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驚瀾已經數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


    身上的黑衣邋邋遢遢,沾滿了風塵和汙漬,頭發亂成雞窩,臉好幾天沒有洗,灰痕交錯。喉嚨幹得冒煙,像有一塊生鏽的鐵片卡在中央,咳不出來也吞不下去,唾沫都有一股血腥味。更讓人飽受折磨的是饑餓,肚皮空空蕩蕩,餓得肚子疼,頭腦發昏,世界仿佛天旋地轉。


    他離開金陵之前,本想當了耳環換點盤纏,卻沒想到那掌櫃誣陷他偷盜別人的耳環拿來當,奪走了耳環不說,還命仆役把他打了一頓。他慌慌張張跑出來,發現短刀也落在了店裏。


    他餓了很久,餓到在酒樓門口撿大廚拎出來的潲水吃,但酒樓寧願把潲水喂給豬也不願意喂給乞丐,常常派人舉著掃帚出來驅趕。


    前幾日,他在街上看見一個蹲在家門口吃糖餅的小孩兒,隻有五六歲的年紀,一邊吃著糖餅一邊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路人。他站在牆後麵,饑渴地望著那小小手掌裏攥著的糖餅,仿佛那是世上最後一張糖餅。他的心裏天人交戰,饑餓催促他去搶那張糖餅,理智又告訴他搶劫小孩是可恥的。


    在糖餅剩下最後一口的時候,他終於受不住了,飛快地從小孩眼前掠過,搶走了那塊沾滿糖末的小餅。小孩懵懂地蹲在原地,手裏還保持著握糖餅的姿勢,待反應過來的時候謝驚瀾早已經不見了,方大哭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哭訴。


    謝驚瀾蹲在不遠處的一條巷子裏,和著眼淚吞下了那一口糖餅。從那以後,他在大街小巷逡巡,瞄準弱不禁風的小孩手裏的吃食,像一條尋覓骨頭的野狗。雖有時難免被大人逮住就是一頓揍,卻也勉強能填飽肚子。


    再後來,他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走到了什麽地方,鄉間田野幹得龜裂,像老人幹枯的皮膚,周遭都是餓著肚子的難民,有的拖家帶口,有的踽踽獨行。連搶也搶不到吃的了,因為所有人都一貧如洗。


    他有時會看見渾身幹瘦,隻有肚子大得嚇人的小孩,那是因為吃了觀音土,肚子發脹,便張著蒼白的嘴唇躺在地上等死。到後來,路上便看不到小孩和老人了,謝驚瀾很害怕被捉起來吃了,專門揀偏僻無人的小道走,餓了便吃點野草勉強充饑。


    水和吃的占據了他整個大腦,他已經無暇仇恨魏德和思念以前的光陰,無暇管什麽七葉伽藍會不會在某天夜晚找到縮在角落裏睡覺的自己,他隻想填飽肚子,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隻不過,他還穿著夏侯瀲給他的黑衣,麵具揣在懷裏不敢拿出來,他怕被別人看見會把它搶走。


    後來,他想起夏侯瀲曾說把銅板放在城裏最高的地方就能再見到他,於是謝驚瀾爬上鍾樓,熾熱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他手腳並用往上爬,把那塊麵具放在大鍾的旁邊。大鍾前的鴿子受了驚,撲棱著翅膀四散飛開。


    或許等夏侯瀲來的時候,他已經餓死了吧。謝驚瀾靠在牆邊,迷迷糊糊地想。


    有甘甜的水沿著嘴縫流入喉嚨,他猛地清醒過來,捧過水壺往嘴裏灌。一個包子送到眼前,謝驚瀾搶過包子狼吞虎咽。


    “慢點,慢點,別噎住了。”男人微笑著撫他的後背。


    謝驚瀾抬起頭,眼前的男人書生模樣,一雙眼睛仿佛天生帶著笑意,溫潤如水。


    他吞下嘴裏的包子,沙啞地開口:“我認得你。”


    “哦?”


    “那天晚上在謝府,是你放走了我。”回憶起那晚的修羅殺場,謝驚瀾眼睛有點發紅。


    “居然被你發現了,”秋葉淡淡地笑起來,“你的身形雖然和小瀲很像,但走路姿勢、看人的眼神完全不同。我常常扮成別人,你們倆的這點小把戲瞞瞞那幫刺客勉強能過關,要瞞我還是差了點。”


    “雖然你放了我,但你也是滅門的凶手,我不會感謝你的。”


    “我並不期望你的感謝。”


    “夏侯瀲呢,他為什麽不來?”


    秋葉眼神黯了黯,沒有回答,道:“你不該把麵具放在這,如果伽藍的人發現了,你會沒命的。幸好來的人是我,否則小瀲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


    “餓死和被你們殺死有什麽分別?”


    秋葉在他的掌心放了一錠銀子,道,“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小瀲用自己的命換你的命,你不該辜負了他。”


    謝驚瀾驀然一驚:“夏侯瀲他……怎麽了?他不是說他不會死的嗎?”


    秋葉的神色變得有些哀傷,他望著南邊道:“他違背伽藍寺規,助你逃離刺殺,受了住持八十一鞭的刑罰。我出來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知道如今如何了。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小瀲向來意誌堅定,一定不會有事的。”


    “迦樓羅呢?他不是迦樓羅的兒子嗎?迦樓羅為什麽不救他!?”


    “寺規森嚴,即便是迦樓羅也不能違抗。”秋葉看著謝驚瀾,目光深邃了許多,“小瀲待你果然不一般,連迦樓羅是他的娘親也告訴你。”


    謝驚瀾別過頭,道:“不是他告訴我的,是我自己猜的。”


    秋葉歎了口氣,說道:“今日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不要再來找小瀲了,你是伽藍登記在冊的獵物,刺客會像獵犬一樣四處尋找你的蹤跡。往京師走吧,那兒貴人多,餓著哪也不能餓著京師,保不準你還能碰見宮裏頭的貴人開粥棚舍粥。”


    謝驚瀾有些怔怔的。


    他再也沒法兒見到夏侯瀲了嗎?


    “小少爺,後會無期,祝你好運。”秋葉邁上城牆,朝謝驚瀾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倒了下去,墨發在風中飛揚如綢。


    謝驚瀾探出頭張望時,秋葉已像一片落葉遁入風中,沒有了蹤影。


    那之後,謝驚瀾聽了秋葉的話,跟著難民的潮流往京師走,所有的人都麵容漠然,風塵滿臉,眼睛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像泥塑的人偶,又像一具具行屍走肉。鞋子已經磨破了,露出髒兮兮的腳趾頭,幸好天熱了,腳趾露在外麵也不冷。


    在被城門拒之門外三天之後,謝驚瀾在一群難民鬧事的時候混進了京師。城角早已睡滿了人,衣衫襤褸,四肢瘦成了骨頭棒子。有兵士在人堆裏翻揀,把死人挑出來,放上馬車,運往亂葬崗。


    謝驚瀾沒有多看幾眼,木然地朝皇宮的方向走。天漸漸昏黑了,沿街的燈籠一個個掛起來,照得滿街明亮如晝。寶馬雕車擠滿了大街小巷,煙火在空中一束束地綻放,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自天邊傳來便漸漸小了,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似的。


    原來是中秋節。


    謝驚瀾心裏沒有絲毫起伏,隻默默擠在人群裏,漠然地順走了一個人的荷包。人群忽然分開了,像被什麽驅逐似的,所有人都往兩邊站。一輛四架馬車從街角轔轔駛來,車輪碾出兩條平行的車轍。馬車後麵跟著兩列騎著高頭大馬的東廠番子,黑衣黑刀,胸前的紋繡張牙舞爪,一個個麵無表情,像夜裏的惡鬼修羅。


    人群裏有人低聲議論:“好大的威風,魏公公愈發如日中天呐!區區一個閹人也能炙手可熱到這個地步,真不知道這年頭正經讀書有什麽用。”


    “你不要命了!小心被番子聽見,仔細你的小命。”


    “哎,聽說明兒晌午東安門外有宮裏頭的公公出來收人進宮裏頭當差,你說咱們去試試,以後能當上東廠督主也說不準呐。”


    “這可是斷子絕孫的事兒,您自個兒去吧,我就不湊這熱鬧了。”


    忽然,人群中衝出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手裏揮舞著一串鞭炮,跑向魏德的馬車,嘶聲大吼:“魏閹,山東六府餓殍遍野,你卻在這安享太平!”鞭炮劈裏啪啦地爆響,爆出燦爛的火花,那人把鞭炮往魏德的車馬扔,正要驚馬之時一個番子淩空接住鞭炮,丟在遠處。


    立刻有別的番子下馬擒住那乞丐,乞丐奮力掙紮,口中大呼:“魏閹禍國殃民,山東六府幾乎要死絕了啊,蒼天啊,你開開眼!”番子暗罵了一聲,卸了他的下巴,又扭斷他的手腳,乞丐才如破布麻袋一般癱在番子的手上,隻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


    馬車布簾內伸出一隻戴著迦南佛珠的手,虛虛做了一個手勢。


    番子見了手勢,橫刀一劃,那乞丐喉間頓時血流如注,身子抖了幾下,便沒了聲息。


    乞丐被番子搬走,馬車緩緩地離去,人群重新聚合,人聲重新鼎沸,販夫走卒反複叫賣自己的玩意兒,撥浪鼓隆隆響個不停。


    這世道,一個人被殺了就像一粒沙子被浪潮卷走,一點痕跡不留,亦無人在意。


    魏德,原來那個馬車裏的人便是魏德麽?謝驚瀾望著消失在街角的馬車,雙拳緩緩地握緊。


    若有朝一日他謝驚瀾手握重權,是否也可以這般生殺予奪,草菅人命!是否也可以以一人之怒,奪百人之命,滅一家之門?魏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他便要無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從此往後,凡欺他、傷他、負他之人皆魂銷骨散,王侯將相向他拱手,王子皇孫向他俯首。


    他抬起頭來,雙眼如深不可測、暗無天日的淵穀,有一隻妖魔在他的心底緩緩睜開了眼。


    月落日升,店鋪紛紛搬開了門板,麵攤的老板把麵粉和成麵團。謝驚瀾在一個胡同裏的一棵老槐樹下做好了記號,將夏侯瀲的麵具埋在了樹下。做好一切,他站起身,對著日影整了整自己的衣著,轉出胡同,東安門外已經排了一條長隊。


    有人自己把自己閹了,衣襟上麵還有一灘血,腳步虛浮著隨著隊伍往前走。有人年齡太大,被趕出隊伍,在地上打滾,哭著喊著要進宮當太監。好不容易排到謝驚瀾了,那執筆的太監抬頭瞟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幾歲了?”


    “十二歲。”


    “哪兒人,叫什麽名兒?”


    “金陵人。”謝驚瀾默了會兒,看見太監腰間佩的玉玦,道:“沈玦,玉玦的玦。”


    太監提筆在木牌上寫下“沈玦”二字,遞給謝驚瀾。謝驚瀾捧著牌子,跟在其他被挑中的乞丐身後,向巍峨的宮門走去。朱紅的宮門沉沉地開啟,露出裏頭仿佛沒有盡頭的禦道和千重宮門,宮闕之下,他們就像一列緩緩行進的螞蟻,渺小又脆弱。


    朱門在他身後笨重地合上,謝驚瀾回頭望了望,關合前的最後一束日光打在他的臉上,照見他無悲無喜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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