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一支煌煌的火箭自黑暗之中突圍,快速地向皇宮中心奔移。馬蹄聲如擂鼓,遙遙傳過來,魏德、皇後和福王都麵如土色。很快,乾清宮殿外響起廝殺聲,兵戈相擊,火光交織成一片,躍動的光影映在殿內每個人的臉上,照出滿臉的恐懼。


    “快!殺了二殿下!”魏德嘶聲大喊。


    李貴妃抱著孩子驚叫:“不要!”


    福王大吼一聲:“我來!”旋即抓住二殿下的衣領,拉出李貴妃的懷抱。李貴妃死死抱著孩子,孩子在她懷中淒厲地哭嚎。魏德趕上來,揪住貴妃往後扯。福王把孩子抓出來,抱到明間,拔出腰刀。


    明晃晃的刀光映在男孩驚惶的臉上,瘦弱的二殿下像一隻苦雨中的稚雀,淒然發著抖。四周的宮婢和太監大喝一聲,撲過來,抱住福王的手腳。


    “誰敢動!給本宮退下!”皇後怒吼,“琛兒,殺了他們!全殺了!”


    福王卻隻拚命掙紮,並不下刀。魏德喊道:“殿下,快啊!”


    然而,斜刺裏一支凝著寒光的羽箭呼嘯而來,穿破門扇的糊紗,直直沒入他的烏紗帽。他忽然滯住了,在張皇後的驚呼聲中,他的額上蜿蜒流下殷紅的血液,像一條手指粗的紅蛇慢條斯理地滑過他肥白的臉頰,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


    太監宮女把二殿下搶下來,福王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張皇後淒然尖叫。


    朱漆大門霍然開啟,燈火中,一個高挑的男人走進來。他一進來,似乎殿裏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曳撒上繁複豔麗的繡蟒,描金臥線,一根根流淌著靜謐的光芒。再往上看,沉謐的金色映著他的臉頰,勾勒出精致的眉眼。


    “臣救駕來遲,陛下恕罪!”沈玦頷首作揖,臉上的微笑無懈可擊。


    背著弓箭的司徒謹在他身後,也俯首作揖。


    魏德顫抖著嘴唇,指了指沈玦,卻什麽話也沒說出口。


    老皇帝凝望著地上福王的屍體,灰暗猶如槁木的臉上劃下一滴晶瑩的淚水,凝著燭火的光,亮得逼人。帝王的悲戚仿佛潮水,沉默無聲地在這個將死的老人身上洶湧開。


    “不晚,沈廠臣,你來得剛剛好。”他把身子撐起來,道:“昔年,朕有三個兄弟,為這龍椅爭得頭破血流,自相殘殺先後慘死。朕隻有兩個孩兒,想不到還是逃不了你死我活的死局。”他看向魏德,平靜地說道,“大伴兒,朕早知你與皇後狼狽為奸,早早地便將虎符交與沈玦。貶他去南京,實為躲開你的耳目,等候機會回京救駕。可不到最後關頭,朕還不死心,盼著你悔改。如今看來,都是徒勞。”


    魏德摘了頭頂的描金烏紗曲腳帽,在地上叩首。他知道自己已經輸得幹幹淨淨,到這步田地,沒什麽話好說的。他賭得起,自然也輸得起。


    魏德將額頭叩在手背上,道:“陪王伴駕六十餘年,老奴原本以為老奴才是陛下的心腹近侍,陛下蒙誰也不會把老奴蒙在鼓裏。卻沒想到,原來陛下對老奴早有了戒心。老奴忘了,陛下是陛下啊!當初要老奴拚命相護的四皇子,早已經長大了。陛下,奴婢糊塗,仗著您的寵信為非作歹,犯下這不可饒恕的重罪!奴婢愧對您的交托,陛下處置老奴吧。”


    老皇帝沉默良久,魏德叩在地上沒有動彈,枯槁的身子裹在緋紅蟒袍下,愈發顯得瘦削。


    皇帝道:“朕與你相伴六十餘年,朕在後宮裏人嫌狗厭的時候是你陪著,朕成為九五之尊四海朝拜的時候也是你陪著,朕早已經離不開你了啊。朕駕崩之後,你便到朕的建陵來守著吧。”


    魏德渾身震了一下,“陛下,您不殺奴婢?”


    “殺不殺的,死的人已經死了,頂什麽用呢?再死幾個,也是徒增傷悲。你替朕守陵,便是盡你的一份心,贖罪吧。”


    魏德頭叩在地上,仿佛有千斤重,抬不起來似的。隨即,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沙啞道:“謝主隆恩!”


    “至於遺詔,朕早已立好了。”皇帝指指地上的枕頭,對沈玦道,“你把枕頭撕開。”


    沈玦依言照辦,杏黃的遺詔果然縫在枕頭內裏,沈玦將詔書奉在手中,趨步上前。


    皇帝卻擺手道:“你收好,不必給朕了。都下去吧,朕累了。”


    龍鳳燭台嗤嗤燒著,老皇帝坐在床帳下麵,明黃緞子在他臉上蓋上一層灰暗的陰影,看上去已不像是一張臉了,而是熄了火的灰炭,灰得發白,透著一股死寂。


    眾人應了聲是,正要退下。抱著福王的皇後突然驚叫一聲,手裏抓著一捧從福王懷裏拉出來的棉花,高喊道:“他不是我兒!他是假的!他不是琛兒!”


    “福王”的衣裳底下,白團團的棉花漏出來,他整個人像漏了氣一般,迅速瘦下去。眾人瞠目結舌看著,沈玦沒什麽表情,隻低頭將詔書收進琵琶袖,漫不經心地說道:“都露餡了,還躺著做什麽?起來。”


    沈玦話音剛落,地上的人一骨碌爬起來,嘿嘿笑道:“督主,這不能怪卑職。都怪皇後娘娘抱著卑職不撒手,棉花全擠出來了。”說著,他把烏紗帽摘下來,取下頭頂的雞血包,再將麵皮一扯,一張肉嘟嘟的人皮麵具被撕下來,露出底下他自己的臉膛——笑模笑樣,長得倒是喜慶。


    張皇後顫著手指,問道:“你……你是何人!殿下呢!他沒死,對不對?對不對?”


    番子不回話,站起來走到司徒謹身後,一心一意當起透明人來了。


    皇帝直起身來,臉上紅了幾分,像將熄的炭火又竄起幾個火星。他問道:“沈玦,這是怎麽回事兒!?此人是誰?福王又在何處?啊,朕明白了,朕令你莫傷福王,你想出了這麽個法子,弄個假福王,把真的藏起來。這樣一來,真的保住了,又能揭發他們。”說著,他微微笑起來,“你素來足智多謀,朕果真沒看錯人。”


    魏德的神色變了變,道:“隻怕並非如此……”


    沈玦不答,隻向李貴妃作揖,“此間事已了了,貴妃娘娘,二殿下受了驚,不妨帶殿下下去歇著吧。”


    皇帝還沒發話,沈玦這樣做著實有些逾越。不過到了這個地步,老皇帝也無心管這些了,隻巴巴地望著地磚上站的那個男人。


    貴妃還了禮,牽著二殿下出了門,還細心地替他們掩上門。殿內又隻剩下燭火和黑暗,沈玦踩著滿地瑩然,登上腳踏,施施然坐在落地屏寶座上,右手撫著腕子上滴溜渾圓的碧璽珠子,輕聲笑道:“讓陛下和娘娘失望了。我們在回京的路上遇見洪水,殿下已然薨逝,棺木不日便會進京。”


    老皇帝頹敗了下來,雙手捧著臉。過了半晌,他的聲音從指縫裏悶悶地傳出來,“罷罷罷,都是命!這也並非沈玦之過,朕不追究了,都退下吧!”


    “陛下!”魏德道,“您錯看這個畜生了!即使殿下安然抵京,恐也不能平安!既然早知道老奴要逼宮,他為何不攔著!分明是別有禍心!”他看向沈玦,“殿下本與我商議好了,秘密抵京一同進宮。你使了什麽法子,讓他聽信你的話兒跟著你走?……虎符!你以虎符為籌,誆得殿下的信任。等殿下進了京,你就把消息放出去,將他拿下。殿下無詔入京,必定要押入宗人府聽候審訊,如此一來,你就能保二殿下上位。”


    沈玦低低一笑。


    “不對,不對。殿下進宗人府還不夠,你要二殿下坐穩江山,就不能留下他的命!”魏德臉頰顫抖,死死盯著沈玦,“沈玦,你到底是何謀算!”


    沈玦道:“這個簡單,我給了他一份假聖旨。”


    “是了。無詔入京不能置他於死地,假聖旨可以!假傳聖旨,篡位謀反,這是滔天大罪!”魏德歎道,“可惜福王半途薨逝,你沒辦法,隻好弄個假福王。可是假福王一旦入獄搜身就會暴露,你絕不能讓他入宗人府。於是你將計就計,讓他跟著我們逼宮,你再進宮救駕!而這個假福王也會在亂戰中被射死。既然死了,自然沒有人會去追究他到底是真是假!以假亂真,瞞天過海!


    “真是好謀算啊,沈玦。福王死了,能即位的隻有二殿下。而你,居功至偉,司禮監掌印非你莫屬。二殿下丁大點兒的人兒,貴妃又是婦道人家,不懂什麽,自然是要倚仗你的。屆時職掌六宮之中,權壓百僚之上,你才是最大的贏家!”


    沈玦牽起嘴角,點頭道:“義父說得隻字不差。這個法子兒子琢磨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來,義父一眨眼就明白過來了。可惜,有一著咱們都想岔了,即便福王假傳聖旨,怕是陛下也不會舍得下心要了他的命。”他的笑帶了點嘲諷,“陛下宅心仁厚,義父謀逆還能免其死罪,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老皇帝聽了半天,終於明白過來。他們這一幹人,鬥來鬥去,鑽破腦袋,都不過是沈玦手裏的棋子。他把虎符給了沈玦,讓沈玦有了籌碼。魏德和福王逼宮,正中沈玦下懷,讓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殺了福王。穆珩即了位,也不過是沈玦的傀儡。龍子鳳孫,統統泥人兒似的,讓沈玦捏在手裏玩弄。若非假福王被皇後識破,他們還被蒙在鼓裏!


    皇帝胸中氣湧如山,驀地噴出一口血來,濺在魏德臉上。魏德大驚失色,忙撫著皇帝的脊背。老皇帝嗬嗬喘著氣,想起方才李貴妃對沈玦順從的模樣,道:“貴妃……貴妃跟你也是一夥的?”


    沈玦道:“自然。”


    “哈哈哈!”張皇後已經癲狂了,頭發披散,鳳釵斜插,“萬歲,您瞧瞧,可不可笑?你,九五之尊,我,大岐坤極,被一個太監欺瞞哄騙!你說琛兒丟了你天家的體麵,這才是恥辱啊,恥辱!”


    魏德咬牙道:“沈玦,你何時與貴妃勾結在一起的?”


    沈玦低頭想了想,笑道:“約莫是十年前吧。義父,這還要多謝您派給李娘娘毒參湯。若非您出手加害,我也不能救她一命。她為求自保,隻能與我合作。”


    皇帝一震,瞪著魏德,道:“毒參湯,什麽毒參湯!”


    “陛下,您忘了?貴妃剛生育,體弱多病,您為表聖寵,日日給她送參湯。可惜,好好的參湯,卻被您的大伴兒摻了毒。先是番木鱉,後來是雪上一枝蒿,一點一點下,銀針都驗不出來。”


    老皇帝怒極,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將魏德一把推開,身子簌簌發著抖。


    “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好你個沈玦,狗膽包天!你的榮華富貴,是朕給的!你的高位厚祿,是朕封的!你這個殺才,不思圖報,反倒弄權欺君,朕要你的狗命!”


    魏德愴然歎了聲,道:“我以為我養的是一條狗,可他其實是一匹狼啊!狗長大了會護主,可狼長大了會吃人!陛下,是老奴對不住您。老奴負了您的恩德,還養大這隻心狠手辣的狼崽子。您的大恩大德,老奴隻有來世再報了!”


    說完,魏德忽然暴起,手中握著一柄柳葉般的利刃,狠狠朝沈玦紮過去。


    冰冷的刀光閃過沈玦,映得他的臉龐霜雪一般寒涼。沈玦紋絲不動,連睫毛都不曾顫抖。空氣裏傳來尖利的鳴響,仿佛布帛被撕裂,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穿沒魏德的太陽穴,再從另一個太陽穴穿出,將他整顆頭顱釘在牆上。


    柳葉刀哐當一聲落地,魏德的身後,皇帝目眥欲裂:“大伴兒!”


    沈玦漠然看著魏德的屍體,神色高寒猶如廟裏無悲無喜的佛像。


    皇帝白發蓬亂,老淚縱橫,道:“沈玦,這下你滿意了!你的每一步都成功了,琛兒沒了,大伴兒死了,你的絆腳石統統沒了!”


    “不,”沈玦低聲道,“還有最後一步沒有完成。”


    老皇帝抬起眼來,渾濁的目光迎向緩緩站起身的沈玦,他忽然感到渾身徹骨的冰寒,仿佛冰雪從天而降。


    沈玦斂了臉上的笑意,深深俯首,作了一個長揖。


    “臣沈玦鬥膽,請陛下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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