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聆找到了正在幻境中橫衝直撞的呂仙朝,少年一見到他就停下腳步,站在雪地裏不動了。吳聆望著這個年僅十四歲的長師弟,事情由他而起,至此終於結束,他抬手一劍砍向呂仙朝,沒有血濺出來,呂仙朝的身體有如煙霧一樣在他的劍下化開。吳聆這才發現這“呂仙朝”原是幻術所化。無疑,這地方能用幻術對抗幻術的隻能是一個人。平時這種粗略的幻術吳聆本應該一眼看穿,可今日他不知為何有些神誌恍惚。


    不盡的血霧卷著雪花,從幻境裏吹出去。


    “幻術千變萬化,可以分為兩種,一種人死幻像即破,另一種則與人無關,前者的幻術隨著心境變化,很容易被破解,後者的幻術脫離人的控製,雖然不容易被破解,但是容易被認出來。師兄想學哪一種?”


    “兩者都是假的嗎?”


    少年輕笑一聲,“幻術當然是假的啊。”


    “要如何分辨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幻術?”


    “幻術都有被破解的那一日,會消失的就是假的。”


    “這世上的一切終究都會消失。”


    少年似乎被噎住了,樹上撲簌著落下白花來,良久他才望著他笑道:“那或許我們都是活在幻境中吧。”


    回憶戛然而止,吳聆站在原地,劍上的鮮血已經凍住,他的心裏某一處有些空蕩蕩的。他沒再去找什麽呂仙朝。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從前的人說,浮生若夢,聽上去真的像是做了一個不真切的夢,夢醒之後,慢慢地也就忘記了夢裏見到了什麽,隻剩下一點點微弱而模糊的記憶,到最後連那一點記憶也消失了,後悔是沒有的,隻是心底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空蕩蕩的感覺。


    事情還沒有結束,可他卻感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萬事萬物都成空。他站在樹下望著這場下不完的雪,雪在某一個時刻陡然大了起來,竟是五彩斑斕,光怪陸離,佛光普照大地,像極了佛經中聖人出世的場景。與此同時,距離此地數十萬裏之遙的北地雪原,紅袍僧人們同時在極夜中看見了那神奇的一幕,黑暗中的雪地迅速抽出一朵又一朵的金色蓮花,鋪滿了整個雪原,人間變成了一片金色的汪洋,預言中的場景終於現世。


    不知是誰先吟唱起來,然後所有人都在黑夜中吟唱起來,飽含著柔情與期待。這一切沒有任何人知曉。


    白蟒的屍體被雪厚厚地覆蓋著,在幻境因為吳聆的心境變化而震蕩的時候,有什麽蛇形的東西從草中遊過,靜悄悄的。等吳聆回來的時候,雪地裏孟長青與白蟒的屍體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如果是世代生活在蜀地並且通曉各色異獸神話的蜀人,比如說謝懷風,他就會記得,在傳說中,古蜀白蟒生於天地靈力之中,有數條性命。


    呂仙朝聽了孟長青的話,一直往前跑,氣竭倒地的時候,他看見有什麽東西朝著自己飛速地遊過來,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條蟒蛇的魂魄。


    從那一日起,呂仙朝、孟長青、還有那個在吳地殺人的邪修同時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出現過,當時也沒有人將這三個人的消失聯係起來。


    在吳地一間荒廢的道觀中,死裏逃生的呂仙朝死死地抓著孟長青的屍體,從醒過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控製不住地嗚咽、發抖、流淚。活了上萬年的白蟒的魂魄盤在一旁望著這個曾經救過它一命的人類少年,無論是妖還是人,看見同類死在自己的麵前都有著切身的悲傷與憤怒,它能感受到這少年激烈的情緒,卻並不知道如何安慰。


    “救救他!你救救他!”呂仙朝終於開口說話,他真的已經想不出任何的辦法了,“想辦法救救他!”他苦苦地哀求白蟒。


    白蟒沒有回應呂仙朝。人已經死了,這人不是蜀地的白蛇,沒有另外兩條性命。呂仙朝抓著那屍體在黑暗的道觀中低頭坐了一夜,發出類似與嗚咽又像是低吼的聲音,聽上去悲傷極了,即便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白蟒也覺得這聲音讓人不忍。


    天亮的時候,呂仙朝終於平靜下來了,他在那角落裏抱著手坐了很久,然後他抬手擦去臉上的血汙和淚水,離開了道觀。


    白蟒注視著呂仙朝離去的背影,它似乎預見了這少年的命運,蛇尾輕輕掃了下滿是灰塵的長階。他沒有阻攔呂仙朝,當初呂仙朝救了它一命,而它也為他死了一次,他們之間已經恩報兩清。白蟒又看向那具屍體,玄武的仙劍靜靜地躺在那屍體的手邊,散發著星輝似的光芒,不去看胸前的鮮血,那屍體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在呂仙朝離開後很久很久,白蛇的魂魄終於朝著那具屍體遊去,它用術法輕輕地撈起那具屍體與那柄劍,離開了這座荒涼的道觀。


    玄武。


    日子轉眼就過去了。冬雪落滿了群山,到處都祥和寧靜。這兩日山下書院放假,趁著難得的空閑,幾位先生將過去在此讀書的弟子們留下的東西收拾了一遍,整理過後命各個弟子前來領取。陶澤去領自己的東西,順便也將孟長青的東西送回了放鹿天,都是些從前孟長青讀書的時候用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有幾本手抄的書。


    當今道門大多數宗派教授新弟子都是師兄帶師弟,也有一些體量很小的宗派是師父親自教,玄武則是承襲傳統另開書院□□習。玄武的弟子年幼時會在玄武的書院讀書,打好修行的底子,待到二十來歲,才會跟著自己的師父修行。在平時,若是弟子犯了什麽錯誤,書院的先生們會去告訴他們的師父,讓師父對其嚴加管教。


    放鹿天,案上點著一爐煙,李道玄一個人在正殿中坐著,天光從窗外照進來,雪撲簌著往下落,整一座山靜如化外之境。


    李道玄翻了翻陶澤送來的東西。紙筆、劍穗、還有些兩本手抄的道書,李道玄翻開那書看了幾頁,孟長青在那兩本書中反反複複地解析著一篇道經,著魔了一樣。李道玄記起一件事。玄武書院近水樓台,常常會請一些玄武山上的宗師去書院親自授課,都是自己門派裏的長輩,沒人會拒絕。有一年中秋,原定的謝仲春去給弟子們講道經,可謝仲春臨時有事去不了,南鄉子便讓他替謝仲春去一趟。


    那天他步入書院大殿,眾弟子以為進來的會是謝仲春,瞧見是他,大殿裏瞬間安靜了。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大殿右側角落裏的孟長青,孟長青本來正在和謝淩霄低聲說著話,一回頭看見他猛地沒了聲音,臉上是與其他弟子一模一樣的錯愕。


    李道玄還記得那天講的道經是《衡經》第六章,《衡經》是道門公認的最晦澀難懂的經文之一,那一章表麵上說的是鑄劍,實則說的是天地間的氣機與玄妙。


    講完道經後,殿中的弟子們顯然一頭霧水,有的甚至沒反應過來已經講完了。按照慣例,所有的弟子要交一篇自己有關這道書的見解,所有人都開始埋頭寫,孟長青過了會兒也開始寫,寫完後大家便開始一個個心驚膽戰地往上交,他看完了,沒說什麽,眾弟子們紛紛鬆了口氣。輪到孟長青,孟長青明顯比平時要緊張,在看完孟長青交上來的東西後,他皺了下眉,望向孟長青。


    “這是你寫的?”


    “是。”


    “我剛剛說的話你聽了嗎?”


    孟長青一下子沒了聲音,一時之間大殿中所有弟子的視線都投向他,屋子裏半點聲音都聽不見,他好半天才道:“我……對不起,我,真人,我……我聽了,我……”


    李道玄沒想到孟長青會交上來這樣一份東西,若是換了謝仲春,看見這文章當場就會大發雷霆,這無關《衡經》是否晦澀,而是孟長青完全沒有理解《衡經》的要義,許多地方不知為何修改了一遍又一遍,恐怕最後連孟長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麽。他沒有多說什麽,將那篇文章重新放回到孟長青的手中,“重寫一份。”


    孟長青接回了那篇書,眾人都望著他,他攥著那張紙的手有些發白,“是。”


    李道玄停下了回憶,又望向那幾本手抄的書,孟長青將那篇道經反複抄了無數遍,每一篇下麵都有從別的道書摘下來的注釋,幾乎所有的《衡經》有注釋的版本都在這了,後麵附著見解。或許正是極力想要做的最好,反而因為過分緊張與在乎而沒有做到。李道玄一本本翻過去,翻完了,沒有放下,也不知是在想什麽。


    他將那幾冊手抄的道書整理出來,用書匣裝好,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將那幾冊道書擺在了自己的書架上。窗外,雪飄落下來,他在書架前望著那幾冊書,一室輕煙籠去了他的神情。


    就像是每一個下山的玄武弟子一樣,孟長青再也沒有任何的消息傳回玄武。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初春時節,雪逐漸融化,藥室山頂的梨花次第開放。沒有人數過這是玄武的第幾個春天,漫長的歲月將一切都變得瑣碎尋常,日升日落,朝朝暮暮,弟子們上山又下山,來了又離開,這世上什麽都會變,就連東臨大海都有滄海桑田一說,惟有玄武山前的道碑依舊佇立在萬古之巔,好像永遠都不會變。


    在外界血雨腥風的時候,玄武一直風平浪靜,直到這一切被幾個從遠道而來的修士打破。這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夏末了。玄武的清波道人接見了那幾位修士,當得知他們的來意後,他派弟子去通報南鄉子,南鄉子當時正在與謝仲春在乾陽峰喝茶。


    謝仲春當時便覺得有些奇怪,道:“他怎麽找你?”按例這種事情都應該先找他才是。


    南鄉子倒是八風不動神色如常,淡然道:“出大事了。”他放下杯子,問那前來通傳的弟子,“說說吧,怎麽回事?”


    底下的玄武弟子道:“稟掌門師祖,吳地道盟與蜀地世家登門拜見,稱扶象真人座下玄武弟子……玄武弟子孟長青與長白叛逆呂仙朝修煉邪術、殘殺吳地修士與百姓。”


    謝仲春一下子站了起來,“荒謬!孟長青人一直在玄武,何來的修煉邪術殘殺修士百姓?”


    “孟長青不在山上。”南鄉子打斷了謝仲春的話,“他多日前下山去了。”南鄉子說話的時候在心中想:竟是還沒回來。


    謝仲春一聽這話當時就愣了,“荒唐!誰準他下山的?他將玄武的規矩置於何地?”


    “李道玄放他下去的。”南鄉子隻用了一句話便堵住了謝仲春,見底下的弟子似乎還有話要說,問道:“還有什麽?”


    那弟子這才敢接下去道:“長白宗叛逆呂仙朝三月前已經回到長白宗,對於自己與孟長青在吳地所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此事還牽扯到了數月前吳地西洲城慘案,呂仙朝稱,當日在吳地西洲城,孟長青與陶澤還鎮殺了尚且活著的西洲城百姓的魂魄。吳地道盟此趟帶來了長白宗掌門的手書,說是望玄武與長白一起徹查此事,懲處邪修。”說完他將那封手書呈上。


    謝仲春一把截過了手書,他一眼就看出這是長白宗掌門清靜真人吳洞庭的親筆字跡,書信上詳細寫了這一年來發生在吳地的種種風波。末尾附上了一段話,大意是:邪修出自當今道門為首的兩大宗門,此事已經牽扯到整個道門,還望玄武早作決斷,與長白合力平息這場風波。


    謝仲春問南鄉子,“孟長青如今人在何處?”


    “不清楚。”南鄉子看過手書後,對著謝仲春道:“命李嶽陽帶人下山去找孟長青,我去見見吳地道盟修士,一會兒便回來,你將手書收起來,草擬一份回信。此事前因後果不明,暫時先別告訴李道玄。”又對著那候在一旁的道童道:“你去一趟藥室山,將陶澤喊過來。”


    那道童立刻道:“是。”


    謝仲春皺眉,“你覺得他們當真犯下了這些事?”


    南鄉子道:“我如何覺得並不要緊,凡事講究證據,再講究規矩,這是玄武處世的道理。”


    李嶽陽收到師門命令後有些震驚,但她什麽也沒說,很快便帶著人下山去找孟長青了。孟長青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李嶽陽當機立斷,去了一趟長白宗,她要找呂仙朝詢問有關孟長青的事情,可長白宗卻傳話道:“呂仙朝走火入魔神誌不清,不宜見人。”李嶽陽執意要見呂仙朝,在被百般阻撓的情況下,她直接搬出了謝仲春與南鄉子,她奉命前來,要麵見長白宗掌門吳洞庭與掌教吳鶴樓。


    她沒見到呂仙朝,也沒見到兩位長白真人,倒是見到了掌事的長白大師兄吳聆。


    多日不見,吳聆穿著雪白色的道袍,頭戴雪鶴道冠,負著降魔劍,神色冷清地站在祁連山的籠著煙霧的山道上,他走過來的時候,身後有雪白仙鶴徐徐地飛過。李嶽陽覺得這位長白聲名最盛的年輕劍修身上似乎發生了一些說不清的變化,卻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非要說的話,她覺得吳聆越來越像是一個畫裏的人了。


    吳聆聽了李嶽陽的來意,他告訴李嶽陽,長白兩位真人近日正在閉關,無法見她。至於吳地一事,真相已經水落石出,呂仙朝與孟長青修煉邪術走火入魔,在吳地濫殺無辜,如今呂仙朝神誌盡滅,誰也不認識,隻待伏誅。至於說孟長青此時人在何處,他不知道,或許是見事情敗露躲起來了。


    李嶽陽道:“我師弟不是這樣的人。”


    吳聆的神色從始至終都很淡漠,他沒反駁李嶽陽,道:“我也不願意相信這些傳聞,我與他相識一場,若非親眼所見,我不也信他為何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親眼見到他走火入魔殺了人?”


    “我沒有親眼所見他殺了人,隻是我與眾多修士親自查看過慘死吳地的修士的殘魂,那殘魂上還有玄武的靈力,查看他們生前的記憶,確實是孟長青與呂仙朝所為。”吳聆說著話,一雙眼睛深邃又漆黑。


    李嶽陽的手極輕微地動了下,過了一會兒,她才冷聲道:“若玄武弟子真的犯下這些十惡不赦的事,玄武必當清理門戶以儆效尤,這邊長白若是收到什麽消息,還望吳師兄通報玄武一聲。”


    吳聆冷淡道:“自然。”


    李嶽陽看了一眼吳聆,她記得吳聆與孟長青私交不錯,可如今吳聆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的擔憂或是別的情緒,李嶽陽什麽也沒說,轉身帶著玄武弟子往山下走。吳聆在她身後的山道上站著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樹蔭落下來,光影交錯中辨不清他的神情。


    他回身慢慢往外走,穿過雙層的廊道,他走了很久,一直來到了長白宗的鯨海閣。這地方常年押著一些被長白宗修士捉拿的邪修,外麵是長白二十八伏魔陣,再外麵是翻滾著雲海的懸崖峭壁,任何修士在片雲海中都無法禦劍而起。


    吳聆沿著索道進入了鯨海閣,有長白弟子與他打招呼,他徑自走了進去,在最裏麵的那間屋子裏,他見到了許多日不見的呂仙朝。


    呂仙朝一見到是他,猛地撲了過來,卻被屋子裏重重疊疊的降魔印震了回去,摔在地上久久動彈不了。


    吳聆沒有理會陣法中央的呂仙朝,他伸手打開了窗戶,久違的明亮陽光照進了屋子裏,呂仙朝乍一看見光,猛地像是躲避什麽似的往後縮,他臉上露出極為恐怖的神情,竟是抱著頭在躲,“吳聆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他咒罵著,血大口大口地噴出來,屋子裏到處都是腐化的鮮血的氣息,腥臭難聞。


    吳聆聞聲淡漠地望向他,一切回到了三個月前。


    為了救呂仙朝,蜀地萬年的白蟒毀去了肉身,孟長青死在了吳地。若是呂仙朝就此銷聲匿跡,從此不再踏足道門,他或許能夠安穩地過完這後半生,可誰也想不到,呂仙朝自己回來了。


    呂仙朝相信了孟長青的話,就是孟長青臨死前說的,隻要他回去說出自己所見的一切,這道門會還給所有人一個公道。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言,無論他再怎麽精明算計,再怎麽叛逆,他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這些日子經曆的種種讓他喪失了判斷力。他相信了毫無人生閱曆的孟長青,他真的跑了回來,承認自己修煉了邪術,承認自己犯下了不赦的大罪。


    吳聆至今都記得,呂仙朝拚死回到長白宗,發現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的時候露出的那副神情。他輕而易舉地製住了呂仙朝,卻沒有殺他,他親自帶著呂仙朝去見了長白宗兩位真人,呂仙朝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出了所謂的真相,可所有人都隻是盯著他不說話,一整個大殿裏靜得不聞一點聲音。


    呂仙朝當時還覺得自己贏定了,因為他甚至不惜以自殺償自己修煉邪術的罪過,為的就是證明他說的話是真的,他活都不想活了,就想要拉著吳聆一起死,難道這樣他說的話還有假嗎?


    可吳聆卻在他說完之後,拿出了他查找到的吳地修士的記憶,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吳地的煞氣與靈力,全是出自呂仙朝與孟長青之手,人是呂仙朝與孟長青殺的,不是吳聆殺的。


    呂仙朝當時瘋了一樣吼:“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這不可能!不可能!”


    落在眾人眼中,不過是呂仙朝真相敗露後嫁禍又不成的狡辯。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瘋瘋癲癲又明顯走火入魔的邪修。


    呂仙朝至此才明白過來,根本沒人在乎他說了什麽,也沒人在乎他自殺不自殺,他們相信吳聆而不相信他。


    呂仙朝的可悲就可悲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悲在何處。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給了他一種錯覺,在西洲城當過一次救世主,用過兩次邪術,便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卻沒有想到在道門之中,他這樣的小人物根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擺脫過自己的命運,他始終還是當年那個巷子裏卑賤如泥的孩子。道門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也不想去了解他為何想做邪修、他經曆了什麽、他為什麽痛苦為什麽掙紮,這些小事與道門的秩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除了孟長青,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認真聽過他說話。


    他們隻知道,邪修落網了。


    吳地道盟因為遲遲找不到真相而飽受各方壓力,如今得知真相水落石出,他們如獲大赦,隻想著趕緊把人推出去殺了了事,仿佛一夜之間誰都忘記了當年西洲城的英雄壯舉。吳地道盟的人受邀前來的時候,呂仙朝跪在殿中望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他聽著那些人在討論自己的罪行,他忽然大笑了起來,他一字一句道:“誰都可以殺我,你們不行,你們吳地人不配,你們的命是我用邪術救的,我呂仙朝就是死了,你們也該到我的屍體前下跪謝恩,否則就是喪盡天良!”


    那些人當時就沒了聲音,吳地道盟的魁首玉陽子冷冷道:“西洲城百姓獲救,依仗的是我道盟無數戰死的先輩,是長白天虛觀赴死的劍修,你與那玄武兩個弟子自詡西洲救世主,你們做了些微末的事情便妄自居功,說白了不過是用西洲百姓的血沽名釣譽罷了。”


    吳地道盟的人紛紛附和,呂仙朝跪在地上望著他們,不敢相信世上竟是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他笑了一聲,然後又笑了一聲,他猛地撲了過去要殺了玉陽子,卻被長白宗的修士一掌劈開。他摔回到了原地,身體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然後他從地上爬起來,聲嘶力竭地吼道:“我認罪!我有罪!”


    眾人都望向他,似乎第一次有人聽他說話。


    呂仙朝盯著玉陽子道:“我有罪,我罪在救了你們這些人的命,吳地道盟就該死絕了,死得好!死得好!你們吳地人活該絕種,活該你師父死無全屍!還有長白宗,吳鶴樓!吳洞庭!你們兩人是非不分你們做什麽聖人?又憑什麽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做錯了,我有罪,我罪在生來卑賤,我錯在走錯了路入了道門!這世上根本沒有公道!從來就沒有!”他最後說出那幾個字,鮮血從七竅裏湧出來。


    呂仙朝從那一日起,精神便不太正常了。呂仙朝是必死的,光是他修煉邪術一事證據確鑿就可以讓他死一萬次,如今留著他隻待查明西洲城真相。


    吳聆站在鯨海閣的屋子裏,望著躲避著陽光咒罵著他不得好死的呂仙朝,呂仙朝在地上痛苦翻滾的時候,撞到了地上擺著的一隻瓷碗,瓷碗摔碎了一角,裏麵有些放了不知幾日的米粥。吳聆看了那粥碗一眼,他低下身,伸出手去按住呂仙朝的額頭,“誰來見過你了?”


    呂仙朝發出怪笑聲。


    吳聆摸著呂仙朝的額頭,雪白的道袍落在呂仙朝的肩上,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半瘋的呂仙朝,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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