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青的呼吸有些抖,手緩緩握緊了大雪劍。


    一步一步的,薑姚從正在破碎倒塌的大殿中走了出來,耀眼的白光照亮了他額前的每一根碎發,正像是真佛出世,他一雙眼看見了胸口全是血的孟長青。


    封印中,唐台菩薩已經從蓮台上站起來了,它目不轉睛地盯著虛境中映出的薑姚的臉,辨認他是誰,薑姚?吳客?還是說……李道玄也望著那張臉,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然而那張臉上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任何的表情。


    終於,孟長青試著喊了一聲,“薑姚?”


    風吹起少年的潮濕的頭發,露出了一雙漆黑的眼,薑姚望著孟長青,當著他的麵慢慢地抬起了右手,孟長青瞳孔猛縮,忽然一躍而起衝向薑姚阻止他施法。天地間的雨霧仿佛刹那間燃燒噴薄了起來,薑姚的手高舉了起來,他的身後出現了一尊又一尊的菩薩,火海滔天。


    孟長青眼中的金色猛然浩蕩。


    封印中,李道玄目不轉睛盯著那虛境,忽然眼前的景象變了,孟長青與薑姚的身影消失了,虛境中出現了東臨、春南、吳地、南蜀、北蜀、北地各地的場景,無數的畫麵天旋地轉般地從李道玄的眼前劃了過去,廟宇與道觀崩毀、道像倒塌在地掀起飛揚塵土、石窟中的佛像變成了魔物的樣子、成千上萬的百姓在雨中跪拜邪神的畫像、清陽觀被大雪所覆蓋、洪水衝毀了吳地的道觀和神台,蜀地世家的祠堂中牌位轟然震落在地,長白宗的修士猛地抬頭看向幻滅的三清鈴,玄武山外,東臨海水揚起了萬頃波濤,死去萬年的巨鯨屍骨衝出了海麵。


    每一個閃過去的畫麵都是一塊碎片,在李道玄的眼中漸漸的拚出了天下的全貌,魔氣從大雪坪那一點升起來,一陣風似的席卷了春南、吳地、東臨、南蜀、北蜀、北地,人心中最深的惡念被激發出來,所有人墮入白日地獄、放縱、沉淪、墮落,扭曲的七情六欲使人嫉妒與瘋狂,百姓們漸漸變成了蛇首披鱗的魔物,平日裏被道宗壓製的惡鬼與妖魔傾巢而出。


    在看見一個母親吃自己孩子屍體的時候,李道玄終於忍不住閉了一瞬眼,心中的怒意無法克製,他反手用紫陽劍氣死死地壓製住了逐漸蘇醒過來的九百多尊菩薩。


    唐台菩薩悄無聲息地望著李道玄,在他的眼中,李道玄正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山,正在被數量龐大的魔物所淹沒、所蠶食、所摧毀,他以為那座山很快就會崩塌,可是沒有,那座山始終沒有倒下去,就那樣堅定地立著,仿佛永遠都不會倒,哪怕天崩地裂,月以代日,它還是在那裏。唐台菩薩的眼神漸漸地變了。吳客給薑姚說的故事中,少了最後一段,佛宗的僧人最終死在了北地,臨死前,魔物對他們說,我們會回來的,而你們永遠回不來了。


    佛宗的僧人是怎麽回答來著?


    自有聖人應劫而生。


    大雪坪,史無前例的暴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一刻也沒有停,大火被暴雨所澆滅,滿地都是燒焦的殘骸。天亮了,孟長青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刺目的白光射在了他的眼中,他看見了撐著把傘蹲在地上的白瞎子,還有白瞎子身後一眾太白城鬼魂。


    孟長青看見他們的時候有些愣,一下子想不起發生了什麽,白瞎子忙扶了他起身,他看了眼四周,大雪坪方圓千裏全部被夷為平地,到處都是劍氣與靈力較量留下的慘烈痕跡,廢墟中立著半塊神碑,下一刻,他的記憶慢慢地回來了。


    他記起自己去吳地找薑姚,循著薑姚的氣息一直找到了大雪坪,他在道觀中與吳客交手,吳客上了薑姚的身,雙魂融合,薑姚召喚出了惡鬼與魔物,他衝上去阻止薑姚施法,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開,最後的關頭,薑姚漠然的臉上卻流下了一滴眼淚,仿佛他正在與什麽無形而強大的東西做著激烈的對抗,忽然他猛地收了手,魂魄衝出身體,薑姚仰頭爆發出一聲極為淒厲的慘叫,下一刻,他看見無數的魔物朝著薑姚湧了過去,猙獰的火光中,薑姚渾身上下鮮血噴射而出。


    白瞎子手裏捧著漆黑的藥碗,見孟長青呆望著自己不說話,道:“你小子命大,還好我算出你要出事,及時趕了過來,不然你就真的沒命了。”


    “你們救了我?”


    一個鬼魂瞧著他道:“是啊,我們趕來的時候還以為你死了,嚇死大家了,滿地都是血,”他用手指了下孟長青胸口的傷,“就差一點,就真救不回來了。”


    孟長青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口的傷,忽然道:“我記得還有個孩子?”


    眾鬼魂不知怎麽的立刻沒了聲音,孟長青看著同樣不說話的白瞎子,他仿佛察覺到了什麽,慢慢地順著眾人的視線朝著一個地方望了過去,在某一刻,他停住了。


    角落裏,薑姚靜靜地躺在地上,表情安詳有如睡著了,一點聲音都沒有。在他的身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血已經流幹了。


    孟長青看了很久,莫名的發怔。


    臨時用碎布拉起來地的棚子裏,白瞎子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倒在血泊裏昏迷不醒,渾身上下都是傷,手裏還死死地護著他,我們想著趕緊救人,就把人從你懷裏扯出來,”白瞎子停頓了一下,接下去道,“人已經死了很久了。骨頭全部被咬爛了,也沒有魂魄,死人我們見多了,誰都沒見過這死法。”


    孟長青隻是聽著也沒說話,他看著安靜地躺在角落裏的薑姚,腦子裏忽然浮現出幾個久遠的畫麵。


    “道長你這輩子有什麽想做的嗎?我想去玄武當修士,降妖除魔,造福百姓!”


    “道長,你真的是玄武的嗎?他們說玄武修士都是仙氣飄飄的,你真的是玄武修士嗎?”


    “道長,我相信你!你是個好人,好人應該有好報的。”


    “等我以後學成下山了,我就回家鄉開一個道觀,然後收很多很多的弟子,教他們降妖除魔!”


    “道長,我拿到玄武仙牌了!許師兄和我說,我的天賦很高,隻要我堅持學下去,我就有機會拜入內宗師父的門下,我聽師兄們說玄武內宗弟子會有新的仙牌,特別好看,是青色的,還是掌教真人親手給發的!”


    一幕幕畫麵與最後火海中薑姚慘叫著被魔物所吞噬的場景交相閃爍,最後變成了眼前少年安靜躺著的樣子。孟長青走到了薑姚的身邊,坐下了,他低頭看薑姚,抬手一點點地擦掉了薑姚臉上的血汙,然後他把自己懷裏帶著的那塊碧青色的玄武內宗弟子仙牌掏出來,輕輕地係在了薑姚的脖子上。


    雨落無痕,風過無聲。


    白瞎子與眾鬼都看著這兩人不出聲。這個世道,死一兩個修士再常見不過了。李道玄天生道門金仙多神仙的一個大人物,也死在了北地,又何況是道門其他人呢?或許還真如外麵那群瘋狂拜著邪神的百姓所叫喊的,這是報應,是天罰,在這種境遇下,誰又知道明天死的是誰?


    棚子外,暴雨依舊在下,有一兩縷魔氣飄了進來,吹動著孟長青垂在眼前的頭發,眾人默不作聲。


    白瞎子想起來,孟長青剛剛醒來,怕是還不知道這短短幾天之內外麵發生的事情,於是對著他把外麵的情景說了說,又道:“變天了,真的變天了!到處都是魔物,人人都瘋了!連呂仙朝都跑了,我算過了,如今隻有平珈還沒有出現魔氣,我們所有人都打算去平珈躲躲。既然遇上了你,你不如跟著我們一起去!路上還相互有個照應。”


    孟長青望著薑姚的臉一動不動低聲道:“平珈是佛宗聖地,佛宗的人曾和魔物打過交道,那裏確實是比這邊安全許多,你們去那裏躲一躲吧。”


    “那你呢?”一個鬼魂問道。


    “我有事要做。”


    “什麽事?”


    孟長青不說話。


    白瞎子立刻道:“你別犯糊塗!我都聽說了,玄武把你趕出來了,你何必跟著道門的人一起等死?更何況你現在身受重傷,自身都難保了!聽我的,我們一起去平珈,呂仙朝人應該也在那裏,我們到時再想想對策!”


    白露劍和大雪劍疊在一旁,孟長青抬頭看了眼這暴雨中的人間,道:“我師父在時,他守了這道門一輩子,那時候太太平平的,什麽事也沒有。現在他不在了,白瞎子,我師父不在了,我得替他繼續守下去,道門不會絕,永遠不會絕。”


    “這次真的不一樣,這次會死很多人。”


    孟長青看向薑姚,“已經死了很多人了。”


    安葬了薑姚的屍體後,孟長青起身往外走,外麵暴雨傾盆,白瞎子與眾鬼看著他帶著兩把劍消失在了雨中,誰都沒有作聲,水霧中,那道背影竟是顯現出山海的樣子。


    “慢著!”


    已經離開了很遠,孟長青聽見身後傳來了聲音,他回頭看去,所有鬼魂都追了上來,白瞎子站在最前麵,他從袖中掏出一枚漆黑的盒子遞了過來,道:“就算要去,你如今這點靈力,不是送死嗎?拿著!”


    孟長青看著強塞到自己手中的盒子,打開看了眼,手頓了下,裏麵是一朵金色的蓮花,蓮花中藏著是他當年斬下送給眾鬼護身的八成靈力。他看向白瞎子,白瞎子道:“物歸原主罷了。除此之外,他們還有樣東西要送給你,用來答謝你這麽久以來的照顧。”


    孟長青看著眾鬼,“談不上謝,你們救過我,我隻是完成我當初的承諾。”


    一個鬼魂對著孟長青道:“不是的,我們不是為了這些靈力謝你,而是因為你確實是真心待我們,人活得體麵不容易,死了能體麵就更不容易,你給了我們這份體麵,我們敬重你。”


    孟長青沒有想到他們會這麽說,一時接不上話。


    鬼魂們默契地互相看了看,對著孟長青道:“我們商量過了,我們不過一群孤魂野鬼,沒了靈力,恐怕沒走出這大雪坪就散了,我們不去平珈了。人這輩子生下來就是顛沛流離,嚐盡一切的苦頭,才能見一眼這天地,我們見過了,挺好的。”那鬼魂提高了聲音道:“皇天在上,厚土為證!今日我們要與你再做一個交易!”


    孟長青沒有聽懂,一個漂亮的女鬼盈盈地走了上來,她看著孟長青道:“道長,我想回故鄉,我一輩子都在念著這事兒,有人在等我,我回不去了。你一定要帶我回去。”說完還不待孟長青反應,她在原地化作了一縷青煙,輕飄飄地升了起來,最終匯入了孟長青手中的金色蓮花中。


    在孟長青錯愕的注視下,暴雨中,無數的鬼魂化作了一縷又一縷的青煙,整個大雪坪都是隨風飄散的魂魄,高高地升到天上去,最終全部隨著雨水落下來化入了他手中的那朵金色蓮花中。


    “再見一眼我的孩子,告訴他,我很思念他,一直在思念他。”


    “把我的屍骨帶回家鄉,母親,女兒回家了。”


    “想再回到春南聽一場先生的戲。”


    “百年彈指一瞬,過去的事,我忘了。”


    一道又一道的聲音在孟長青的耳邊響起來,又消失在了雨中。這才是真正的七情六欲,愛別離、憎相會、求不得,人間百態,眾生皆苦,卻又心中始終善念不滅。


    人世間無法化解的怨恨,忽然在這一瞬間全部煙消雲散。


    孟長青手中的蓮花金光越來越盛,終於散做了無數瓣飄蕩開了,融入了孟長青身體中,他胸口的傷口在迅速恢複。


    白瞎子對著孟長青道:“他們商量過了,自願煉魂助你提升修為,這四千多魂魄,心甘情願往生極樂,沒有怨氣,沒有魔氣,作為交換,等到人間恢複太平後,你若是還活著,你要幫他們完成這四千多個願望。”他忽然又停了下,抬頭看向頭頂的天空,道,“錯了,不隻四千。”


    白瞎子話音剛落,四方的天幕上忽然生出了無數的星辰似的光,在這白天也如同黑夜的世道中,那仿佛是人間長夜不滅的希望。那是散落在各地的當年受到過太白城庇佑的鬼魂,無數的流光湧入了大雪坪,匯聚到了孟長青的身邊。


    人心裏的善良,是最沒用的東西,可它能讓人心誌不移,回頭有岸。


    孟長青眼中的金色霧氣有如汪洋大海翻騰不息,他一字一句道:“我孟長青對天發誓,約定既成,若有違背,神魂俱滅!”他忽然低身跪下,“我替道門多謝諸位!”


    成千上萬的光團全部湧到了孟長青的眼前,然後被孟長青一手收下,他拿了劍起身往外走,再也沒有回頭。


    白瞎子看著他的背影,手中的兩個銅板捏了很久,終於低聲歎道:“不算了,就當你是吉星高照,平安歸來。”


    人間的大街小巷遍地都是畸形的魔物,仔細看去,那是由人化作的,是一個個披著鱗片的人。當心中的惡念被放大了十倍,人會變得瘋狂;當心中的惡念被放大了百倍,人會殺了自己的母親和孩子;當心中的惡念被放大了千倍萬倍千萬倍,人就變成了魔物,人間就變成了地獄。


    人間沒有魔,魔在人的心中,人人都是魔。


    在虛境中,李道玄可以清晰地看見這十幾股席卷天下的魔氣最終匯聚在了什麽地方。


    那是天下道宗的源頭之一,是兩位道門真人坐鎮的洞天聖地,是黃祖曾經禦劍而過的人間,有八百裏山脈,數不清的海島,東來的紫氣匯聚在此,九掛瀑布奔騰地衝向大海。那是道門最後的山,頂著所有道門修士頭上的天!


    那是玄武道宗。


    身著白色長衫的吳客與說書人走過了滿是魔物的東臨街頭,吳客的相貌一夜之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像是吳聆的冰冷,也不是之前的虛無,而是一種奇怪的清豔,讓人想起出水的菩薩、佛前的蓮花,魔從上古的傳說中走出來了,走入了這人間。他忽然問了說書人一句,“知道為何他們變成魔物嗎?”


    “因為他們心中有欲念,有欲念的人都該下十八層地獄。”


    “知道你為何沒有變得和他們一樣嗎?”


    說書人顯然非常畏懼吳客,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因為你沒有心。”吳客是對著布偶人說話,眼睛卻是望著虛空處,仿佛在與什麽人對視,他說:“你的心是一團團的棉花,棉花怎麽變成魔物呢?”


    說書人愣愣的,像是想通了什麽,他看著吳客上了玄武,磅礴的魔氣跟著他一起往玄武八百裏山脈湧了過去,這一幕被永遠地載入了道史,他輕飄飄地說,“走,去看看這道宗的天地。”


    紫來大殿中,名叫立春的仙劍懸在牆上,南鄉子沒有如往常一樣喝茶,他在喝一種酒,這種酒最早是春南傳過來的,要說起春南啊,那裏的人嗜茶卻不怎麽愛喝酒,唯有這種名□□竹葉的酒很是叫座,春南的人文雅,他們是怎麽說來著?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


    在人間的詩句中,春天是萬物複蘇的季節,天生草木欣欣向榮,春天的雨□□雨,春天的雷□□雷,春天喚醒生靈的節氣叫驚蟄,春回大地,人間一切妖魔魍魎都會在太陽底下煙消雲散。


    所有玄武二十四劍,以立春為首。


    玄武山上,有許多的玄武弟子已經陷入了發狂的狀態,李嶽陽手裏提著劍衝進了大殿,即便到了這種時刻,她的臉上也絲毫不顯慌亂,“所有的弟子都去紫來峰!”說著話,她抬手迅速地封住了一個發狂的弟子的五識,忽然,一道巨大的聲響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炸開,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整個玄武地動山搖,李嶽陽迅速穩住了身形,她衝到了窗邊,抬手一把推開了窗戶往外看去,隻見東臨的海水揭天而起,激起了數萬丈高的海嘯,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吳客正在一步步拾階而上。


    就在這時,紫來大殿中,南鄉子將盛著春竹葉的杯盞放下了,杯盞中的酒幾乎要潑出去,卻又被白瓷的杯壁擋了回去。


    李嶽陽眼中:壁立的海水被一堵無形的牆擋了回去。


    吳客繼續往山階上走,南鄉子又轉動了下杯盞,快要灑出來的酒水立刻旋了方向。


    李嶽陽眼中:滔天海浪忽然往後旋開,落水激出萬丈雪浪。


    吳客終於停了下來,看向一個方向,南鄉子食指抹了下杯沿,杯中晃蕩的酒慢慢地恢複了平靜。


    李嶽陽眼中:萬頃海水漸漸地靜了下來,波光粼粼。


    一隻白瓷杯盞,裏麵盛著四海的水,倒映著日月與乾坤,這是仙人搬山倒海之術,一度被認為是傳說中的術法。李道玄十三歲時在師父們麵前交代功課,這一手筆震驚了四座,自此這一術法永遠地載入了玄武的道史之中。


    李嶽陽收回視線,對著玄武弟子厲聲喝道:“去紫來大殿!”她自己則是朝著完全的方向,迎著魔氣去了乾陽峰。


    玄武各處山脈都在崩裂,無數巨石從山道上衝了下來。李嶽陽趕到了乾陽峰,乾陽大殿中,謝淩霄手足無措地抱著頭避開掉落的瓦片,他緊緊地護著懷裏剛摘下來的黃祖畫像。他牢牢地記得父親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護著這些東西。謝仲春說的是人間大道,可謝淩霄卻以為他說的是這幾副黃祖的畫像。忽然,大殿的穹頂整個掉了下來,就在他呆站著看著的時候,一個人飛速掠了過去一把撲倒了他,將他緊緊地護在了懷中,兩人一同被砸下來的殿頂淹沒,謝淩霄驚恐至極地緊閉眼睛,一滴鮮血落在了他的臉上,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嶽、嶽陽?”


    “別怕。”黑暗中,傳來一聲清冷的女聲,李嶽陽單手撐著地,背牢牢地扛著整個掉落的穹頂。


    “嶽陽,我、我害怕。”


    “沒事。”李嶽陽額頭的汗混著鮮血一起往下流,她猛地一把握緊了劍,低吼了一聲,周身放出來的靈力掀開了整個大殿,她帶著謝淩霄從廢墟衝了出來,“走!”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她拉著謝淩霄的手就往紫來大殿跑,巨石滾衝下來,她帶著謝淩霄一一避開,一到紫來大殿,她就把謝淩霄推了進去,“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來,等我!”她反手就要關上紫來大殿的門。


    謝淩霄猛地從門縫中抓住了她的手,“嶽陽!”


    李嶽陽明顯停頓了下,問道,“怎麽了?”


    “你流血了,好多血……”謝淩霄的手撐著大殿的門不讓她關上,聲音顫抖,“嶽陽你怎麽樣了?你疼不疼?”


    李嶽陽的眼中的光忽然就動了下,她這隔著門縫看著謝淩霄,猛地一把推開了門,抬手用力地抱住了他,一瞬仿佛就是一生,她用很輕的聲音道:“等我。”她迅速地親了下謝淩霄的額頭,然後她轉身出門反手甩上了門,頭也沒回地出了大殿,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滴眼淚劃過,卻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她麵無表情地抬手抹去了肩上的鮮血。


    謝淩霄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握著黃祖畫像的手猛地攥緊了,即便他心智不全,也知道這山上要出大事了。


    山外,道行較高且沒有被魔氣所侵的內宗弟子已經全部聚在山下,李嶽陽提著清明劍下了山,“掌門真人不在紫來大殿,紫來峰下有陣法,魔物進不去,留下一批人守著這裏。餘下的弟子跟我去乾陽峰!”


    玄武最重要的三座山,乾陽峰、紫來峰、三陽峰,玄武所有的山都拱著這三座高峰,一山就是一道關,如今無數的魔物已經湧入了山門,到了乾陽峰前。


    幾個玄武弟子還在乾陽峰下勉力抵抗,忽然陣法破碎,魔氣撲麵而來,就在這時,李嶽陽帶著內宗弟子剛好趕到,幾十把仙劍當空斬了出去,將魔物震出去數十丈遠,李嶽陽落在了最前麵,她抬頭看向那些已經完全失去心智的魔物,一把握住了飛回來的清明劍,“撐住!”


    “是!”所有玄武弟子一齊應聲。


    六百百多年沒打開的清墟大殿中,一隻手將香爐扶了起來,煙霧繚繞中,南鄉子一雙眼望著玄武曆代真人的畫像,玄武四千年間統共出過十七位真人,這裏共掛著十四張畫像,一張就是一段道史,放在一起就成了傳奇。


    南鄉子道:“這世上的事情,還真是兜兜轉轉最後轉回來了。師父在世時曾說,我們師兄弟三人命中將會經曆一場大劫,那年我才十三歲,你十七,李道玄還沒出生,如今一晃眼,這都過去四百多年了。這劫說來還真的是來了。”


    站在黑暗中的謝仲春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南鄉子道:“來就來吧。”他抬手將捏著的三炷點燃的香插了上去。


    殿外傳來了動靜,謝仲春猛地回頭朝著殿外看去。他轉身出了清墟大殿,在走出去的那一刻,他的聲音傳到了南鄉子的耳中,“是劫數,我接了。是天命,我認。這世上沒有講不通的道理,邪不壓正,正大光明,這就是我的道理,你隻管做你的事情。”


    那聲音最終消失不見,南鄉子沒說話,輕輕地歎了口氣,轉頭望向窗外東臨那無波無瀾的海水。


    乾陽山下,李嶽陽還在對抗魔物,魔物的數量越來越多,又殺不死,她漸漸的有些撐不住了,就在這時,背後一道仙家劍氣砍了過來,她猛地旋避開,回頭一看,山階上玄武弟子已經全部為魔氣所侵,正拖著劍望著她,眼睛通紅。李嶽陽的眼神變了,所有弟子忽然全都吼叫著撲向她,她一個翻身避開退出去十幾丈遠,巨石被擊碎,她側身避開一個弟子的劍,下意識反手清明劍出鞘就要劈中那弟子,卻又在最後一刻看著他的臉生生停住。她手背一拍猛地將那弟子拍了出去。


    她被陷入癲狂的玄武弟子團團圍住了。


    她對著同門下不去殺手,而修士魔化修為大漲,來去之間,她一時落於了下風。她突然收了劍,手中結出玄武鎮魂陣,就在她試圖用陣法喚醒弟子們的神誌時,一個師弟出現在了她的身後,舉起了手中的劍,李嶽陽眼中有光在閃,就在那把劍砍中她的時候,一道呼嘯而來的劍氣忽然震開了那師弟。從天而降的玄武金光陣籠罩了下來,一小部分弟子的眼中恢複了片刻清明,又立刻變得更為瘋魔。


    李嶽陽受了傷,猛地退了兩步,卻被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她回頭看去,“師父?!”


    謝仲春冷冷道:“你是玄武二十四劍,站穩了!”


    李嶽陽心中一凜,“是!”


    謝仲春直接一揚手數道劍氣將那些湧上來的魔物揮了出去,他望著一個地方,李嶽陽也順著他看著的方向望了過去。


    乾陽大殿頂上,一個身影也不知是何時出現的,遙遙望去,宛如一團將散不散的霧氣,隱約能看出五官。在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個空心布偶人,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像是一圈圈的佛光似的。


    李嶽陽乍一眼感覺那張臉似乎有些熟悉,猛然間她反應過來,“吳聞過?!”這鬼魂竟是與吳聞過有六七分相似。電光火石間,孟長青說的那些話全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竟然是真的!


    飄蕩山風中傳來了一道聲音,“玄武道史上從沒見過女修拿二十四劍,開天辟地的人物,難怪能抵禦魔氣如此之久。”


    李嶽陽眼神冷如寒霜。謝仲春則是在一旁冷冷嗤道:“魔物!”話一落地,無數的乾陽劍氣從他袖中衝出,席卷著殺向吳客,天空中雷聲大作。


    吳客站在殿頂動都沒有動一下,那些劍氣一碰到他就化開了,他站在炫目的雷火中看著謝仲春,整個人沐浴在火光中,一瞬像窮凶極惡的金剛,一瞬又像是心懷悲憫的菩薩。謝仲春的臉色變了。雷火天克惡鬼,這鬼魂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吳客似笑非笑地望著兩人。


    謝仲春忽然抬手按著李嶽陽的肩將人撥到了自己的身後,“走!”


    “師父!”


    “走!”謝仲春厲聲喝了一句,“我說的話不作數了?!”


    李嶽陽的手攥緊了,她用極冷厲的眼神看了一眼吳客,猛地轉過身,她走向那群被定住的玄武弟子,用玄武術法帶他們走,她剛離開就聽見身後傳來巨大的動靜,她用盡渾身力氣才忍住了回頭的衝動,飛快地下了山,剛把弟子們帶上紫來峰,她立刻回身衝下山,一刻都沒有停。


    乾陽山下,吳客抬手輕輕地按上一尊道碑,石頭碎裂的聲音響了起來,道碑轟然倒在了一地塵埃中。他看向半低著身撐著地的謝仲春,“這輩子沒輸過吧?”


    謝仲春的嘴角慢慢地流下了一縷鮮血,半副修為已經毀去,臉色第一次透出慘白,一雙眼中卻仍是堅毅沉靜,還帶著些隱隱的怒意。


    “道門真人不過如此。”吳客看向虛空處,仿佛是在與一個看不見的人對話。他忽然輕輕一笑,抬起了手,掌中化出了洶湧的魔氣,朝著謝仲春而去。


    吳客知道李道玄在看,那就看著吧,睜著眼睛看清楚了。


    就在魔氣湧到謝仲春麵前之時,忽然衝出來的李嶽陽一個翻身飛躍落地擋在了謝仲春的麵前,預料中的衝擊並沒有來,李嶽陽猛地抬頭看去,謝仲春麵無表情地擋在了她的麵前,一隻右手直接抓住了那些魔氣,猩紅的魂線幾乎刺到了他的瞳仁。鮮血從手臂上噴湧而出。


    “師父!”李嶽陽脫口吼了聲。


    謝仲春的聲音不帶一絲的波瀾,“做師父的哪有讓徒弟擋的道理,我與南鄉子二人若死,你就是玄武掌門,李嶽陽!”


    李嶽陽聽見謝仲春喊自己的名字,眼睛瞬間猩紅,生死之間根本連出劍都來不及,“不!”她眼睜睜地看著那無數道魔氣貫穿了謝仲春。


    封印中,李道玄死死地盯著那一幕,九百多尊菩薩同時睜開眼望著他,衝天而起的道家劍力與魔氣幾乎將整個封印之地搗毀了。


    就在這時,一聲劍嘯響徹玄武八百裏山脈。乾陽山頂,兩柄霜雪長劍劃破長空,七十二道金符擋住了浩蕩的魔氣,一個黑色的身影落在了謝仲春的麵前,兩指壓在了謝仲春的額頭護住了半碎的魂魄。


    金符和魔氣撞擊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


    年輕的劍修抬起頭,漆黑碎發下一雙金色的眼睛,“吳客!”他隻說了兩個字,殺意席卷而出。


    封印中,李道玄看著那雙熟悉的臉,眼中像是有光忽然碎開了,他看著孟長青扶住了謝仲春,一把將人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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