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堂下圍坐在旁的臣工皆目瞪口呆,四下裏鴉雀無聲。


    夏侯瀲心中一顫,緊握雙拳。


    司徒謹察覺到他的異樣,低聲道:“怎麽了?”


    夏侯瀲搖搖頭,緊緊盯著堂上的徐若愚。


    徐若愚腦門上都是汗,鬢發粘連在臉頰上,臉蒼白得像死人的肉。畢竟失去了雙腿,僅僅休養了三天,身子虛弱得緊。兩個太醫提著醫箱在外麵侯著,就防著他突然昏倒。


    刑部尚書勉強平複了驚訝的神色,朝徐若愚道:“你可知謀逆是何等大罪?沈廠臣分明是救駕功臣,怎的又成了謀害先皇?將你所知速速從實招來!”


    徐若愚看了眼步障後的太後,深吸一口氣,道:“大人莫急,請容卑職細細分說。先皇早知魏德串通福王殿下逼宮謀反,曾密將遺詔和虎符托付與沈玦。然則沈玦不念先皇信托之恩,恩將仇報,妄想以虎符誆福王入京,再治福王一個無詔入京的罪名。誰知途中福王遭遇洪水,薨於半道。恰好沈玦尋得無名鬼,無名鬼精通奇淫巧技,尤擅易容變臉。沈玦令無名鬼給卑職易容,讓卑職假扮福王入京,跟隨魏德逼宮,再在宮變之時令卑職假死,這才能借由謀逆之名誅殺魏德。但沈玦並不滿足,為扶持皇上登基,他喪心病狂,逼死先帝,對外隻說先帝是被魏德和福王氣死,甚至自居功臣之名!這樁樁件件,卑職若有虛言,情願遭天打雷劈!”


    徐若愚一口氣說完,堂上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誰能知沈玦竟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一個宦官,竟然可以逼死皇帝!座上三個老頭都大驚失色,看向沈玦,沈玦倒是麵無表情,沒什麽反應。


    刑部尚書冷汗涔涔,從腰間抽出巾帕擦了擦臉,顫聲道:“你所言不過一麵之詞,誆殺先福王,逼死先帝,乃是大罪!其罪莫說五馬分屍,淩遲處死也不為過。你可有證據!?”


    “自然!堂下跪著的東廠辰字顆番子夏侯瀲就是伽藍無名鬼。眾所周知,無名鬼擅使牽絲人偶殺人,昨兒錦衣衛已從他家查獲人偶照夜,諸位大人一看便知。”


    他說完,兩個錦衣衛扛著照夜上了堂。精致的傀儡漠然站在天光下,白瓷麵具反射出清冷的光澤,一隻刀臂已經損毀,隻剩下殘餘的左臂,刀光在廣袖下若隱若現,蘊藏著刻骨的殺機。


    座中臣工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照夜,連錦衣衛的眼裏都流露出好奇之色。傀儡照夜久負盛名,除了那些死在照夜刀下的倒黴鬼,鮮少有人真正直麵照夜。此番一見,皆嘖嘖稱奇。


    刑部尚書目光掃向夏侯瀲,“夏侯瀲,你可認罪?”


    夏侯瀲上前道:“卑職不認。大人明鑒,督主追殺伽藍亂黨多年,清查無數伽藍暗巢,這當中也包括無名鬼的私巢,照夜就是從中所獲。卑職無能,略懂一點鍛造之術,督主隻是把照夜拿來給卑職看看而已,照夜實非卑職所有!”


    司徒謹在後頭補充道:“大人若不信,可翻檢東廠案牘文書,每次清查繳獲皆有記載。”


    刑部尚書沉吟片刻,開口道:“本官聽聞東廠有無名鬼畫像,不妨借來一觀。”


    徐若愚想要說話,膝上疼痛襲來,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刑部尚書招了招手,錦衣衛拿來一張矮凳,讓徐若愚坐著。徐若愚喘了一口氣,才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個無名鬼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早已改頭換麵,不是當初的容貌。不過,他曾經受了沈玦唆使,為卑職易容,讓卑職假扮成早已在洪水之中溺死的福王進京逼宮,那人皮麵具卑職還留著,請諸位大人過目。”


    徐若愚從懷裏拿出福王麵具,呈給錦衣衛,錦衣衛呈給座上三位大人。三人湊在一起細細觀看,麵具軟若人皮,果真是福王的模樣,三人麵麵相覷,將麵具傳下去,底下眾卿挨個看過,紛紛低聲細語。


    刑部尚書沉聲道:“夏侯瀲,這你作何解釋?”


    “卑職從未見過這副人皮麵具。”夏侯瀲道。


    有人道:“或許是徐若愚找江湖術士做了人皮麵具,隨意攀誣廠臣也未可知。”


    徐若愚咬牙道:“那便請大人綁來辰字顆諸番子,當日千裏奔襲尋找福王,諸兄弟都在場。還有東廠大檔頭司徒謹,都是從犯!請大人上大刑,不怕他們不說實話!”


    眾臣都點頭,要聽實話,還是得上大刑才行。


    刑部尚書剛要讓錦衣衛上刑具,沈玦朝中央踱了幾步,開口道:“按說咱家才是這當事人,你們偏偏揪著夏侯瀲不放,卻不問咱家半個字,是何道理?”


    刑部尚書尷尬地笑了笑,道:“廠臣說的是,若廠臣有冤屈,盡管分辯便是。”


    沈玦掠了一眼徐若愚,徐若愚忙低下頭,分明是輕飄飄的一眼,卻寒涼得猶如冬日冰雪,徐若愚渾身都發著冷。沈玦收回目光,扯出一抹冷笑,道:“咱家一直奇怪,咱家分明對你不薄,當年你流落江湖,欠了一屁股債,你那六旬老母被討債的堵在家裏出不了門,還是咱家替你還了債,提拔你進東廠,你才活出個人樣兒來。從前還說要怎麽肝腦塗地報答咱家,現在一轉頭全忘了,倒成了條瘋狗,胡亂攀咬。”


    徐若愚手上發著顫,緩緩朝沈玦叩下頭去,道:“督主大恩,卑職沒齒難忘。可如今,督主犯此大錯,卑職不能助紂為虐!督主大恩,卑職來世再報!”


    “咱家可當不起你報的大恩。”沈玦笑了一聲,接著道:“後來,咱家派人去你家裏一查,果然什麽都明白了。”


    徐若愚一怔。


    沈玦擊了兩下掌,高聲道:“把徐高氏帶上來!”


    一個太監帶著一個老婦人從人群外走進來,老婦人揪著帕子,打眼看見地上的徐若愚,撲了上去,嚎啕哭道:“兒啊!兒啊,你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娘!”徐若愚看見老婦,也紅了眼眶。


    步障之後,太後握緊拳頭,丹寇刺進掌心。


    左都禦史疑道:“這……”


    “老夫人,這幾日你都遇著了什麽,一五一十與大人們說了吧!”沈玦負手慢慢道。


    老婦擦幹淨眼淚,哽咽著說道:“那日我本在家中種花,忽然有人捂住我的口鼻,把我劫到了一個不知什麽地方,看起來……好像、好像是個田莊。他們不許我隨意走動,我成日隻能待在屋子裏,問他們是什麽人,抓我來幹什麽,也不說,隻讓我安生待著,不許亂跑。我心裏著急,可我一個老人家,走路都費勁兒,根本沒法子。幸虧前日,廠公派了人來救我,我才得以出來。”


    “這麽說,是有人劫持了你!”刑部尚書驚疑不定。


    “可惜那幾人都是亡命之徒,被咱家的人逮著,一個一個竟都咬舌自盡了。”沈玦看向徐若愚,冷冷微笑,“所以,這些人到底是誰,隻能問你了,徐若愚。”


    “我……”徐若愚看著沈玦,背後大汗淋漓。


    司徒謹在後麵低聲道:“徐若愚,你以為你替她攀誣完督主你和你母親就有活路麽?不妨問問你母親,這幾日過得可好?”


    老婦人哭著搖頭,“頓頓吃不飽,也不許我說,就讓我餓著。”她落著淚,看見徐若愚的雙膝,哭得更凶,“兒啊,造孽啊!我們是造了什麽孽啊!”


    步障之後,太後忽然厲聲道:“徐若愚,你想好了再回話!”


    徐若愚沉默許久,臉色憋得鐵青,過了半晌,他忽然掙開老婦的懷抱,爬到沈玦腳邊,流淚道:“如幾位大人所見,卑職母親被人劫持,逼得卑職不得不攀誣督主。卑職方才所言,全是假的,全是那個人教唆卑職的!那個人,就是太後娘娘!”


    刑部尚書大驚,“太後娘娘!”


    徐若愚又轉過身子,朝沈玦磕頭,“督主,卑職知道,卑職背叛了您,又背叛了太後,橫豎是沒有活路了!求督主念在卑職往日出生入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護住卑職的母親!卑職……願以死謝罪!”說罷,徐若愚渾身一震,倒了下去。老婦大叫一聲,撲倒徐若愚身上,把他翻過來,隻見他嘴角流血,已是咬舌自盡了。


    滿堂皆驚,座上三公皆不忍看,夏侯瀲也深深鎖著眉頭。立馬有錦衣衛上來,把屍體和老婦人帶走。太後氣得渾身發抖,顫著手接過朱夏遞給她的熱茶,略抿了幾口,好不容易恢複了鎮靜,換了副平穩的聲口,道:“幾位大人,這個叫徐若愚的,一會兒說廠臣謀逆,一會兒又說我設計陷害廠臣,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一連變了好幾回,實在是信不得。依我看,此人胡言亂語,都是假話。廠臣救駕之功,滿朝皆知,匡扶幼主,大家又都看在眼裏。我是皇上的母親,又怎麽會無緣無故陷害廠臣?”她轉過頭來,隔著步障看著沈玦,微微笑道,“廠臣,你說是不是?”


    沈玦轉了轉拇指上的筒戒,笑得沒有溫度。這個女人腦筋倒是轉得不慢,一擊不中已失先機,立馬變臉來和他求和。可他沈玦又豈是善茬?沈玦慢慢道:“娘娘莫急,案子還沒完。前幾日咱家炮轟廣靈寺的案子還沒審,諸位大人,不如一並審了吧!”


    太後忙道:“我看不必!廠臣定不會無緣無故炮轟皇寺,定是有緣由的!不如會審之後,廠臣單獨稟報我與皇上,何必在此煩勞諸位臣工?”


    眾卿都搖頭,左都禦史朝太後拱手道:“娘娘此言差矣,廣靈寺供奉先帝長生牌位,事關大岐福祉,還是在此一並審了的好。”


    太後怔怔放下手,臉色變得灰敗。沈玦主動提出要審,定是早做好了準備,她的棋,已經輸了。


    沈玦再次擊掌,幾個東廠番子架著一個血淋淋的人,丟在地上。那人蓬頭垢麵,渾身都是血汙,已經看不出模樣了。一個番子蹲下身,撩開他的頭發,露出他的臉龐,提起來給大家看,竟是禁軍統領,萬伯海。


    “萬大人!”諸臣都站起身來,目露驚愕。


    “饒了我……饒了我……”萬伯海爬向沈玦,伸手探向沈玦的衣擺,沈玦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後退半步。


    萬伯海喃喃道:“廠公饒了我……是我,都是我,我與太後娘娘私通,她讓我圍了廣靈寺,派禁軍殺你,都是我……求您饒我一命……”


    他聲音不大,可在場的人都聽見了,尤其“私通”二字,更是針紮似的刺入大家的耳朵,諸臣驚愕不已,紛紛看向步障後的太後。步障後響起一聲冰裂似的脆響,是茶盞碎了滿地。


    “拷掠成獄,屈打成招!”太後咬牙切齒,“他的話不能信!”


    “萬伯海,太後娘娘說你汙蔑她。汙蔑太後,是死罪。”沈玦垂眼看著萬伯海,漠然地微笑,眸中黑影森森,仿佛藏了萬千妖魔。


    萬伯海被那眼睛看得發冷,大聲道:“我沒說謊!我沒有!太後……太後她臀邊有一個桃形胎記,你們可以找嬤嬤來看!在左臀!在左臀!”


    “咱家再問你,姚氏案又是何人所為?”沈玦慢條斯理地問道。


    “是太後……都是太後!太後要殺廠臣,是太後!”


    眾人都沉默了,萬伯海能說出如此隱秘的胎記來,姑且不論姚氏案是不是太後嫁禍,私通肯定是差不離了。這是皇家醜事,本不應在此宣揚,大家紛紛緘了口,不敢說一句話。上首的三位大人也滿臉尷尬,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烏眼雞似的互瞪。


    最終沈玦開口道:“事情便是這般,太後先將姚氏母子橫死一案嫁禍於我,又命萬伯海於進香之際圍咱家於廣靈寺,咱家為求自保,隻得派人向神機營求援。更何況,佛門聖地犯下殺戒,乃是對佛祖大不敬!太後所為,實在是天理難容。”


    其實他把廣靈寺炸了更是天理難容,但大家都不敢說話。現在形勢很分明,太後已經一敗塗地,而沈玦誌得意滿,誰要是敢觸沈玦的黴頭,誰就是自尋死路。


    刑部尚書連連擦汗,巾帕已經濕了一半。他斟酌了一會兒言辭,道:“太後一事須得移交宗人府處置,還請廠公多多費心,我等便不插手了吧。”


    沈玦點頭。宮闈裏的事,確是要交給他來料理。


    步障分開,太後從後麵走了出來。她的臉色在陽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隨時都可以蒸發掉。她一步一步走下來,經過沈玦的身邊,沈玦朝她拱手,嗬腰讓出道。


    “沈廠臣果然手眼通天,算無遺策。”


    “娘娘謬讚,”沈玦道,“不過憑借一點兒運氣罷了。”


    “我原以為我可以打敗你。”


    沈玦輕笑,“娘娘,您忘了,臣教過您,沒有萬全的把握不要出手,”他的眼神變得幽深,“可一旦出手,便要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太後晃了晃,朱夏含著淚扶她,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道:“很好,那麽我便恭祝廠臣,求仁得仁,如願以償!”


    宗人府的太監把太後帶走了,眼看事情告一段落,夏侯瀲鬆了口氣,抬眼望向沈玦,沈玦正好也望過來。兩個人眼對眼互相望著,沒來由地,夏侯瀲覺得耳朵有些燙。夏侯瀲假裝咳嗽了一聲,指了指外麵,意思是在外麵等他。沈玦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眾人正準備走,一直沒開口的大理寺卿忽然說話了。


    “慢著,諸位,沈玦雖不曾謀害先皇,炮轟廣靈寺亦情有可原,可他昔年夥同魏德,顛倒銓政,掉弄機權,今時又構黨成奸,令陛下沉迷玩樂,不思進取,親亂賊、遠忠義,難道就不該審麽!”


    夏侯瀲一愣,轉過頭來,正看見沈玦與座上的大理寺卿遙遙相望,目光相接之處,恍有烽火粲然。


    沈玦不緊不慢地開口:“陛下令諸大人三司會審,審的是咱家的謀逆案。大人若要彈劾咱家,當上折子到禦前才是。”


    大理寺卿冷冷一笑。


    上折子到禦前,批紅的還不是他沈玦麽?陛下十歲小兒,握筆都嫌累,哪裏會管?


    “你禍亂朝綱,濁亂朝常,當今大岐,隻知沈玦而不知陛下,形同謀逆,照樣可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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