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決定獨自去刺殺。


    這個決定遭到了唐十七和書情的一致反對。唐十七堅持要夏侯瀲尋求伽藍暗樁的幫助,至少雇幾個人掩護刺殺。書情附議。


    柳歸藏有三千門徒,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夠把夏侯瀲淹死。雖然刺客潛行於黑暗之中,但畢竟不是什麽神仙妖怪,有隱身藏形之術,難保不會露出蛛絲馬跡,被人發現。


    唐十七苦口婆心勸了半天,夏侯瀲一副“任你唾沫橫飛,我自巋然不動”的模樣。唐十七沒轍了,道:“老大,你發不出我的工錢也犯不著用這種方式逃避吧!你說,你是不是玩女人賭錢欠了一屁股債,想跑路!?”


    “玩你大爺!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嗎?”夏侯瀲無語。


    書情問道:“那為什麽不找暗樁?有暗樁掩護,幫你拖住柳歸藏的小嘍囉,豈不方便?”


    夏侯瀲沉默了一陣,才道:“我娘剛死的時候,那個老禿驢就收了柳歸藏的錢派刺客幫他暗殺北派宗師。找暗樁幫忙,無異於找那個禿驢幫忙。”


    書情愣了一下,張口說:“可是……”,然而“可是”了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


    “憑我自己也能幹掉柳歸藏,我有照夜,有橫波,足夠了。”夏侯瀲目光冷峻,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書情還要再勸,唐十七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別說話,扭頭問夏侯瀲:“你怎麽打算的?”


    夏侯瀲在八仙桌上攤開一張柳州城的地圖,地圖左側,一條紅線沿著北市向東城門大街延伸,一直畫出城外。地圖是白毛氈做的,朱墨浸得很深,乍一眼看過去,那條殷紅的線像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淋漓。


    夏侯瀲叩了叩東城門大街的位置,道:“每月初一、十五,柳歸藏都要視察他在城裏的店鋪,他有店鋪二十三家,包括三間酒樓、五間脂粉鋪子、十間生藥鋪和五間醫館。他一般從未時開始視察,從城西往城東走,盤問一間鋪子用一盞茶到一炷香的時間,戌時在城東的得仙樓用膳,將近亥時的時候走東城門出城回莊。”


    “這個綠烏龜真他娘的有錢,”唐十七咂舌,又問,“他一般帶多少人?”


    “不到十個。”夏侯瀲道,“有的時候甚至隻帶兩個長隨。驚刀山莊人太多了,在莊子裏麵暗殺變數很大。戚家刀是軍刀法,講究協同作戰,相互照應,對付一個人不難,對付一群人就不容易了。山莊裏很容易被他們用人海戰術前後夾擊,脫身不易。所以不如在外麵刺殺,照夜刀槍不入,一個打十個也很有把握。”


    “這樣真的能行嗎?”書情心裏很忐忑。


    他知道他師哥的性子。


    夏侯瀲這個人做事從來不計後果,他說他要去偷學百家刀法,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去了,然後帶著數十本刀譜和一身傷回來。他說他要打造出絕世殺器機關傀儡,逮著唐十七不吃不喝悶頭埋在房裏,照夜成形的時候人已經蓬頭垢麵、胡子拉碴,像在街頭流浪了二十年的流浪漢。


    學刀、鍛造照夜尚且如此,要刺殺柳歸藏,書情深信不疑夏侯瀲會把自己的命給豁出去。


    “一擊不成我就撤退。我已在東城門大街買了個臨街的鋪子,你倆在那躲著接應我。”夏侯瀲安慰他,“放心吧,柳歸藏不死,我怎麽會讓自己有事?我總是得留著命對付他的。”


    就怕你和他同歸於盡。書情癟著嘴,沒敢說出口。


    等夏侯瀲走了,書情拉唐十七的袖子,問道:“十七哥,你真讓我師哥就這麽去刺殺柳歸藏?”


    唐十七拍了一下書情的腦袋,道:“傻呀,他讓你幹啥你就幹啥?咱們自己偷偷雇他十幾二十幾個弟兄,埋伏在鋪子裏,夏侯倔驢要真出了事兒,咱們一塊衝出去救人不就得了?”


    夏侯瀲已經部署好了一切。他給照夜換上了新的刀臂,柳州城的每塊磚頭每塊土都被他給踏了一遍,他們規劃了三條撤離路線,設想了數十種突發情況的應對對策,確保這次刺殺萬無一失。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了。等待下個月初一亥時,柳歸藏的馬車駛入東城門大街——夏侯瀲為他精心布置的命定殺場。


    夜色如墨,夏侯瀲坐在屋頂上吹風,手邊放了一壺酒。這院子還是當初抓柳氏門徒練刀的時候賃下的,後來幹脆就買下了,改成了夏侯瀲的暗窟。從夏侯瀲這兒往下望,可以看到天井底下立了許多人形傀儡,鐵質表皮在月亮底下一閃閃地發光,那些都是照夜的前身。書情很細心地為他們都穿了衣裳,遠遠望過去像一群直挺挺的屍體。


    穿堂裏放滿了廢棄的弩箭和刀模子,有的時候還能看見唐門機關譜的破爛藍色封皮。院子裏的假山被夏侯瀲用來試準頭,被弩箭戳出坑坑窪窪的眼子,像得了麻風病。滿目瘡痍裏,院子的角落亂軍突圍似的立了一樹白玉蘭,肥嘟嘟的白花兒蹲滿枝頭,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棲息在樹上的白鴿子。


    唐十七從回廊裏走出來,夏侯瀲叫了他一聲,問:“秀才呢?”


    “寫信給他媳婦兒呢。真他娘的肉麻,我偷眼瞧了幾句,都是些酸詩。”唐十七從底下爬上來,坐在夏侯瀲的身邊,“秀才還是太嫩。女人嘛,隻要男人和她過幾個恩愛的晚上,再送點簪子、釵子、鐲子什麽的,她就能死心塌地地跟著你。”


    夏侯瀲沒說話,他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發了誓不娶妻不生子,情啊愛的和他沒有關係。


    不過他懂得挖苦唐十七,於是道:“然後你被她們告上了驚刀山莊,被抓去了誅惡台,差點兒就沒命了。”


    “那叫因愛生恨好不好!”唐十七沒好氣地橫了夏侯瀲一眼。月光下,夏侯瀲消瘦的臉頰顯得有些蒼白,眉毛是濃墨一般的斜飛,現在他整個人放鬆下來,有幾分蕭索的味道。


    唐十七還記得夏侯瀲救他時候的樣子,那會兒他被關在囚車裏,身上所有的錢幾乎被驚刀山莊那些門徒搜刮光了,他用最後藏在鞋墊裏的一張銀鈔換了一個雞腿,徹底的一窮二白。正當他絕望地吃著雞腿的時候,夏侯瀲從黑夜裏走出來,鬼魅一般在門徒中間遊走,一眨眼的功夫,四個押解的門徒全都斷了喉嚨。他那時候對夏侯瀲還是懼怕,雞腿都掉在腳邊沒有察覺。等夏侯瀲走了才明白過來,這家夥隻是來殺柳氏門徒的。


    後來他就跟著夏侯瀲混了,幫他去唐門偷機關譜,幫他鍛造照夜。夏侯瀲著實是個好老板,從來不拖欠工錢,按期發放,逢年過節還包大紅包,他在伽藍妓院裏睡覺還時常不用花錢。


    “喂,老大,你要是嗝屁了我會難過的。”唐十七說。


    夏侯瀲扭頭看他,這個圓臉的男人少見地斂了笑意。夏侯瀲笑了笑,道:“十七,人這條命留著不是為了吃喝拉撒的。總會有一個人,能讓你豁出命去保護,就算她死了,你也要豁出命去報仇。”


    “我有的啊老大。”唐十七低著頭,“你還記得被你掘了墳的那個唐嵐嗎?他是我六叔,我從小被他帶大的。我沒爹沒娘,機關術、張弩射箭,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會離開唐門,也是為了去找他。可是他死了,我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我的弩機失去了準頭,隻能在手裏空著。”


    “……”夏侯瀲愣了一下,道,“抱歉,呃,你放心,我又把他埋回去了,每年都有燒紙。”


    “沒事啦,你知道像我們這種惡貫滿盈的人都不信神佛的。”唐十七扯起嘴角笑了笑,“老大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慫?對我那麽好的六叔死了,我居然還心安理得地逛青樓喝小酒睡大覺。我一直很佩服你啊老大,你是我見過最男人的男人,說幹就幹,一點也不含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我也想這樣不顧一切。可是我又忍不住想,我他娘的好不容易來到這個世上看一眼,不好好活一把真的很對不起我當初千辛萬苦從娘胎裏爬出來。我這輩子沒別的願望,就想死在女人的床上,這才是男人最好的歸宿啊。老大,你說我六叔會不會怪我啊?”


    “不會的,他不會希望你去報仇的。”夏侯瀲說。


    “是啊,老大。”唐十七抬眼看夏侯瀲,“你有沒有想過,其實迦樓羅並不希望你去報仇?”


    夏侯瀲笑起來,繞了這麽大一圈子,原來就是來當說客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娘不想要我去報仇。”夏侯瀲抱著酒望著沉沉夜色,月亮已經被雲遮起來了,宅子外麵是森森密林,像矗立的鬼影,“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不幹就不幹的,每當我握住橫波的時候,當我爬上床閉上眼睡覺的時候,往事就像幽魂一樣追過來。”


    唐十七沒有說話,兩個人一起望著黑夜,星子密布,仿佛搖搖欲墜。


    “我娘剛走的時候,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每天就想著要怎麽才能幹掉他。”夏侯瀲抿了一口酒,忽然說,“我和他差距太大了,他是刀術宗師,坐擁三千門徒,我不怕殺了他被追殺被報複,我隻怕我連他的門檻都進不了。我難過得要死,拚了命地練刀。可我沒有天分,伽藍的人都笑話我,說我是個窩囊廢。”


    “說什麽玩意兒,老大你是窩囊廢那我成什麽了!”


    “無所謂,他們說什麽我都不在意,我知道我遲早有一天要去找柳歸藏的。”夏侯瀲輕聲說,“可是最可悲的不是你被罵是窩囊廢,是膽小鬼,而是你心裏明白,即使時光倒流,你回到娘親死在街頭那一天,你依然不能出去,依然不能越過那扇門,殺了柳歸藏。”


    夏侯瀲看著唐十七,一字一句地說:“所以他們罵什麽我都認了,因為我,就是個窩囊廢。”


    唐十七愣愣地看著夏侯瀲,他看見夏侯瀲眼裏深重的悲哀,如沉沉黑鐵,如密密陰霾。他忽然明白,誰也阻止不了夏侯瀲的。這個刺客為了那個慘死街頭的女人,可以毀天滅地,甚至毀滅他自己。


    “老大……”唐十七還想說什麽。


    “十七,以後別再這麽混了。”夏侯瀲打斷他,“你不是伽藍的人,不能老待在晚香樓,正經去尋一份差事,娶個好媳婦。男人最好的歸宿不是死在什麽亂七八糟的女人的床上,是十兩銀子打的好棺材,埋在你媳婦身邊。看人秀才多娶了媳婦多高興。”


    “那你呢,老大,你的歸宿在哪裏?”


    “我嘛,”夏侯瀲站起來,跳到屋頂旁邊的一個大樹上,順著樹幹滑下去,他背對著唐十七擺了擺手,一步步走進回廊深處的陰影,“我的歸宿,在黑暗裏。”


    ————————————


    黑雲壓城,像宣紙上毛筆隨意卷出的濃墨,團在人頭頂上,仿佛伸手就能夠著似的,讓人心裏陰沉沉的難受。


    柳歸藏撩起車簾子,朝外麵探了幾眼。怕是要下雨,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快步趕回家,生怕等會兒就被淋成落湯雞。街衢很快就沒多少人了,隻有零星幾個攤販還在收攤,車軲轆壓在地上,發出隆隆的響聲,不注意聽還以為是雷打起來了。


    柳歸藏讓人加緊趕馬車,坐回車裏,閉眼養神。


    馬車轔轔駛出一段路,忽然停了,柳歸藏聽見門徒驚叫了一聲:“莊主!”


    柳歸藏皺起眉,打開簾子,喝了聲:“何事如此大驚小怪!”


    話說完,他自己也愣了。


    對麵,不遠處,一個黑衣少女騎在馬上,烏黑長發下是素白的臉龐,上麵隻有兩個黑黝黝的眼洞。她的身上、馬背上掛滿了血淋淋的人頭,斷頸下纏滿結的淩亂長發捆在一起,像拖曳而出潦草又冗長的絕筆。隨著少女策馬前行,人頭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響聲,仿佛自亙古以前傳來的巫鼓,招引遊蕩在荒原上的遊魂。


    門徒驚惶地後退,有的人認出,馬上的人頭是驚刀山莊的弟子。


    少女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隻沉默地策馬。


    “莊、莊主!”有門徒驚叫,“是照夜,照夜!”


    柳歸藏抬手示意他閉嘴。


    馬停了,街衢深處傳來一個低啞的男人聲音,仿佛孤獨的鬼怪輕聲低語。


    “七葉伽藍夏侯瀲,送柳莊主往生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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