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隊的老師用嚴肅的語氣回答我:“曆年的物理競賽就沒有複核分數這個機製,遲睿,收攏心情,想想你身上的校服,你代表的是臨水一中的形象。”


    “老師,我的成績有問題。”我抿緊了嘴唇,聲音甚至是顫抖的。


    “所有考差了的同學都會有這種錯覺,但遲睿,接受失敗並不可恥。”


    “我……”我想說我有證據的,但話到了嘴邊,又謹慎地沒有說出口,我不知道是誰將這份認證書遞給了我,不知道帶隊的老師是否可信,也不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是否有更大的陰謀。


    我隻是固執地又說了一遍:“老師,我希望能夠複核我的卷麵成績。”


    “不要胡鬧,早點休息,明天就返校了。”


    話音剛落,帶隊老師就掛斷了電話。


    我過了十幾秒鍾,才將話筒放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然後盯著牛皮紙袋,茫然不知所措。


    倘若那時候有現在這樣發達的互聯網和廣泛的社交平台,我一定會發布在網絡上,借由網友的力量揭露那次物理競賽的黑暗。但事實上,在那個時候,翻蓋手機都是很時髦的物件。網絡論壇剛剛有雛形,我完全沒有上網求助的概念。許多年後,我也會想,如果那時候我有一條別的出路,我的未來會不會不一樣。


    但我很快就製止住了這個微妙得近乎軟弱的想法,那時的我,已經沒有後悔的情緒存在了,我願意為我親自做的每一個選擇負責,即使那是錯的。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夜,還是不想就這麽算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了大賽主辦方的辦公室,但當我抵達的時候,裏麵隻有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還沒有到領認證書的時候。”


    我問他:“其他的工作人員呢?”


    他詫異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又說:“昨天頒獎禮結束的時候就走了啊。”


    “怎麽會都走了……”我有些不可置信。


    他笑了笑,很溫和的模樣:“除了閱卷老師外,其他的監考老師肯定要走的,等閱卷結束後,人早就走得七七八八了,不過你別擔心,我們已經聯絡好了大巴車,會把你們一個不拉地送回學校的。”


    “您有徐主任的聯係方式麽?”我應該是昏了頭,竟然就這麽直白地向他詢問物理競賽委員會主任的聯係方式。


    “我有,但是小夥子,我不能給你,”他的表情變得警惕起來,“你找徐主任做什麽?”


    “我的成績有問題。”我麻木地說。


    “不可能,考試卷完全是打亂隨機批閱,最後卷麵總分核查了三次,不可能會有問題。”他的反應比我想象中更大,幾乎是憤怒地反駁我。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撂下了自己的書包,從書包的參考書中翻出牛皮紙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認證書,遞給了他。


    我說:“你看這個?”


    他看了三秒鍾,擰緊了眉,轉身快速地翻閱起身後的一大堆牛皮紙袋,過了數十分鍾,他找到了一個同樣貼著我的姓名的牛皮紙袋。


    他將它遞給了我,說:“你拆拆看。”


    我拆開了那個信封,從裏麵取出了一張與我手上原有的完全不同的認證書,認證書上我的物理成績隻有59分,名次一欄則是“入圍決賽”。


    我幾乎是氣笑了,我說:“這張紙是偽造的。”


    “但你沒有證據證明它是偽造的,”年輕的工作人員歎著氣,試圖說服我選擇放棄,“就算你拿著這兩張單子找到徐主任,也改變不了什麽了,誰知道你那張單子是不是偽造的呢?”


    “重新翻閱試卷,我得了多少分,不就一清二楚了麽?”


    “那也要有卷子才行啊,”他憐憫地看著我,“卷子在前天就全都銷毀了,檔案室的工作人員不小心提早了幾天批核銷申請,現在什麽都沒了。”


    “小夥子,你如果沒有私下裏把自己的成績買了,就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哪個人,或者有哪個人流露出了想要買你成績的想法?”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你知道?”


    “我知道。”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能做到這一切的,隻有馬菲菲,和宋東陽。


    我的胸口有憤怒的火在灼燒,但我甚至能笑著同那位工作人員說了謝謝,又詢問了對方的聯係方式。


    他比我想象得更謹慎,拒絕留下任何聯係方式,隻是說:“我能猜到是哪個家夥把這個牛皮紙遞給了你,他把黑幕都揭了一半,我也不好意思瞞你。但我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他頓了頓,又說:“或許我們做錯了,如果你什麽都不清楚,眼下的結果隻會讓你難過一段時間,這個坎還是容易邁過去的。”


    “不,你們沒有做錯,”我雙目平視他的眼睛,認真地反駁他,“我要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明白,我並沒有輸。”


    “接下來你想怎麽打算,我勸你不要和那個人再起衝突。”


    “先準備高考吧,”我聽見我自己冷靜的聲音,“等考完試,再想其他的辦法。”


    “好好學習——”他擔憂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


    我坐上了返校的大巴車,但我的心情和來時完全不同了,再一次看到馬菲菲和宋東陽的時候,也不是那種漠然不屑的感覺,而是如刀割火烤的憎恨,我甚至覺得,我同他們共處在一個大巴車內,都足以讓我幹嘔。


    但我偏偏明白,我無計可施,或者說,我必須選擇隱忍,不然有很大的可能,我的高中會畢不了業,甚至連高考都會受到影響。


    這次物理競賽事件,讓我心碎絕望,也讓我清楚地明白,馬菲菲和宋東陽以及他們背後的人究竟能做到什麽程度。


    回到學校後,馬菲菲得了物理競賽第一名,而我沒有得到名次的事,在同學間並沒有激起什麽火花,倒是一班的同學們,或明示或暗示地安慰了我,同我說,這次的失誤一定是“運氣不好”、“重點太偏”,我接受了他們的安慰,極力裝作已經被安慰到了,不再關注這次“失利”的模樣。


    但每到夜深人靜,我抬起頭,看著書架上兩個相貼的牛皮紙袋,我總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憎恨如螞蟻般啃食著我的心髒。


    我幻想著我該如何報複馬菲菲和宋東陽,又在幻想結束時,墜入冰冷的現實。


    我在這種自我折磨中,滋生了可怕的野心和欲/望,我開始質疑曾經立誌成為科學家的夢想,開始渴望金錢和權力,開始說服自己不必將底線設置得那麽高。


    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在一點點地改變,朝向我並不期待的方向。


    這種改變是緩慢的,或許是可逆的,或許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會選擇放棄仇恨,或者選擇放過自己、不再用他人的過錯逼迫自己。


    但在一個沒有下雪的冬夜,我完成了所有的蛻變,讓一切都成了定局。


    事情的開端,不過是我照例繞著教學樓散步,又在牆角處偶然聽到了馬菲菲的聲音。


    她在問:“怎麽能毀了遲睿?”


    和上次一樣,我依舊沒有聽到同她交談的人的聲音。


    但我聽到她說:“給我那瓶藥,我再想辦法讓他喝下去。”


    我屏住了呼吸,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確認馬菲菲離開後,才挪動著僵硬的腳步,重新回到了教室。


    我端坐在座椅上,低頭看著眼前的古詩詞鑒賞,身體的本能敦促著我拿筆答題。


    但我握著中性筆,卻許久沒有落筆。


    我在想馬菲菲的話語,她同不知名的人做了交易,兌換出了一瓶藥水,而毀了我的方式,就是讓我喝下這瓶藥水。


    這瓶藥水裏包含什麽成分?喝了它又有什麽可怕的後果?


    我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答案,並不能確定哪個是最優解,但我幾乎是篤定馬菲菲讓我喝下它的方式。


    她一定會讓宋東陽過來找我,也一定會讓宋東陽誘騙我喝下這瓶藥水。


    我無聲地冷笑,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筆尖在紙張上劃下了兩個字——“去死”。


    我的手心仿佛被灼燒了一般,我不敢相信,我剛剛竟然寫出了這兩個字。我攥緊了筆,迅速地塗掉了這兩個字,看著眼前黑漆漆的兩團汙痕,我有點想哭,卻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的模樣。


    晚自習放學後,我慢吞吞地收拾好書包,果然在門口看到了宋東陽。


    他穿著服帖的黑色羊絨大衣,英俊而銳利,但他看向我,眼裏卻滿是溫和的情緒,他說:“小睿,哥哥帶你去一個高地方。”


    我花費了很大的力氣,不讓自己笑出聲,勉強維係著冷淡的表情,低聲說:“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


    “我們總歸認識這麽多年,就算是要絕交,也要將事情理清楚吧。”他的聲音帶了一絲憂傷,像是真的感到遺憾和難過。


    我垂下頭,肩頭在微微顫抖,他或許以為我是太難過,溫柔地扶著我的肩膀,輕聲哄勸著我。


    隻有我自己知曉,我是在極力控製興奮的情緒,我進入了很玄妙的狀態,在這種狀態裏,我會產生幻覺,認為自己可以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


    在長達數十分鍾的拉鋸後,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他的請求,上了他的車。


    在車輛啟動的那一瞬間,我卻不知怎的,脫口而出了一句:“算了吧,我還是想回家再做套卷子。”


    他沒有轉過頭,但沒有絲毫猶豫地說:“都已經上車了,跟我走吧,耽誤不了多少時間的。”


    我抬起手,捂住了我的額頭,遮擋住了我的表情,盡管我明白他很難從他的角度看到我此刻的模樣。


    我隻是覺得,在那一瞬間,我變得和他一樣,虛偽又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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