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青花瓷碗碎了一地,蒼蠅咿咿呀呀地飛來飛去,沈問行強撐了好一會兒,終是沒忍住,跑到天井底下哇哇地吐。曲尺櫃台邊上放了盆杜鵑花,紅豔豔的,開得像火,土也是紅的,是老掌櫃被砍倒的時候血濺上去的。


    死者一共有七個。刺客真正想殺的人是王太監,死在了大堂正中央,眼睛瞪著屋頂的梁柱,看得出還沒來得及跑就被一刀割喉了。桌子底下倒了倆人,是王太監的長隨,一左一右,大眼瞪小眼烏眼雞似的互相瞧著。刺客用的是伽藍雙手刀,同時割喉。剩下三個人是夥計,前仆後繼死在了門檻邊上,全部是後心被砍,那要命的一刀極其淩厲,幾乎把他們砍成兩半。刺客應當是怕他們去報官,順手把他們都結果了。


    司徒謹眉頭深鎖,一邊翻看著屍體一邊道:“這個刺客手段極其狠辣,全部一刀致命,毫不拖泥帶水。底下人查到王公公上個月尋釁捉了好幾個江湖人,牢裏打死了幾個,隻怕是江湖人尋仇,湊份子買了伽藍刺客來報複。”


    沈問行把肚子裏的酸水都吐光了才回來,接嘴道:“也是活該。這王太監前年從親戚那過繼了一個兒子,頂不省心,是出了名的勾欄瓦舍小霸王,秦淮河上的粉頭能疊成十八羅漢,欠了一屁股債。王太監十數年的家底兒都被掏空了,沒法子,才打上了這幫江湖人的主意。沒想到倒把命送了,真是不值當。”


    沈玦瞥了他一眼,看見沈問行膝襴上的紋繡沾著泄物,嫌棄地拿扇子掩住鼻子,道:“邊兒去,離我遠點。”


    沈問行知道自家督主喜潔,看不得髒東西,知趣地往邊上挪了挪。


    廚房那邊傳來一陣高聲叱罵,又有一陣碗碟打碎,冰裂似的脆響。沈玦打眼望過去,幾個番子拉扯著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走過來,推到沈玦跟前。


    “督主,發現一個活口。”


    那男人看著有些瘋魔,嘴角流涎,不停念著“鬼來了!鬼來了!”,睜眼一看,正瞧見沈玦身上張牙舞爪的行蟒,登時發了瘋,雙腳亂蹬著朝後麵爬,抱著一根柱子喊道:“別殺我!別殺我!”


    “他躲在廚房的房梁上,刺客行刺時是在夜晚,梁上昏暗,才躲過一劫。”有番子道,“可惜瘋了。”


    沈玦使了個眼色,立馬有個番子上去,掏出一個雕花瑪瑙鼻煙壺往男子鼻沿湊了湊,那是羅刹鬼傳進來的玩意兒,可以醒神。果然,男人聞了,神智清明了幾分,呆愣愣地看著沈玦。


    “咱家問你,你都看到了什麽?”沈玦問道。


    男人還是呆呆的。


    沈問行抽了他一巴掌,“督主問你話呢,你都瞧見什麽了?那個刺客的模樣,可瞧見了?”


    男人被抽的臉一側,正朝向院中間的天井,江南的小院,不頂大,正中間寶藍瓷盆盛了株晚香玉,素白的花瓣兒上濺了幾滴血點子,看著有幾分妖異。男人見了那晚香玉,打了個激靈,結結巴巴道:“他就是從那兒來的……從那兒……”


    “哪兒?哪兒?”沈問行順著男人的眼神望過去。


    男人顫巍巍地爬起來,忽然抽出一個番子腰間的雁翎刀,眾人都嚇了一跳,紛紛拔刀出鞘,將男人團團圍住。


    “他站在那裏,像這樣,你們看,就像這樣!”男人從地上揀了一根木棍,微微躬身站著,兩手交叉,劃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忽然抬起臉,亂發下顯出一個猙獰的笑容,“七葉伽藍無名鬼,送王公公往生極樂。”


    那一刻,沈玦好像看見那個刺客踏著滿地銀霜一般的月光,雙手握著粼粼流光的長刀,朝他緩緩走來。


    靜謐無聲中,他開口了,嗓音和那個瘋魔的男人重合,低沉又沙啞。


    “你可看清了他用的刀?”沈玦擺了擺手,示意番子不必緊張。


    “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橫波,是橫波!”男人鬆了手,刀和棍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他自己也跪倒了,“鬼啊,他是一個鬼!”


    沈玦波瀾不驚的臉終於有了裂痕,琵琶袖底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拳頭緩緩地握緊。


    他似乎看見月光底下,刺客的麵孔漸漸明晰,那是夏侯瀲二十一歲,褪去幼稚和青澀的成熟模樣,卻露出了他所陌生的,危險又猙獰的笑容。


    七年,他們已經分別七年。


    沈玦擰起眉,沉默了一陣,終是沒言聲。


    “橫波?”沈問行大驚小怪,“橫波不是迦樓羅的東西嗎,怎麽被這個什麽勞什子無名鬼揀了去?”


    “東廠可有無名鬼的卷宗?”沈玦問司徒謹。


    司徒謹答道:“有。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刺客裏,這個人的卷宗是最厚的。頭裏蘇州那個斷頭的高大戶也是他殺的。這個人凶狠毒辣,比起迦樓羅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還會易容術,錦衣衛那邊調查了許久,但至今還沒有頭緒。”


    “等回京調出來,我要看。”沈玦吩咐了聲,踅身下了台階,司徒謹並沈問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跟在他身後。東廠的大拿,自然是排山倒海般的陣仗,客棧外邊兒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沈玦眼皮都沒眨一下,踩著沈問行的肩膀上了馬車,還沒有坐穩,門簾縫兒裏遞進來一封書信和一根金絲絡子。


    番子在外邊兒道:“貴妃娘娘遞出了話兒,勞督主撥個空當瞧一瞧。那絡子是娘娘身邊兒的朱夏打的,說是上回督主來請安,她看見督主的扇子上沒掛上絡子,想是底下人不用心,便自己打了根,望督主不嫌棄。”


    沈玦嗤了一聲,將絡子扔出了窗扇,絡子輕飄飄的,陽光底下,像折了翅膀的蝴蝶,正落在車輪旁邊,馬車開動,車輪壓在那絡子上,印出深深的車轍印。


    換了身輕便衣衫,沈玦折道去了秦淮河,乘著小艇上了樓舫。


    黃昏時分,紅霞映在水裏,波光明滅間,像剪子裁破的絲綢,又像女人臉頰上的殘脂。夜幕還沒有抖落下來,姑娘們已經出來了,在船舷上揮著彩袖,甜而媚的香氣幽幽地散開來,被江波掬捧著,在波心蕩漾。有姑娘抱著胡琴唱吳歌小調,溫軟的聲兒曲折的調兒,聽了讓人醉悠悠,找不著北似的。


    秦淮河邊上,千門萬戶朝水開,有的河房鑿了台階直通水裏,媳婦子們蹲在台階上洗衣衫,衣衫上都似披滿了紅霞。貨郎撐著小船來往,像一片隨水漂流的小葉子,載著滿船的什物,間歇吆喝幾聲,隨著河水傳出去很遠很遠。


    算起來,這是沈玦第一回 來秦淮河。還在讀書的時候,戴聖言帶他來過夫子廟,在追月樓上講《詩》,追月樓樓高,極目遠眺的時候可以看見潺潺河水。河上是煙花盛地,戴聖言向來不讓他靠近。他還記得追月樓的蟹黃包,咬一口滿嘴的汁,露出黃燦燦的餡料。


    “真是塊寶地,比咱們京裏頭的八大胡同不知風雅多少倍。聽說這兒的娼妓大多是揚州瘦馬出身,總角年紀就開始學吹拉彈唱,詩詞歌賦,個個兒都會作詩填詞兒呢,比起狀元爺也不遑多讓。”沈問行笑道,扭頭看沒什麽表情的司徒謹,“司徒大人一路護衛辛苦,要不今晚就在這兒歇上一夜,不嚐嚐鮮豈不白來?”


    司徒謹垂眸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仍舊看著灩灩江波,沒理他。


    王八頭兒見了沈玦,眉眼彎彎地湊上來,遞上來一本金漆滾邊的折子,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曲目,“公子爺,愛聽什麽曲兒?我們的姑娘都會唱,您就是要聽十八摸也使得。”


    沈玦沒理他,沈問行接過折子,卻並不看,隻道:“咱們是北邊來的,爺們口味刁,隻聽昆曲,不知可有會唱曲的姑娘?”


    王八頭兒堆起笑,正要回答,忽然反應過來這說話七拐八繞的聲口,像宮裏出來的似的。覷起眼來打量了一番,心裏咯噔一下,連忙彎下腰,“幾位爺,請跟小的來。”


    夜色暗了,兩岸的河房都掛起了燈,燈火連成煌煌的一串,像給秦淮河上了兩道金燦燦的滾邊。仆役撐著竹挑子在樓舫屋簷上掛上紅紗燈,影影綽綽的紅,男男女女在燈影底下互相喂酒,酒香混著又滑又甜的笑,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王八頭兒把他們引進了二樓靠水的包廂,也不拿巾櫛收拾一番,獨個兒去了。這包廂在樓舫的最前邊,三麵都是窗戶,隔窗可以瞧見映著滿天星河的河水,中間擺了一套黃梨木的桌椅,靠牆放幾個金漆螺鈿的方凳,是給唱曲兒的倌人坐的。牆上還頗為雅致的掛了一副贗品畫。沈問行自己掏出帕子撣好桌椅,沈玦方落了座。


    稍稍坐定,沈玦衝沈問行點了點頭。沈問行走到牆邊,取下那副畫,牆上露出一個手掌寬的小方格,他拉開方格,隔壁包廂的一星燈火漏出來。沈問行叩了叩牆,是極有節奏的三下一頓再一下。對麵回了連續的四下叩牆,沈問行朝沈玦點點頭,退立一側。


    “小人高年見過督主。”牆那頭,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來,“小人已取得伽藍信任,接管了夫子廟的暗窟。”


    沈玦抿了口茶,道:“很好。不枉咱家費盡心思栽培你,隻要你好好替咱家做事,你的妻兒老母自然不會受虧待。”


    “謝督主!”高年在地上磕了兩下頭,才又起來,“不知今日督主召小人前來有何問話?”


    沈玦摩挲著手裏玉白的瓷杯,問道:“對無名鬼此人,你知道多少?”


    高年沉吟了一陣,道:“小人入伽藍剛滿一年,伽藍有規條,諸事莫問,殺人無禁,暗樁平日裏都守口如瓶,偶爾才吐露一二。小人隻能聽見一些風言風語,隻怕當不得真。”


    “說來聽聽。”


    “此人真名喚作夏侯瀲,是前任迦樓羅夏侯霈之子。近幾年才聲名鵲起,算得上後起之秀,但在伽藍裏名聲不大好。他跟他母親一樣,從來不和我們暗樁接觸,自個兒單幹,小人聽別人說,他自己挖了好幾處暗窟。”


    “哦?他的暗窟在哪你可知道?”


    “不知道。”高年道,“他的暗窟所在隻有唐十七和書情知道。”


    “那是何人?”


    “督主久居京城,又在深宮,沒聽過坊間的傳聞。現在秦樓楚館,茶坊酒肆都流行一句詩——‘驚鴻照影一箭來,春城飛笛百鬼哭。煙水橫波愁不渡,忘川冤魂滿江瀆。’,說的就是他們三人的兵器。照影是唐十七的弩機,唐十七是唐門子弟,三年前出外遊曆被柳歸藏抓到,


    夏侯瀲將他救了,他從那以後就跟著夏侯瀲做事了。兩年前夏侯瀲扮成唐十七的模樣潛入唐門,燒了唐門的經籍樓,又用機關翼逃脫,現在他們倆都上了唐門追殺令。”


    “此事卑職曾經稟過督主,”司徒謹道,“卑職曾派人前往唐門查問,唐堡主說無名鬼偷學了唐門七十二路機關術,盜得機關飛天翼,自一線天逃脫。無名鬼逃跑那日,預先在一線天兩崖逼仄處布下天羅地網,後麵乘機關翼追擊的唐門弟子都困在了網上,眼睜睜地看著無名鬼飛下嘉陵江,乘船逃跑。”


    “後來他又潛入各大門派盜取百家刀法,現在連遠在天山的七星連環刀都慘遭毒手。”高年道。


    他是為了報仇。偷學機關術是因為刀術不濟,難以勝過柳歸藏。修習百家刀法是為了找出克製戚家刀的絕招。沈玦點著膝頭,膝蓋上的織金繡線粗糙地刮著手,鈍鈍的疼。


    “第二把武器又是什麽?”沈玦問道。


    “笛中刀一枝春,是書情的兵器。他是個初出茅廬的青瓜蛋子,據說是夏侯瀲的師弟。近一年的人命買賣都是夏侯瀲領著書情做的。傳聞那個孩子膽小懦弱,不是個當刺客的料子。至於這第三把,自然就是橫波了。”


    “夏侯瀲也不是當刺客的料子,可他還是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沈玦冷冷道,“讓你留意伽藍山寺的所在,可有眉目?”


    高年歎道:“小人有負督主重托,至今日依然沒有線索。伽藍規條森嚴,觸犯規條者將不再供給七月半,大家都謹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隻不過,督主可知伽藍地下城?”


    沈玦抬起頭,“地下城?”


    “地下城並非一座城池,而是相對於明麵兒上的城池而言。有白就有黑,有光明就有黑暗。朝廷有驛站,伽藍有行驛,坊市有茶館,伽藍亦然,甚至伎館、票號、酒肆,無所不有。強盜、小偷、逃犯、娼妓、刺客,皆可在這些地方落腳、打尖、吃飯、喝酒。普通百姓能幹的事,他們都能幹。”


    “黑暗裏的王朝。”司徒謹低聲道。


    沈玦冷笑,“這麽說來,伽藍住持便是黑暗裏的君王麽?”


    “不全是。”高年道,“地下城並不由伽藍經營,伽藍隻在每個駐點派駐一人,負責接待過往的刺客。地下城是黑道共有,強盜為小偷提供吃食,妓女為刺客暖床。見不得光的人,都活在那裏。”


    “咱們行走在太陽底下,原以為這起子醃臢東西隻能在陰溝裏打轉,沒想到犄角旮瘩縫兒裏也能建個象模像樣的城池出來。”沈問行咂舌。


    沈玦眯眼:“你說誰是醃臢東西?”


    沈問行瞧見沈玦臉色不大好,也不知自己觸犯到沈玦哪塊逆鱗,連忙跪下掌嘴,“兒子多話,該打!該打!”


    月亮升起來了,白陰陰的,像鳥兒滾白的胸脯,蜷在人家屋簷頂上。有小小的艇子拍漿悠悠泊過來,上邊兒坐著個彈琵琶的清倌兒,亮著嗓子唱吳地婉轉的調兒。畫舫和小艇並排駛過層層疊疊的楊枝綠影,泊進三連串的高大涵洞,那歌喉伴著潺潺的河水蕩漾,又甜又醉,像摻了蜜的酒。


    沈玦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目光所見皆是歌舞升平,可這良辰美景的陰影裏,大歧的背麵,卻藏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夏侯瀲就行走在那裏,在黑夜裏現身街頭,追魂索命。


    “高年,你做得很好。你的妻兒老母都會得到應有的照料,你的兒子現在已經進學了,試貼詩寫的不錯。問行,拿給他看看。”


    沈問行應了聲喏,從懷裏掏出一遝後後的宣紙,從那小方格裏遞給高年。


    高年一邊看一邊抹淚,道:“幸好這娃兒有出息,不像他爹,沒本事。督主,多謝您的栽培,有您照應,小的放心。”


    沈玦剛想點頭,小艇上的琴聲忽然一滯,扯出刺耳的尖鳴。


    與此同時,方格那端忽然射出一支漆黑的短箭,發出梟鳥一般的呼嘯聲,那呼嘯聲尖而利,像要紮進人的腦海。沈玦迅速避讓,短箭擦過沈玦的發絲,射滅他身後燈座上的燭火。


    霎時間,廂房裏一片漆黑。


    “戒備!”司徒謹嘶聲大吼。


    牆體被三柄長刀同時穿透,兩個包廂的隔牆是一扇半掌厚的木板,刺客砍擊之後以肩膀撞擊木板,踩著橫飛的木屑踏入沈玦的包廂。沉沉黑夜裏,隻有素白的月光浸透窗紗,照進一點細微的光亮。在那白慘慘的亮光裏,躬身突進的刺客猶如魑魅魍魎。


    河水上的琵琶聲忽然轉急,沈玦沒有動,手裏握著瓷杯靜靜聆聽,他能想象出妓女蔥白的指尖快速撥動琴弦,像擾亂了一池江波,琴聲如珠玉落地似的脆響鏗然。


    司徒謹的大吼響徹了整個樓舫,原本醉醺醺的嫖客忽然暴起,推開懷裏的女人,抽出藏在衣袍下鋒利的雁翎刀。他們同時拋出鉤索,鉤住二樓的曲闌幹淩空而上,長袍散開,人們看見他們袍裾底下的黑色曳撒。


    兩邊的窗戶被東廠番子突破,窗欞和門板四分五裂,刺客們迅速轉身,三尺長的凜冽長刀與金漆雁翎刀相撞,刀光迸濺,如清冽的水花。


    雜亂的腳步聲、兵刃相接的聲音、血肉撕裂的聲音、女人落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黑暗裏,冷白的月光下,所有人都在行動,除了沈玦。他望著瀲灩江波下的無限星河,忽然想起夏侯瀲的眸子。他突然覺得心很空,空得有些難過。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當初夏侯瀲難以接受他認賊作父,固執地要他重新去考科舉。隻是造化弄人,誰也逃不了、避不開,那該死的命運。


    琴聲又是一轉!


    手指撥弦的速度越來越快,沈玦似乎聽見了千軍萬馬橫渡長河。


    水麵底下忽然躥出許多黑衣刺客,每個人都戴著白瓷麵具,蒼白的麵具隻開了兩個黑黝黝的眼洞,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像沒有臉龐的鬼魂。然而,正當他們登船時,一排番子忽然現身!原來他們早已窩身藏在船舷下,隻等待刺客登船。番子們同時送出利刃,血花迸濺,黑衣刺客來不及上船便已經被一刀剖腹,一個接一個地掉下秦淮河。暗紅色的血混在黑色密流裏被拉成一條,像歌妓的紅綃,飄飄搖搖。


    “掌燈!”司徒謹厲聲大喊。


    燭火重新被燃起,廂房裏重新亮起來。


    沈玦終於看清屋裏的情形。窗扇破破爛爛,番子們提刀靜立。三個刺客都被拿下,有一人斷了手臂。高年躺在隔壁廂房的地上,胸口插著刺客的匕首,鮮血沿著血槽汩汩往外冒。


    沈玦冷然下令:“抓住那個琵琶女,她是鞘!”


    番子們猶如黑色潮水迅速湧出廂房,跳進水裏,小艇上的女人見狀,丟了琵琶,也跳水逃跑。但她終究沒有番子迅猛,水麵上很快湧起暗紅色的血流。


    高年在地上呻吟,臉色已是死灰,雙手在地上亂抓。


    其實高年早就不小心暴露了,伽藍許他重金,要他誘沈玦出來。但是這些無家無室的亡命徒哪裏知道,這世上有比命更重要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捏在沈玦的手裏。


    司徒謹握住他的手,低聲問:“可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我……我盡職了……我的妻兒……母親……”


    “會的,督主會照顧好他們的。”司徒謹用堅毅的眼神看他。


    高年點點頭,“夏侯瀲……夏侯瀲還有一女仆,名喚照夜……很……很強,與夏侯形影不離……讓督主……當心。”


    沈玦驀然一驚,不由得高聲問:“什麽女仆?”


    高年卻已經不行了,張了幾下嘴,眼睛徹底沒了神彩,像幹涸的枯井,頭一歪,死了。


    沈玦抓起一個刺客的領子,冷冷問道:“什麽女仆?給咱家交代清楚,要不然,咱家要你死。”


    那是個削臉深目的男人,眸光冰寒,像一條毒蛇陰陰地射出目光。他沒有回答沈玦,隻低聲道:“東廠督主,你的名字已寫上了伽藍命簿,伽藍記住你了。”


    冰冷的笑意浮上沈玦的唇角,沈問行離得近,看見沈玦涼颼颼地笑起來,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沈玦其實不愛笑,他對一個人笑,要麽是心有防備,要麽是那個人要大禍臨頭。


    “不說?”沈玦站起身,臉罩在燈影裏,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有種冰冷的灩然,“方存真那不是還缺人麽?給了他躑躅花,卻還淨日裏問咱家要身中七月半的藥人,先前捉了幾個伽藍暗樁送過去,聽說都折騰死了?”


    “可不是呢,其實也不算死,就是七竅流血,五感盡失了。”沈問行接話。


    “好,那就把這幾個一並送過去吧。”


    “外邊兒那些刺客呢?”


    “隻有這三個才是伽藍刺客,其他都是暗樁。殺我,用三柄刀,倒是很看得起咱家。”沈玦冷冷地笑道。


    刺客都被拖走了,屋裏一下子靜下來。沈玦不動,大家都不敢走。


    他一個人站在燈影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沈問行眼睛轉了幾圈,向司徒謹使眼色,司徒謹沒理他。


    “司徒,”沈玦忽然出聲了,“要是朱明月變了,變成一個你完全不認得的人了,你會怎麽辦?”


    “不會的。”司徒謹說道。


    “我隻是做個假設,”沈玦不耐煩地說道,“萬一她變了呢?”


    “我是說,”司徒謹眸光定定,“明月是我的妻,無論她變成什麽樣,我都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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