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垂著眼,看夏侯瀲通袖襴上的彩繡麒麟,上麵全是血汙,被劃破了好幾塊,露出裏麵同樣沾滿血汙的中衣。真是個笨蛋,他想,好不容易從伽藍逃出來,卻又差點把命撂在這裏。可他又忍不住高興,心裏像有一隻鷂子,撲騰翅膀飛上了雲端。夏侯瀲肯為他拚命,這是不是代表他在他心裏很重要,比命更重要。


    罷了,橫豎是到了這步田地了,他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同生死,共存亡,他沒有必要瞞著夏侯瀲。


    他壓了壓嘴角,道:“是太後。”


    夏侯瀲一怔,道:“你不是剛把她兒子扶上皇位嗎?那女的過河拆橋?”


    “也不算是過河拆橋。”沈玦道,“我要把她的兒子養廢,她自然要和我翻臉。”


    “養廢?”


    “沒錯,”沈玦目光淡淡,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細算起來,我才是那個一等一的大惡人,太後所為是為民除害。那姚氏婦人說得沒錯,我是第二個魏德,我和魏德,並沒有什麽兩樣。”他扭頭望向滿山黃葉飛舞如蝶,換上嘲諷的聲口,“小皇帝雖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卻已有昏君之相。我以歌舞塞其耳目,用酒肉迷其心誌,朝堂諷諫不聞於豹房,百姓疾苦不見於宮闈。因為唯有帝王昏庸無道,沉迷聲色犬馬,方有我輩立足之地。”


    夏侯瀲呆了呆,不知道說什麽好,低低喊了聲:“少爺……”


    “夏侯瀲,如你所見,我等閹宦內侍之流,吮吸大岐骨血筋髓而活。”沈玦漠然道,“所以,她要殺我是對的,不止她,清流諸臣工,個個都盼著我死。”


    沈玦望著遠方,不敢看身邊的夏侯瀲,他害怕看到夏侯瀲露出震驚或者厭惡的表情。他不怕民間朝堂的流言蜚語,也不怕那幫禁軍的辱罵,卻獨獨怕夏侯瀲的嫌惡,哪怕隻有一點兒。他藏了太多東西,別人隻見他的萬丈榮光,卻不見他的奴顏婢膝,這一點,連夏侯瀲都不曾見過。這些卑瑣像藏在錦袍底下的膿包,他一直小心掩藏,但終有一天袍子還是會被掀開來,露出底下的醜陋,於是漿痘流花,疼痛難忍。


    如今他要回頭已是不能夠了,爬到督主的位置,他作孽太多,樹敵太多,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再是東廠提督,牆倒眾人推,屆時千人踩萬人踏,五馬分屍都是輕的。他也不想回頭,遁入市井當個平頭百姓說得容易,賦稅徭役要錢又要命,一個鄉紳一個耆老,隻要有點權勢,都能把他捏死。否則便要像夏侯瀲從前那樣,當個流民,四處顛沛流離,不得安歇。這世道不為刀俎便為魚肉,他已體會過當魚肉的滋味兒,親眼看著蘭姑姑死在刺客刀下,除了逃跑什麽都不能做,他不想再嚐第二次。


    唯有掌握權與勢,他才能握住自己的命,才能護住他想護的人。


    他拉扯了一下嘴角,道:“這條路我注定要走到黑,我不會回頭的。你要是不想和我沆瀣一氣也沒關係,安生在東廠混日子就行,那些醃臢事兒我不會讓你插手。”


    “說什麽傻話兒?”夏侯瀲笑了笑,忽然衝沈玦眨眨眼,道,“拜托,我可是刺客出身,要比壞事兒誰幹得多,你再活一輩子也趕不上我。而且,實話告訴你吧,我從小就是幹壞事兒的料。”


    沈玦按了按眉心,道:“你不用安慰我,你是什麽樣兒我還不清楚麽?”


    “你還真不清楚。小時候我閑著沒事兒就愛拔別人家的雞毛,有一回放炮仗還燒了半個山寺,弑心那個老禿驢頭一回發了大氣,把我吊在山門上吹了半天冷風。伽藍裏的人都說,什麽樣的人生什麽樣的種,我娘是大壞蛋,我是小壞蛋,大壞蛋領著小壞蛋,天天到處幹壞事。”


    夏侯瀲的安慰沒有讓他覺得好過,他心裏隻有苦澀。他明白夏侯瀲,殺人放火從來不是他想幹的事,要不然也不會費盡心思毀了伽藍,也不會改頭換麵遁入市井。夏侯瀲想過的是安穩的日子,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沈玦疲憊地搖頭,道:“此間事了,我會給你換個差使,去東廠案牘庫管管文書就好。”


    “我的字寫得像狗扒地,你真放心我去管文書?”夏侯瀲伸過手來攬住沈玦的肩膀,和沈玦一起望著空中飛舞的枯葉,“沒關係的少爺,真的沒關係的。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哥,他那個人平時傻呆呆的,其實看事兒看得比誰都明白。他有一回跟我說,走了這條路就不能停,你要一直往前走,要不然惡鬼會從地底下爬出來抓住你的腳踝。你是這樣,我也一樣。橫豎到了這個田地,我管不了那麽多了。以後你是壞蛋老大,我是壞蛋小弟,你領著我我跟著你,咱倆一起去幹壞事。”


    “可這是錯的,夏侯瀲。”沈玦道。


    他仰著頭,徐徐的山風吹過來,葉子簌簌落下來,漫山細碎的低語,每一句都在說,這是錯,這是罪。


    夏侯瀲淡淡地笑,“可這也是命啊少爺。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其實我們的選擇沒有很多。要是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去殺柳歸藏,還是會去殺弑心。我還是會變成一個刺客,變成無名鬼,白天練刀,晚上殺人。所以即使重來千次萬次,我都會在這個時候選擇站在你身邊。如果這是錯,是罪,隻要你沒事兒,那就讓我一錯到底吧。”


    一錯到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不是聖人,他隻有一雙手一把刀,隻能保護一個人。他不怕罪惡,也不怕報應,隻怕沈玦落得和他娘一樣,隻怕自己還像當初那樣無能為力。


    片片槐葉從天穹落下,陽光透過葉間的縫隙射下來,是道道金色的光柱,裏麵有塵埃飛舞。沈玦覺得他和夏侯瀲也是那無數塵埃中的兩粒,在光潮中不能自已地湧動,隨著大流向前,卻終於在茫茫塵海中擁抱住了彼此。


    他心裏有悲傷也有甜蜜,是滿腹苦澀中的甘甜,矛盾,又惹人沉迷。他步步為營小心經營了十年,一顆心早已在深宮中摔打得水火不侵,堅硬如鐵。可這一刻心突然變得萬分柔軟,像一團棉一片雲,可以用手抓住,放進夏侯瀲滾燙的掌心。


    “少爺,你好笨哦。”夏侯瀲說。


    “你才笨。”沈玦的聲音有些哽咽,他不敢多說話,怕夏侯瀲聽出來。


    “老是把我往外推。”夏侯瀲用力握了握他的肩頭,“以後別這樣了。”


    不會了。沈玦默默地想,他會把他抓住的,永遠都不放手。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麽啊?”


    “藏。”沈玦道,“今夜子時,司徒會帶著紅夷大炮來轟廣靈寺。我們隻要好好躲在山上,等下麵轟完了,就能出去了。”


    夏侯瀲瞪大眼睛,“你還能弄來紅夷大炮?”


    “神機營統領孫明是魏德舊黨,當年他在湖廣任都督的時候給魏德造過生祠,拍了不少馬屁,但其實都是為了向魏德要糧餉,他們才好打倭寇。”沈玦道,“魏德倒台,他為了保命向我投誠,所以他隻降了職,否則當如李顯一般,一家老小充軍的充軍,入教坊司的入教坊司。現在我要是也倒了,就沒人能保他了。神機營夤夜丟失一門大炮,次日尋回,這事兒說大不算大,說小不算小,但無論如何,總比他沒命的強。”


    既然如此,那隻要不被禁軍發現就行。


    夏侯瀲站起來到四處查看了一下地形,暗自揣度了一番若是敵人來了該往何處撤最穩妥。還得找個安全的蔭蔽,山洞不能去,萬一被發現了堵在裏麵就歇菜了。隻能找個有遮掩的地方,起碼好逃命。讓沈玦靠在石頭上歇息,他爬上樹,偵查四周。三百步開外走過一隊兵士,人數增加了,足有三十餘人。


    這些小兵刀術不佳,可架不住人海戰術車輪戰。蝗蟲紮成堆尚且無招架之力,何況人。夏侯瀲有些不安,溜下樹想和沈玦商量。沈玦已經睡著了,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夏侯瀲試了試他的額頭,果然更燙了,又摸了摸沈玦的手臂和脖子,燙得嚇人。


    一路奔波,又在風地裏,病情加重了。沈玦當真是紙糊成的人兒,風一吹就能倒。這大小姐的身子,還跳崖假死,假死都能變成真死。


    夏侯瀲攢著眉頭想了半晌,忽然有了個主意。


    夏侯瀲把沈玦背起來,順著來時的坡爬上崖,從屍體上扒了兩套衣裳和鎧甲下來。沈玦被顛醒了,迷迷糊糊地問夏侯瀲:“你幹嘛?”


    “你睡你的,不用管。”


    夏侯瀲走了一程子路,找了塊背風的山石,把沈玦放下來。先換好自己的衣裳,然後著手扒沈玦的衣服。沈玦頭腦發暈,迷蒙之中有雙手撩開自己的衣擺,正解著褲腰帶,當下嚇了一大跳,睜開眼,抓住夏侯瀲的手,滿眼風雷暗蓄,風雨欲來。


    “做什麽?”


    “幫你換衣服啊,幹嘛?”夏侯瀲莫名其妙,“搜捕的人又多了,現在一隊三十多個,你病成這樣,我一個人沒法打。換身衣裳,再易個容,一會兒我們去他們大營裏躲躲,子時之前離開就行。”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倒是個好計策。


    隻是……


    沈玦緊了緊褲腰帶,道:“我自己換。”


    大約是不願自己的傷處曝露人前吧。夏侯瀲忽然明白過來,心微微揪了一下,在一塊兒這麽久,他幾乎忘記沈玦是太監了。他和旁的太監不同,約莫是用瑞腦熏香的緣故,身上永遠是香噴噴的,不像旁的太監身上有股子難以言喻的味道。模樣又生的好,莫說太監,就是身子齊全的男人也比不上他。


    夏侯瀲點點頭,自覺轉到山石背後去,等沈玦換衣服。


    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是一層層絲帛堆委在地的細碎聲響。夏侯瀲抱著臂,等了半晌,那邊傳來沈玦悶悶的聲音,“我好了。”


    夏侯瀲踅身回去,見沈玦神色似乎不大高興,抱歉地說道:“我想著還有層褻褲,能遮擋一二,便自作主張替你換……”


    “我沒生你氣。”沈玦打斷他,還想說什麽,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終歎了口氣,閉上嘴不吭聲了。


    “那我給你上妝了?”夏侯瀲捏了一團泥巴在手心,蹲在沈玦麵前。


    沈玦微微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他閉著眼睛靠在石壁上,眉心微蹙。夏侯瀲琢磨了一陣,並著食指和中指將泥巴輕輕塗在他臉上,整張臉糊黑,輪廓邊緣加深,又在眼睛底下畫了兩道,最後麵頰上點上細小的顆粒。原臉是看不出來了,泥巴比不上脂粉,幹了之後粗糙無比。這倒也好,顯得他皮膚風吹日曬很久似的,像個種田的農人。保險起見,夏侯瀲又塗了一層,一麵叮囑他一會兒進了營少說話,他官話說得好,言行舉止都顯著貴族風流,鶴立雞群,容易被看出端倪來。


    沈玦懨懨靠著,任夏侯瀲在他臉上擺弄,他頭疼得厲害,實在提不起精神了。


    上完最後一層,夏侯瀲在石頭縫裏麵揪了幾朵紅棕色的喇叭花兒,揉碎在掌心,暗紅色的汁液滲出來,他用指腹點了點,擦在沈玦的唇間。沈玦有豐盈的唇,微仰的唇角,手指按上去,淡色的唇上現出深深的紅印。那花兒看著是紅棕色,誰曾想花汁竟是奪目的鮮紅,掃在唇間,驚心動魄的豔麗。夏侯瀲沒來由地想起那日沈玦吮吸他的手指,唇瓣也是這般,豔若桃李。


    夏侯瀲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連忙拿另一隻手擦他的唇,期望把那殷紅的汁液擦幹淨,可那柔軟的唇被手指揉搓得越發紅豔,汁液仿佛滲進去了一般,綺豔如春。


    沈玦察覺到夏侯瀲對他的唇瓣用力,迷糊地睜開眼,喃喃了聲:“痛。”


    他朦朦的眼神落在夏侯瀲眼裏,卻是無端的勾魂攝魄,朦朧的眼是月下幽幽潭水,漣漪微漾。伴著那被揉弄得嫣紅的唇,是一種被淩辱的美,仿若雨中梨花,霜下海棠。


    夏侯瀲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忽然有一種欺負他的欲望,最好把他弄哭,讓他求饒。這念頭剛冒了個頭,夏侯瀲嚇了一大跳,立馬把它摁了下去。


    他怎麽能這麽想?沈玦掏心掏肺地待他,他絕不能有這樣不幹不淨的念頭!


    “我把顏色弄錯了,你自己舔舔幹淨,這花兒沒毒,就是可能有點苦。”夏侯瀲急急說了幾句,捧起泥巴在自己臉上胡亂糊了幾把,然後把沈玦背起來,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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