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是什麽?恐懼可以摧毀一切,它是恐怖本身。當一個人恐懼的時候,他會分不清眼前的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


    陶澤恐懼了,他承認了,他承認有人鎮殺了魂魄,承認了知道呂仙朝會邪術,甚至他說出了孟長青十多歲時修煉過邪術的事實。他把什麽都說了出來。


    南鄉子問他,“當日在西洲,是你鎮殺了魂魄,還是孟長青鎮殺了魂魄,亦或者是你們兩人一起?”


    陶澤來這之前,沒有人告訴他今日是這樣的場景,他望著那座上密密麻麻的道門修士,身旁的呂仙朝忽然受驚似的發出了一聲極為尖銳的叫喊聲,陶澤一個激靈,他搖頭道:“不……不!不是我做的,與我無關,我沒有做過。”


    他當著紫來大殿裏蜀地、春南、玄武以及吳地道盟的所有修士的麵說了這一句話,把一切都推到了孟長青的頭上,就此一句,幾乎敲定了孟長青的結局。


    長白宗的人也在此地,吳聆望著殿中央忽然崩潰的陶澤,他像是早就預見了這一切,眼中沒有掀起半點波瀾。


    呂仙朝瘋了,孟長青死了,陶澤崩潰了,當初力挽狂瀾救了西洲城而一夜成名的三個少年劍修,就和那個隻傳了不到半年的故事一樣,全部草草收場,一切隨著陶澤的認罪而結束。呂仙朝不日就會被處死。陶澤因為包庇邪修被罰終身不得踏出玄武半步,道門之前便默認此事是孟長青所為,既然陶澤說他沒有參與,道門也沒有過多為難他,至於大家究竟相不相信他的話,又是另一說。他畢竟還是陶禮的遺孤。


    孟長青依舊杳無音信,按道門的規矩,找到了應該也是處死。


    吳聆走出大殿前,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陶澤,所有人都離開了,陶澤仍呆呆地跪在地上,一直沒起身,渾身顫抖著,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看見他攥得指節發白的手。這個少年所有的驕傲、榮耀,他所引以為傲的一切,仿佛全都在這一天被打碎了。


    吳聆沒再看他,轉身走了出去,步出了陰影。


    夏末初秋,玄武山上的風說不上來的溫柔,輕輕地拂過眾人的臉龐。吳聆聽見身邊有人在議論孟長青。“果真沒料錯,一切都是他所為,早在仙劍大典那一日,許多人都稱讚他,隻有我當時就覺得他愛出風頭,心思不太正,竟是被我料中了。”“誰想得到的呢,那時候瞧去多不錯的一個弟子,竟是孟觀之的兒子,今日不見扶象真人,恐怕也是傷了心了。”“不過他也是真夠聰明的,早早地躲了起來,怕是已經預見到了今日,做好了打算。”


    吳聆聽著那些議論,臉上沒什麽變化。此趟陪著他上山的是他的小師妹,長白洪陽真人的弟子吳喜道。吳喜道今日在大殿中看見呂仙朝時她的神色就不大好,大約是想起了過往與呂仙朝打交道的日子,她與呂仙朝是前後腳上的山,是同一屆師兄妹,呂仙朝嫉妒她家世好受人寵愛,常常欺負她,小孩之間打打鬧鬧地慢慢熟識了,呂仙朝表麵是個混不吝的人,背地裏其實對她不壞。


    吳喜道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緊緊跟在吳聆身旁,她也聽見了眾人在議論孟長青,忽然記起吳聆與孟長青私交好,她怕吳聆聽了這些傷心,便強打起精神安慰吳聆道:“大師兄,他們三人自作自受,你不必傷心,那個孟長青,沒人害他,都是他自己要這麽做的。”


    吳聆道:“我沒有傷心。”又問道,“你哭過了?為什麽哭?”


    吳喜道不願意說自己是為了呂仙朝,她搖搖頭,抬頭看了眼站在台階上的吳聆,忽然她伸手抱住了他,“大師兄抱。”


    吳聆有些意外,但沒有推開抱著他的吳喜道,道:“多大的人了。”


    吳喜道聞聲不知為何心裏更加難受,她抱著吳聆的腰不說話,好像這樣就能夠忘記掉發生的所有不好的事情。


    吳聆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在同一時刻,他似乎也想到了一些東西,眼神變得渺遠起來,他的思緒飛過重山,一直飛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麽,那隻是一種感覺。


    孟長青的事,南鄉子原本是沒打算瞞李道玄如此之久的,怎麽說孟長青也是李道玄的弟子,孟長青出這種事,李道玄一個當師父的,多多少少有管教無方的錯,李道玄應該知道這些事。當初事情大致弄明白了,南鄉子便想著找機會與李道玄說,可李道玄一直在洞明大殿好幾個月沒出來過,不知道在幹些什麽,修道這種事最忌諱心境擾動,他就沒去打擾他。


    事情過去都快一個月了,李道玄才從洞明大殿中出來,他將《衡經》一千六百多章全文四百萬字通篇翻譯注釋了一遍,交給了謝仲春。謝仲春與南鄉子當時看著那些手稿都愣了,完全沒想到李道玄這些日子是在做這些。


    南鄉子問道:“你怎麽忽然想起來要翻譯《衡經》?”《衡經》是當今存世年代最久的春南道經,道門公認的最晦澀難懂的八部道經之一,用的都是古文字,前麵幾十章還好,後麵許多篇章尋常人連字都看不懂,傳說中真武大帝便是看了《衡經》悟了玄通,晚年的真武大帝說過那麽一句話,大意是,他死之後,世上再無人能讀《衡經》。


    李道玄沒有過多的解釋,隻是道:“我閑來無事翻了翻。”


    謝仲春在一旁翻著李道玄寫的東西,頭也沒抬,明顯是全部注意力都陷進去了。南鄉子這邊回過神來後,他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對李道玄說什麽,開口道:“正好你出來了,我有件事想要同你說。”


    “什麽事?”


    南鄉子見李道玄望著他,又沒了聲音,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李道玄見他猶豫,又問了一遍,“怎麽了?”


    南鄉子於是將這些日子道門、孟長青、陶澤、還有呂仙朝的事情都與李道玄慢慢說了說,聽完後,李道玄似乎是頓住了,很久都沒說話。


    南鄉子這輩子對誰的脾氣都摸得準,唯獨李道玄是個例外,有時候他也不知道李道玄在想些什麽,見李道玄不說話,他也沒說話。孟長青說到底終究是李道玄唯一的弟子,誰也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原是想告訴你的,見你好幾個月不曾出關,怕打擾你,一直沒尋著機會。”


    感覺到氣氛的微妙,謝仲春翻著書的手停了下來,他也望向李道玄。李道玄沒再說話,然後他轉身往外走,一直走出了紫來大殿。謝仲春望了站在原地的南鄉子一眼,道:“早和你說了,不必告訴他。我當初便說了沒有師父這麽縱著徒弟的,他聽也不聽,孟長青今日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要我說他難辭其咎。”


    南鄉子隻是輕歎了口氣,沒說什麽。


    李道玄去了一趟藥室山,見到了陶澤。在這之前,陶澤已經將自己關在房間裏許多天不肯見人了,連自己的師父他也不願意見。


    李道玄走進去的時候,陶澤抱著手窩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一張臉蒼白憔悴,眼睛望著虛空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瞧見來人是李道玄,他的眼神動了下。


    李道玄問了他幾句,他先是沒說話,然後才慢慢地將當日的事情對著李道玄複述了一遍,“是他鎮殺了那些百姓的魂魄,他說那些人生不如死,活著也是圖受煎熬,不如給他們一個解脫,我攔過他,他不肯聽我的。他的確修煉過邪術,別的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如今人在何處?”


    “我不知道。”陶澤說話的時候,臉上的某一塊肌肉一直在抽搐,好像忽然間就陷入了某種突如其來的崩潰中,他搖頭道:“我不知道,不要再問我了,我都說了,別的我都不知道了。”


    李道玄一下子看出來陶澤精神狀態不正常,在陶澤抽搐得越來越厲害,甚至控製不住地伸出手去抓自己太陽穴的時候,李道玄直接伸出兩指抵上了陶澤的眉心,金仙靈力灌了進去,陶澤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昏睡了過去。


    李道玄伸手扶住了倒下去的陶澤,他第一次不知道該做什麽,顯然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陶澤說的這兩句話,若是真的,幾乎已經判了孟長青的死罪。


    人人都在說孟長青殺了人,然而沒有一個人說得清孟長青下山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也沒有人知道孟長青如今人在哪裏。


    孟長青仿佛真的憑空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人見過他。


    距離玄武數萬裏之遙的北地太白古城。


    孤零零的幾個鬼魂在城中遊蕩,陰氣齊聚,消失已久的上古巨蟒盤旋著在五彩的經幡旁,風搖著簷下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個一直被道門忽略的邊城中,鬼魂們正圍著一個奇異的陣法,那陣法是用紅色的線畫出來的,重重疊疊,一圈又一圈如猩紅潮水般朝著遠方蔓延而去,太白鬼城再往北去便是北地寒原,那裏林立著佛宗的寺廟,依稀能聽見佛宗弟子唱晚課的聲音傳過來。


    北地信奉佛宗,輪回一說在北地很流行,傳說中,陰間化為六道。生前善業累厚的,死後入天道;生前六根未淨的,死後入阿修羅道;生前愚鈍惘然的,死後入人道;生前惡業尚未贖清的,死後入畜生道;生前無孽不作的,死後墮入餓鬼道;而生前飽含怨、憎、孽、惡的人間極大惡之人,死後墮惡鬼道,惡鬼道有八大熱地域,無盡業火熊熊燃燒,一入惡鬼道,化生惡鬼,永世不得超生。


    終於,陣法中的人慢慢地睜開了雙眼,那一雙猩紅的,混著金色霧氣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的散著冷光。


    白蟒與鬼魂們看著那人,白蟒口吐人言,它低聲問道:“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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