發出嗤嗤的聲音。他聽見明月和玉姐兒的呼吸聲,一下一下,很安詳。他安了心,伽藍刺客沒有找她們的麻煩。他輕輕走過去,拉開藍色夏布床簾,玉姐兒睡在裏麵,明月抱著她,微微蜷著身子。


    他伸出手摸了摸玉姐兒的臉,又搖搖明月,輕聲喊她:“明月,明月!”


    明月朦朧地睜開眼睛,側過身來,看見眼前的司徒謹,似乎有些驚喜。她的臉兒有些蒼白,昏暗的光影裏,司徒謹隱隱約約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她一定很想他,想要他回家。


    “對不起,這麽晚才回來。”司徒謹摸了摸她的臉,手太冰,明月打了一個哆嗦,但還是抓緊他的手。


    “不晚,回來就好。”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懷裏捂著,“回來就好。”


    “我給你買了一個簪子,你看喜不喜歡。”司徒謹從懷裏拿出紅木盒,遞給明月看。


    明月埋怨道:“老夫老妻了,費這個錢做什麽?你俸祿又沒有多少。好啦,快去換衣裳,早點睡覺。你明早還得應卯,快抓緊睡幾個時辰。”


    “我想要抱一抱。”司徒謹嗓音沙啞。


    他不舍地看著她,她的肌膚其實有一點黃了,經年的家務操勞讓她看起來有點憔悴,眼睛還因為睡覺前哭過發腫。可是他還是覺得很好看,誰都比不過她。他的目光沿著明月的臉龐輪廓勾勒,每一寸都不放過,仿佛要永遠印到心底,投了胎也不忘記。


    明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最終還是依著他,輕輕將他擁住。這麽大個人了,有時候還像小孩兒似的。他剛從外麵回來,懷抱很冷,明月把他擁緊,希望他快點回過溫來。


    “昨天對不起,不該和你吵架。”司徒謹輕聲道。


    明月把頭埋在他懷裏,聲音悶悶地道:“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對。再說,你又沒有跟我吵,每次都是我欺負你。”


    “明月,我好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司徒謹眷戀地聞著她身上的香味,她身上有一種特有的味道,像什麽花兒的花香,聞起來很舒服。


    “好啦,我知道啦。”明月笑起來,“你今天怎麽啦?鐵樹開花了?說,是不是幹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要向我求饒?”


    司徒謹搖搖頭,“我不去上值了,我就留在家裏陪你,好不好?”


    “好啊,我早想說了,東廠那麽累,你每天早出晚歸,一點兒也不值當。其實我們這些年攢了點錢,可以自己做買賣的。我們可以開一家醫館,我當大夫,你當我的夥計。你不在東廠待了,那我們去金陵好不好,那裏聽說可美了,春天有西府海棠,夏天有紅蓮,到秋天還有很多很多楓葉。你過些日子跟督主提一提,他要是不答應,我去找他說。”


    “好,都聽你的。”


    司徒謹忽然覺得累了,眼皮變得很沉,抬不起來。他背靠床柱,慢慢閉上了雙眼。


    月光透過窗紗照進來,窗欞把它分割成塊塊光影。窗外的枯樹枝在上麵映上疏落的影子,像一幅墨筆描的畫軸。司徒謹不動了,明月想幫他脫衣服上床睡覺。手無意間觸碰到他的手,冰冰涼涼,像一塊冰似的。她覺得奇怪,進屋這麽久了,怎麽沒有捂暖和呢?


    她捧起司徒謹的手,想要哈幾口氣,可是卻發現上麵滿是幹涸的血跡。腦子裏轟然一聲,整個身子仿佛在刹那之間被凍住。明月動作遲緩地抬起頭,月光照在司徒謹因為失血而慘白的臉上,給他覆上一層薄薄的光澤,看起來像一座玉雕。


    她後知後覺地知道了什麽,眼淚從眼眶中湧出來。


    “阿謹——!”


    ————


    刺客走進一個窄窄的胡同,他平日的衣裳藏在別人家門口疊放的簸箕裏,他四下望了望,找到自己的衣裳,把刀放在一旁,脫下黑色箭衣,換上洗得發白的灰色棉布襖子。


    有一個人從黑暗裏走出來,拿走他的刀,刀身輕推出鞘,“刹那”二字映入月光。


    “持厭,你不該放他走。”


    持厭沒有理他,轉身就走。


    “別以為你是迦樓羅,就可以觸犯伽藍的規條。殺人取頭,你該取他的頭顱。”男人陰森森地說,“身為你的‘鞘’,我會把一切都告訴閻羅的。”


    “隨你。”


    “持厭,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別忘了,你和我們一樣,我們都是依靠極樂果才能活命的人。不,你比我們更低等,你連你的‘刹那’都必須上繳。沒有刀的刺客,無異於任人宰割的魚肉。”男人的聲音遙遙響在身後,越來越遠,“記住,有買賣的時候到門頭溝生藥鋪來取你的刀,我現在在那裏當夥計。”


    持厭剛回到雲仙樓,就聽見園子裏各處男男女女的嬉笑,又滑又甜。他目不斜視地離開,走到後院裏,從吉祥缸裏舀水洗手,剛剛殺人沾上了血,要快點洗掉。洗完手回到柴房,屋子裏沒有點燈,也沒有生炭火,黑暗涼陰陰的匝著人,他站了一會兒,從床底下的包袱裏拿出一封被老鼠啃了一半的信。


    那是夏侯霈留給小瀲的遺書,他從朔北回來的時候,在小瀲家的竹樓裏找到的。夏侯霈的字很差,看起來很費勁兒。他研讀了三天才完全明白夏侯霈的意思。夏侯霈要小瀲去找一個叫“小少爺”的人,她說她在那裏給他留了一線生機,還在京裏買了一套三進三出的宅子給他娶媳婦兒用。


    持厭這幾天走訪了好幾個街坊,去打聽了每一座三進三出的宅子。可是每個宅子裏都有一個小少爺,他跟蹤了所有小少爺,沒有發現任何有關小瀲的蛛絲馬跡。


    或許“小少爺”隻是一個代號吧,就像“迦樓羅”一樣。持厭抱著膝頭坐在黑暗裏發呆,眼神變得空茫。


    “夏侯!要死啦!你又偷懶是不是!”鴇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


    持厭醒過神來,忙把遺書藏起來,出門去洗衣裳。


    鴇兒在他身後碎碎叨叨:“哎喲,先前看你老實才給你活兒幹!沒想到見天的偷懶,這衣裳攢了有三天了吧,你怎麽還沒洗完!你前頭那個,也叫夏侯,人家一天洗三盆,你呢,你一盆洗三天!怪不得人家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就隻能在這兒混日子。”說著剜了他一眼,“我告訴你,今天不洗完別想睡覺!累死老娘了,應付完那幫死男人,還要應付你!”


    持厭默默往大盆裏倒水,那盆兒大得能裝下一個成年男人,裏麵裝滿了樓裏姑娘們的衣裳,堆積如山。昨天看門的幾個打手說自己洗衣裳太累,要他幫幫忙,也把他們的衣物扔了進來。衣裳太多,他白天要找弟弟,晚上要殺人,清晨還要給阿雛拎洗澡水,實在沒時間。


    不過他什麽也沒說,悶著腦袋在洗衣板上搓。鴇兒用帕子點他額頭,“要不是看你人老實,我才不留你下來!”


    說完她就走了,留下持厭一個人在雪地裏搓衣服。持厭一件一件地洗,夜裏黑,月光不夠亮,有些地方的汙漬他看不大清。洗了半天,盆裏的衣裳還是小山似的堆著。不知道前麵那個小廝怎麽做到一天洗三盆的,大概是因為他自己笨吧。持厭枯著眉頭,繼續搓。


    “夏侯!你妹妹來找你了!”阿雛的聲音響在身後,持厭疑惑地回過頭。


    阿雛牽著一個小女孩兒跨過垂花門朝他走過來,那女孩兒手裏拿著一個吊睛白額的老虎大風箏,正朝他笑。


    百裏鳶喊了聲:“哥哥!”


    “夏侯,你不是說你進京來是找弟弟的嗎,怎麽又變成妹妹了?”


    “我哥哥腦子笨,老是說錯。”百裏鳶走到持厭邊上,把風箏拿給他看,“哥哥,有壞蛋把你做給我的風箏弄壞了。我聰不聰明,我找到一個狗洞,就鑽出來找你玩兒了,你幫我補補吧。”


    持厭沒有接,隻低頭看了看老虎頭上的裂縫。


    阿雛在百裏鳶麵前蹲下,小姑娘長得漂亮,幹幹淨淨一張臉,瞳仁又大又黑,阿雛越看越喜歡,覺得她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於是從懷裏掏出一包鬆子糖放在她的手心,笑道:“給你吃糖。”


    “謝謝漂亮姐姐。”百裏鳶低頭看著裝滿糖果的荷包,這荷包在女人的懷裏待久了,泛著一股撲鼻的香味,百裏鳶皺皺鼻子,心裏有一點厭惡,想要扔掉。


    “哎喲,這小嘴兒怎麽長的呀,甜死我了!”阿雛笑得很開心,“姐姐就喜歡別人誇我漂亮!來,香一個!”


    百裏鳶明顯愣了一下。


    阿雛沒等她反應過來,已經在她臉上啵了一口,笑嘻嘻地道:“真香!”阿雛拍拍裙擺站起來,“好啦,姐姐回去睡覺啦,你也早點睡。記住不要亂跑,這裏很危險的。你要是亂跑,被媽媽看到,會被抓的哦。”


    百裏鳶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哦”了一聲,不知道有沒有往心裏去。


    “我居然被親了。”百裏鳶嘀咕了一聲,抬起頭看持厭,道,“你在幹嘛?”


    “在洗衣服。”


    百裏鳶低下頭,碩大的盆裏麵什麽衣裳都有,大襖、馬麵裙,男人的汗衫、襪子,女人的肚兜、主腰,還有許多看不出主人是男是女的汗巾子。


    百裏鳶臉色變得晦暗不明,“你沒洗過我的衣裳吧。”


    “沒有。”


    百裏鳶放了心,“那就好。”


    阿雛走遠了,雲仙樓的喧嘩聲漸漸小了,大概是客人們都累了,摟著優伶和倌兒回屋睡覺了。寂靜的小院裏隻剩下持厭和百裏鳶兩個人,院子裏很多枯樹,枯枝在地上投下深重的陰影。


    風鈴忽然響了,細碎的伶仃聲中,有無數人影從陰影裏生長出來,仿佛惡鬼隨著風和雪從地獄裏爬出,降臨人世。刺客們走到月光下,朝百裏鳶虔誠地叩拜。他們是伽藍的八部,刺客中的最強者,也是閻羅手下最凶惡的鬼魂。


    “閻羅大人,迦樓羅沒有遵守伽藍規條,斬下司徒謹的頭顱。”乾達婆道。


    百裏鳶扭頭看他,持厭仍在專心致誌洗衣服,誰都沒理。


    百裏鳶走過去摸他的臉,“持厭,你不乖哦。”


    持厭抬起眼,靜靜看著她。


    “可是我不會罰你的。因為你和我一樣,我們是同樣的人,隻有你能和我作伴。”百裏鳶笑得粲然,“你知道那天在紫荊關我為什麽跟著你麽?”


    持厭沒吭聲。


    “因為眼睛啊,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百裏鳶撫摸他恬淡的眉眼,他和她一樣,有著大而黑的瞳仁,裏麵空寂一片,仿佛鋪滿了朔北蒼涼的風雪。百裏鳶低聲道:“我們和這個世界都沒有聯係,我們都是世所不容的怪物!怪物要和怪物在一起,持厭。”


    “我有的,”持厭說,“小瀲是我的聯係。他是我的兄弟,我們血脈相連。”


    “血脈?你竟然相信那種東西。持厭,你給自己取假名叫夏侯,你認同那個將你拋棄的女人是你的母親麽?”


    持厭搖頭,“夏侯是跟小瀲姓的。”


    百裏鳶冷笑,“你就這麽喜歡他麽?死心吧,我會找到他,然後殺了他。這樣你就完全屬於我了。”


    持厭默默地低下頭,不再說話,彎下腰繼續洗衣裳。


    段九從簷下走出來,道:“閻羅大人,極樂果已經發下去了,如今南北黑道,三大漕幫,二十四幫派,悉數聽令。隻不過昨天晚上,東廠查封了一批預備在京師售賣的極樂果,我會派人過去,想辦法銷毀。”


    “很好,”百裏鳶陰冷地微笑,“真是可笑,一個太監,竟然想要匡扶社稷。這個沈玦,執迷不悟,大廈將傾,憑他一人微渺之身,如何挽救?從前我的祖輩龜縮於後,隻敢做陰溝裏的老鼠,真是一群懦夫。而今,我便要這世道裂,天下崩!唯有光明退避,陰影才能雄踞!”


    段九俯首道:“我等願為大人效死!”


    百裏鳶環顧了一圈小院,回廊上的大紅抱柱掛著紅綃,彩畫鎏金燈散著柔柔的光芒,遠處的廂房亮著不滅的光,朱紅柵欄落著積雪,一派靜謐。


    “這個地方不錯,讓他們都服下極樂果吧,鴇兒、妓女、包括看門的打手,一個都不要落下。”


    “是。”


    諸刺客俯首告退,百裏鳶漠然望著他們,手裏一握,忽然握到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是那個女人給她的鬆子糖。荷包是很豔俗的金紅色,繡著亂七八糟的蝶影穿花,大概是那個女人自己繡的,真是糟糕的女工,醜陋至極。


    百裏鳶攢著眉看了一會兒,忽然出聲:“那個叫阿雛的妓女就算了,瞞著她,不要讓她知曉。”


    “是,閻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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