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卓是渴醒的。他推了推手邊那個毛絨絨的腦袋,啞著嗓子要水喝。


    孟裏熬了半宿,一直睜著眼睛,怎麽都不肯眯一會,直到從大夫嘴裏確認方知卓沒有大礙才小憩了一個小時。但他並沒有睡熟,所以方知卓貓抓一樣的力道也足以讓他清醒,手忙腳亂地倒了一杯水的同時,也抱住了浴血重生的愛人。


    方知卓接過水喝了一大口,看著孟裏眼睛裏的血絲,著實心疼的要命。兩人相顧無言,孟裏的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嵌進肉裏。


    “方知卓,你他媽要是出點事,我怎麽辦?你讓我成為下一個我爸麽?一輩子守著個照片過日子?”


    孟裏每一個字都往方知卓心窩子上戳,方知卓也自知理虧,轉移了話題。


    “公司那邊怎麽樣?”


    孟裏歎了口氣,知道自家愛人的脾氣秉性,於是也就沒太苛責。


    “駱叔說盡量幫忙。他一句話抵我們一百句,就是駱寧這小子有點別扭,覺得麵子掛不住了吧。畢竟當年話都放出來了,現在還是得靠老爹幫著鋪路。”


    “做人得成熟點。現在靠著,不證明一輩子靠著,不過是少走些彎路,算什麽沒出息。”


    方知卓拿枕頭墊在腰下,眼跟眼地跟孟裏挑釁。


    “門關好沒有?”


    孟裏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用氣音吼著,宛若見了鬼。


    “方知卓你媽的別招我,這是醫院!查房的大夫和護士隨時能進來。”


    “慶祝我們重生,你不想?”


    方知卓麵色依舊有些蒼白,上挑的眼尾卻風情萬種,襯著他微翹起的唇角,像是在撒嬌。


    他的病服半敞著,露出大半個白皙的胸膛,上麵有著淤青和抓痕,胳膊也繃著繃帶,有一種讓人淩虐的病態在裏。


    孟裏二話不說踹上了病房門,順手上了鎖。他向來野性難馴,也就隻有在方知卓麵前,才能偶爾變成乖順的家犬。


    他們親吻,近乎於撕咬。他們沉淪於此,不知今天明日。愛意之花繁盛,陰暗即將衰亡。孟裏在專屬於他的沃土中尋得新生,如野獸侵占領地一般的勢頭。方知卓亦不甘示弱,他從不覺處於下位便是被支配,兩人皆為主導,大汗淋漓地行動了一場,到底還是方知卓體力欠佳,先行告了饒。


    “沒力氣了,今天就到這吧。”


    孟裏也累的夠嗆,汗水從他精壯的胸膛淌了下來,他索性解開了襯衫扣子,將一身桀驁難馴敞開在外,晃得方知卓睜不開眼睛。


    “我沒什麽大事了,你回去處理公司。”


    “不成,我得看你好模好樣從醫院走出去才放心。”


    “別老媽子,我一大男人,哪那麽金貴了。”


    方知卓掀開被子就想下床,被孟裏一把按住。


    “你幹嘛去?老實點在床上給我躺著。”


    方知卓麵無表情看他。


    “你沒帶套,難受,我去清理。”


    孟裏:我錯了,老婆,我去,我幫你。


    方知卓:給我滾一邊去。


    過了兩天,溫蔚揚拎著水果和花籃過來探望。剛一進門,孟裏就發了聲。


    “小眼鏡,你臉色太差了。”


    確實,溫蔚揚臉色灰黃,原本就不高大的身形又瘦了一圈。一條腿有些不太利索,應該是病變的位置又開始頻繁疼痛。他把花籃和水果放在床頭,拉了張椅子坐到方知卓床邊。一向冷清的方知卓也委實動容,甚至紅了眼眶。


    “我還沒死呢,你們兩個幹什麽呢?”


    溫蔚揚咧開嘴笑笑,往方知卓傷腿上拍了一把,方知卓輕嘶一聲,笑著說了一句。


    “輕著點,故意的吧你?”


    溫蔚揚:看你是不是活蹦亂跳,有個事拜托你。


    方知卓:什麽事,你說。


    溫蔚揚:我擬了個遺囑,信著你了,到時候你幫我辦一下。


    他的語氣分外平靜,就像是在解一道數學題一樣。


    也確實沒錯,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道題,他找了自己當年最欽佩也最敬重的對手幫忙。


    方知卓半天沒說話,溫蔚揚倒也不含糊。從公文包裏拿出了幾份文件,工工整整,每一條都嚴絲合縫,全權委托給了方知卓。


    “如果有一天我隻能靠機器續命,也麻煩你到時候拔了我的管子。”


    溫蔚揚笑意氤氳,如冬日暖陽。方知卓卻像是掉進了冰窖,渾身都是冷的。


    “沒有希望了麽?一點治愈的機會都沒有了麽?”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治了。”


    溫蔚揚擺弄著手裏的蘋果,聲音輕柔,一字一句道來,每一字都飽含了苦楚和心酸。


    “太疼了,我熬不住了。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我不屬於大多數人。我想體麵的死,在我還沒有被病痛折磨到脫了相,隻剩皮骨的時候,給自己留一份體麵。”


    這個看上去如此纖弱的男孩子,原是有一顆堅韌而偉大的心。他將所有的病痛和苦楚都埋在心底,隻留下一副冷清的皮囊。他愛一個人便是一生一世,不圖回報,也不索取,他才是真正的善人。


    方知卓這樣想著,抬頭看向比以往還要纖弱的溫蔚揚,隻得鄭重地在文件右下角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孟裏早就出了病房,他本就比方知卓感性的多,生怕大老爺們落了淚,麵子上過不去。二者,他倒是想看看,溫蔚揚的遺囑都立好了,塗林這個犢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像個男人。


    電話撥了許久那邊才接起來,塗林的聲音非常疲憊,像是三天三夜都沒睡一樣,嗓子啞的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有事?”


    “怎麽了你?”


    不管怎麽說也是曾經的兄弟,孟裏做不到一句不問。那邊輕聲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諷自己,也像是在嘲諷別人。


    “我出事了,孟裏,你知道麽,我出事的那一瞬間,第一反應就是撥你的電話。我都打出去了,又掛了。我想起來你早就他媽跟我掰了,孟裏,咱們十多年了孟裏,你他媽的說不要我這個兄弟就不要了,我做錯什麽了我!”


    塗林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近乎於聲嘶力竭。孟裏心咯噔了一下。


    “別他媽的在這嚎了,你出什麽事了!”


    “我被騙了。我房子沒了,錢也沒了,我什麽都沒了,孟裏,就連那個孩子,也他媽不是我的。”


    “你他媽活該!”


    孟裏氣得要命。


    “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說過,那個樊清雅不是好東西,你早晚栽她手裏,我跟沒跟你說過!”


    塗林不說話了,孟裏隻能聽得見他微弱的哭聲。


    他幾百次想把塗林這個人渣掐死,但他們曾經的兄弟情是真的,友誼也是真的。


    他們家最困難的那些日子,塗林曾經幫助過他很多。從家裏給他拿水果,蔬菜,甚至是米麵。沒穿過幾次的外套,甚至是全新的。他也幫塗林打過架,鬧過事,接過小女生的怒火和潑麵而來的奶茶。


    他們的確曾是過命的兄弟。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他們確實曾經一起走過一段。


    “你在哪,見一麵,我盡力幫你。”


    孟裏言簡意賅,但他又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今天溫蔚揚會突然拿了遺囑過來。


    “溫蔚揚幫你了吧?”


    塗林終於沒忍住哭出了聲。


    “孟裏,我對不起他,我不是人,孟裏,我他媽就是一畜生,我對不起他。”


    塗林語無倫次,喉嚨嘶啞。孟裏氣得要命,連連罵他說重點。


    “他拜托他的老師請了很多年不出山的大律師幫我打官司,錢也是他出的。可是孟裏,他哪有那麽多的錢,他還得著重病,做著化療……我……”


    孟裏打斷了塗林的懺悔,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對,他沒有那麽多的錢,所以他今天過來告訴我們,他不治了。”


    那邊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是東西落地的一聲重響,又過了一會,那邊掛斷了。


    孟裏聽著話筒裏嘟嘟的忙音,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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