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沒有!”


    閣外一聲清朗的聲音想起,大家都抬起頭,隻見兩個衣袍破舊的少年走進來,為首的不卑不亢,風姿卓秀,後麵那個神采靈動,顧盼生輝。


    隻不過二人衣著著實寒磣,座中子弟交頭接耳,紛紛投來輕蔑的目光,夏侯瀲捕捉到隻言片語,都是“哪來的叫花子,來這撒野”,或者“這是咱們謝家的?怎麽沒見過”之類的。


    謝驚瀾目不斜視,朗聲道:“學生謝驚瀾,見過戴先生。方才大哥所言並非事實,還請先生明鑒。”


    “難道本少爺還會冤枉你不成?謝驚瀾,你明明就是偷了,那麽多雙眼睛瞧著呢,要不要我叫他們來當堂對質?”謝驚濤聞言拍案而起,臉紅脖子粗地爭辯。


    謝驚瀾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地說道:“驚瀾何曾偷過大哥的財物?隻不過在庫房拾得大哥丟棄的書卷罷了。”


    “書怎麽就不是財物了?咱們家修文堂刻的本子,一本還得好幾吊銅錢呢。再說了,我那是存放在庫房,並非丟棄,你不問自取,即為偷!”


    “大哥稍安勿躁,一切隻是個誤會罷了。驚瀾體弱,夫人宅心仁厚,準驚瀾不必去學堂聽學,然而驚瀾仰慕聖賢之言久矣,奈何清貧,月無份例,隻好去庫房求得大哥丟棄的書卷,此事驚瀾早已得到庫房管事的準許,大約是大哥不曾詢問過管事,誤以為驚瀾偷盜,今日正好說個清楚。”


    這一番話下來,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明明是當家主母怨恨庶子,不讓其聽學,人家無可奈何,隻好去收大少爺的破爛來勉強讀書,結果這大少爺還不依不撓,反誣人家盜竊財物。


    謝驚濤明顯卡了殼,張著嘴不知道說什麽反駁。


    這時,謝秉風出聲道:“濤兒,既平白汙蔑了人家,還不給人家道歉?”


    謝驚濤隻好順坡下驢,幹笑道:“是是是,大哥沒問明白,冤枉小弟了。”


    兩人都是皮笑肉不笑,擺出兄友弟恭的模樣,看得夏侯瀲有些蛋疼。


    謝驚瀾給謝驚濤台子下也是無奈之舉,他不能讓死胖子顏麵掃地,特別是在戴聖言麵前。畢竟若是今日他沒能拜戴聖言為師,那就是純屬現眼來了,到時候死胖子要收拾他,那是易如反掌。


    謝秉風轉過頭,擺出一副慈祥和藹的模樣,對謝驚瀾道:“老夫從未見過你,你是謝家旁支的?你的父母是誰?若是家裏拮據,可往賬房支些銀子,也好補貼家用。待身體好些,也可去族學讀書,不必交束脩。”


    此話一出,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什麽玩意兒?


    謝秉風不認得自己的親兒子?


    夏侯瀲驚訝地看著上首的那個中年男人,他峨冠博帶,臉上永遠擺著嚴肅的神情,兩隻手穩穩地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就差在腦門上寫著“正人君子”四個大字。可夏侯瀲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本《燕寢怡然圖》,指不定他還在哪藏了《玉房秘訣》、《春宵秘戲》呢,於是那“正人君子”四個字搖身一變,成了“道貌岸然”。


    謝驚瀾麵色煞白,衣袖下的拳頭握得死緊。


    謝家子弟眾多,謝驚瀾常年窩在秋梧院裏,認得他的很少,有不識事的幫腔問道:“是啊,我們本家素來樂善好施,你是旁支,理應相助一二。”


    這話無異於雪上加霜,謝驚瀾差點沒能站穩,他怔怔地望著謝秉風,他無數次在過年或者祭祀的時候跟著眾多謝家子弟一齊向他行禮,無數次在他騎馬上京的時候綴在家人隊列的末尾為他送行。


    他自己都忘了,原來他從來沒有站到過離這個男人這麽近的地方,原來這個男人壓根不認識他。


    謝驚濤也呆了,愣愣地說:“什麽旁支,爹,他是謝驚瀾啊,您的三兒子!”


    謝秉風張口結舌,看著謝驚瀾半天沒說出話來,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的儀態不至於太慌亂,隻不過他的臉上有驚訝,有尷尬,有羞赧,偏偏沒有愧疚。


    夏侯瀲心中苦澀,不自覺地靠近謝驚瀾,悄悄握住謝驚瀾冰涼的手。


    謝秉風僵硬地笑道:“哈哈,驚瀾長這麽大了,為父離家太久,竟忘了你的模樣。驚瀾,不會怪罪吧。”


    夏侯瀲心想,模樣認不到,總不能連名字也忘記吧?莫非“驚瀾”這個名兒壓根不是他取的。


    謝驚瀾聲音有些飄忽,幾乎找不著調:“父親夙興夜寐,朝務繁忙,驚瀾……明白。”


    “兩位小友快坐下吧。”戴聖言連忙出來打圓場,“對了,旁邊這位小友還未曾告知姓名,方才遠遠瞧你池上泛舟,老朽倒是很想結識一番。”


    夏侯瀲站了半天,這才發現座中都是謝氏子弟,沒有書童,也沒有伺候的下人,拱手謝道:“小的夏侯瀲,是驚瀾少爺的書童,方才急急匆匆,竟沒發現這兒不需要書童伺候。”說著頓了頓,瞥了眼旁邊有點魂不守舍的謝驚瀾,心裏放心不下,“平常聽少爺讀書,小的也非常仰慕聖賢之道,還望先生海涵,容小的在此旁聽。”


    “自然可以。”戴聖言頷首微笑,“小友有向學之心,老朽又怎好阻攔?”


    飲過茶,方才的鬧劇仿佛隨著茶水一肚子灌到了底,大家不約而同地把那一出給忘了。戴聖言撫著嘴巴上麵驕傲上翹的胡須尖兒,清了清嗓子,像說書先生拍了下驚堂木,頓時滿座肅靜,所有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那張皺皺巴巴的嘴巴,隻等他開口了。


    “敢問諸位小友,爾等寒窗苦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聽罷,大家麵麵相覷。


    所為何事?


    不就是為了升官發財嗎?若不是因為朝廷科舉,哪會兒有人成天捧著本破書死記硬背?


    再高尚點兒,說來說去也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幾個字罷了。定國安邦,治亂平喪的大道理張口就能來,提筆就能寫。這幾個字,在曆朝曆代的讀書人嘴裏嚼得爛爛巴巴,早已沒了滋味。


    隻不過,這些東西都不是謝驚瀾所想。


    謝驚瀾對自己的願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要的從來不是什麽治世扶微,兼濟天下,他從來不關心街頭小販賣了多少點心,亂葬崗新埋了多少人,更不關心哪裏大旱,哪裏大澇。即便天下血流成河,隻要他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家裏,那又與他又何幹?


    他要的從來隻有謝家這幫忘記他、欺辱他、怨恨他的人終有一日在他腳下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他隻要稍加想象那場麵就能熱血沸騰,快意萬分,這快意支持著他頭懸梁錐刺股,不惜熬的頭暈眼花,也要把聖賢放的狗屁塞進肚裏。


    可是這話他隻能爛在肚子裏,他必須先裝成憂國憂民的正人君子,把這些陰暗齷齪的心思仔仔細細包裹在溫良恭儉的肚皮下麵,不能透露分毫。


    被自己親爹傷得千瘡百孔的謝驚瀾不自覺在長歪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怨恨的藤蔓在他心裏生根發芽,糾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死結,這一切都藏在他柔弱無力的少爺外表之下,隻是臉上的習慣帶著的笑容終究沒個滋味。


    夏侯瀲戳戳他的手,謝驚瀾反握住夏侯瀲,輕輕道:“別擔心。”


    謝驚濤不知哪來的自信,第一個發言:“學生所為者,自當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之謂士大夫也。”


    戴聖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晃了晃他麻稈脖子上麵瘦骨嶙峋的大腦袋,示意下一個人發言。


    謝驚濤座後的二少爺謝驚潭答道:“學生心眼小,誌不存天下,唯願鵬程萬裏,逍遙不悔。”


    戴聖言笑道:“此誌雖不存天下,卻也是一大難事。”


    座中的人說了遍,隻差謝驚瀾了,他的目光落在謝驚瀾身上,輕輕頷首。


    謝驚瀾作了一個長揖,答道:“學生愚鈍,但求無愧於心,無悔於事,無怨於人。”他神色淡淡,仿佛方才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戴聖言瞧在眼裏,歎了口氣,這謝家一代不如一代,他當初昏了頭,才會收了他們不成器的老子當弟子,拗不過謝秉風的再三相邀,做客謝府,隻想來走走過場。果然謝氏子弟是一個比一個不成器,長得傷眼不說,腦子生得也有些冤枉。


    隻是沒想到,一屋子五彩斑斕嘰嘰喳喳的公雞裏頭竟然有一隻白鶴,但這隻白鶴性子太倔,腰骨挺得太直,怕是早晚要折。


    戴聖言活到這個行將就木的年紀,什麽人沒有見過?謝驚瀾這個裝腔作勢的小兔崽子在他麵前自然無所遁形。捏緊的拳頭、發紅的眼角,繃得過分的脊背,一切都說明這個半大少年遠沒有他表麵那麽平靜。


    他隻是竭盡全力撐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顏麵罷了。


    聽了一圈,戴聖言隻對謝驚瀾點了頭,大家都知道了答案,夏侯瀲長舒一口氣,這一趟總算沒白來。


    謝驚瀾當眾行了拜師禮,戴聖言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雞爪子似的手抓著謝驚瀾的胳膊,寒冬臘月,謝驚瀾穿得多,可還是覺得他的手滾燙滾燙的,鐵烙子似的,幾乎要把襖子燒穿。


    “驚瀾,你還沒有取字吧。”


    “學生未及弱冠之齡,尚沒來得及取字。”


    “無妨,”戴聖言看著自己這個小徒弟,動了動眼皮,渾濁的眼眸裏射出幾分清明來,“你飽嚐艱辛,可歎心如磐石,誌高意堅,然而性子太倔,心腸太硬,將來不為大善,必為大惡啊!為師為你取字‘易安’,願你行易居安,從心所欲,逍遙不悔。”


    “切記世道多艱,心貴存善。”


    謝驚瀾恍若兜頭被澆下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濕了個透,涼了個透。他費盡心思掩藏的齷齪心思仿佛被戴聖言看了個真真切切。


    什麽無愧於心,謝家磕頭叩首償他多年屈辱方能無愧。


    什麽無悔於事,手握大權生殺予奪皆如所願方能無悔。


    什麽無怨於人,所怨之人跌落泥潭不可自拔方能無怨!


    他方才沒有說完的話,戴聖言看得清楚透徹,謝驚瀾無地自容,下意識地想要落荒而逃。他不明白,他這樣的人,為什麽戴聖言還要收他做弟子?


    他艱難地行禮謝道:“學生謹記。”


    夏侯瀲雲裏霧裏聽了半天,沒懂這個形銷骨立、瘦骨嶙峋的老頭子到底是在誇謝驚瀾還是在貶謝驚瀾。


    罷了罷了,管他褒還是貶,反正收了謝驚瀾就行了。


    話沒聽懂,他倒是看到四周嫉恨的目光,雖然不是他拜師,但身後得意的小尾巴還是翹上了天,頂著滿場嫉妒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跟在謝驚瀾後麵離開望青閣。


    一路上謝驚瀾都沉默著,臉色蒼白,病懨懨的模樣更勝從前。


    夏侯瀲得意的尾巴一下子歇菜了,走在一旁手足無措,他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場麵一旦冷下來就會十分不安。謝驚瀾先是遭受親爹的當頭一棒,後又成功進了戴聖言的門檻,一悲一喜,他不知道應該說安慰的話還是祝賀的話。


    總覺得哪句話都不大妥。


    他忽然想到什麽,快步繞到謝驚瀾跟前,張開雙臂把謝驚瀾緊緊抱在懷裏,謝驚瀾嚇了一大跳,不住的掙紮,氣道:“你幹什麽!?”


    夏侯瀲按著謝驚瀾,他力氣很大,謝驚瀾老早就領教過,果然還是掙脫不出。


    “我娘說,難過的時候,抱抱就好了。驚瀾少爺,除了我娘,我可沒抱過別人,便宜你了。”


    謝驚瀾停止了掙紮,臉埋在夏侯瀲的肩膀上,沉默了許久許久,臉上忽然涼涼的,嘴裏竟嚐到鹹鹹的味道。他怕夏侯瀲發現自己哭了,故意冷聲道:“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可惜遮掩的功夫學得不到家,話還沒說完,裏頭藏著的苦澀已經露了餡。


    夏侯瀲鬆開謝驚瀾,拉住他的手腕,飛奔起來。


    “喂,你做什麽!”謝驚瀾大驚失色。


    夏侯瀲不說話,拉著他一路狂奔,一路上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仆役下人,惹得他們破口大罵。風刮得臉生疼,謝驚瀾感覺自己的肺像破舊的風箱被匠人全力拉動,寒風吸進嘴裏成為熱氣呼出,消散成白煙,臉上的眼淚也悉數風幹。


    他被帶到後廚外的圍牆,夏侯瀲讓他待在原地,自己踩著牆麵,兩手搭上牆頭,腳再使勁一蹬,整個人翻入了院子。謝驚瀾還在喘著粗氣,跑得太快,他的肺都要炸了,一時沒有攔住那個膽大妄為的小王八蛋。


    他氣恨不已,左右張望了一番,確認沒有人,使盡力氣搭上牆頭,好不容易才探出一個腦袋。不看還罷了,這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那個混蛋竟然從窗戶翻入廚房,廚房裏有許多忙忙碌碌的下人和大廚,沒人注意到這個不速之客。夏侯瀲弓著腰,貓兒似的踮著腳走路,以爐灶為掩護,摸了一壺酒揣進懷裏,又從窗戶翻了出來。


    等夏侯瀲從牆頭跳下來,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來,他氣急敗壞地扯著夏侯瀲的領子大罵:“你到底想幹什麽!?”


    “冷靜冷靜,”夏侯瀲溫聲溫語地順著謝驚瀾的炸毛,“酒既能解百愁,又能慶祝喜事,正好這個時候喝,走著,喝酒去!”


    夏侯瀲把謝驚瀾連拉帶扯地帶到一個僻靜的地兒,知道謝驚瀾愛幹淨,還特地用袖子把石頭來來回回擦了七八遍才讓他坐。


    夏侯瀲呷了一口酒,辣得眼淚直流,把酒遞給謝驚瀾,謝驚瀾不接,他不喝酒,更不喝別人喝過的酒。夏侯瀲勸了半天,謝驚瀾才不情不願地仰著頭,把酒壺懸空喝了一口,舌頭剛挨上酒液就後悔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夏侯瀲哈哈大笑,頓了一會兒才說道:“少爺,我沒有可憐你。我就是看不得別人難過,你要是難過,我也跟著難過。再說了,你有什麽好可憐的,你又沒有缺胳膊少腿,又沒有缺衣少食。每天有吃有喝,還能讀書考科舉,前途無量,有什麽好可憐的?


    “這世上比你可憐的人海了去了,我以前跟著我娘走南闖北的是,沒少見可憐人,有生了怪病滿身膿瘡的男人,有被主子打得隻剩下一口氣扔到亂葬崗自生自滅的仆人,有兒子死在戰場上家裏隻剩下兒媳和捧在懷裏的小娃娃的老人。你嘛,不就爹不疼娘不愛嗎,比起他們,你簡直生活在仙境。”


    謝驚瀾張了張口,沒說出話。


    “那個老頭兒給你取的什麽字來著?‘易安’?我覺得你活得挺容易挺安逸的啊。肩不用提手不用扛,以前山上鬧饑荒的時候,我還成天上頓不接下頓呢。”


    謝驚瀾好像明白夏侯瀲眼裏的慘境是什麽樣的了。


    在夏侯瀲看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將死未死,方謂之慘。夏侯瀲心大得沒邊才會如此,須知肉體和心靈的痛苦又如何能比?但話說回來,他不禁好奇夏侯瀲以前過的生活是什麽樣的,總覺得不會太好。


    “你剛剛說你娘帶著你走南闖北,莫非你娘是戲班子的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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