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虛觀外,三人小心地料理了外圍的一圈遊蕩的活死人,在地上摸著了還沒破損的長白結界,孟長青鬆了一口氣,起身往裏走。


    然而他們都沒想到,天虛觀中有人。


    孟長青三人破門而入的時候,正殿中,一群百姓正擁在一團,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來,手裏拿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鐵缽有凳子還有鐵燭台。光一照進去,把所有的臉龐都照亮了。大殿的一角,有女人抱著孩子,微弱的哭聲傳出來。


    對方立刻就要衝上來,孟長青直接喝道:“我們是道門中人!”


    那些百姓望著吳聆與孟長青,先前魚死網破的那種神情換成了癡愣。


    陶澤在一旁也立即喊道:“我們是玄武與長白的修士,各位不要驚慌。”


    “是道長,是道長!”


    “來救我們的!來救我們的!”


    “道長!”


    百姓全從地上爬了起來,仿佛是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窩蜂地全都湧了上來。孟長青忙出聲安撫他們。呂仙朝看向那大殿中央,早就沒有一個長白修士的天虛觀大殿中,還懸掛著真武大帝的畫像。


    這殿中至少有百來個百姓,從昨夜起他們一直躲在這殿中,牢牢記得那些天虛觀修士離開前對他們說的話,會有修士前來救他們。他們聽了一天一夜外麵的恐怖動靜,早已經瀕臨崩潰,此時終於等來了人,有人當場就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在大殿角落裏,無人注意的地方,有一個婦人靠在柱子旁,手裏牢牢地抱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她一直在抖,喃喃地哄著孩子,“別哭了,別哭了。”


    女人是昨晚抱著孩子進來的,當時孩子看上去沒有一點問題,害怕地抱著她的脖子,小手上有一點白翳,她怕他們把她的孩子扔出去,就包著孩子的手,躲在角落裏。一天一夜過去,忽然,她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孩子的臉上。她終於嗚咽出聲,然後發出一聲悲切到了極點的吼聲,“啊!”


    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忽然,一隻很小的手從女人的懷中伸出來。


    下一刻,人群中爆發了一聲淒厲的嚎叫。微弱的暮光下,那隻手上覆著厚厚的白繭,反射著微微熒光。最先看見的那百姓忽然吼了一聲,“她有病!她有病!”


    所有人頓時一哄散開。


    “天快黑了!快把她扔出去!快扔出去!”


    “快!天黑了!”


    雜七雜八的嘈雜聲音瞬間淹沒了孟長青三人。


    “天黑了!天黑了!”


    “天黑了!”


    幾乎是瞬間,“天黑了”三個字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大殿中,窗外雷雨轟鳴有如百鬼過境,燭光印在牆上有如魍魎夜行,一道閃電直劈而下,將整個西洲城都照亮了。


    孟長青率先反應過來,抬手放出一張用金色靈力織成的網,一下子隔絕了那群百姓和他們四人,“孩子不對勁!陶澤!”


    陶澤衝過去查看情況。那孩子從女人的臂彎中掙了出來,摔在了地上,渾身都是白翳,她淒厲地吼叫著去抓那女人,喉嚨裏發出像都刀磨碎石的哭喊聲,分不清楚,一會兒是女人聲音,一會兒是男人聲音,一會兒是小孩的聲音,“餓……餓啊”“求求你……給點吃的……”“娘,娘!我餓……”


    在那群百姓的眼中,這孩子狀似惡鬼,猙獰恐怖。


    在孟長青等人的眼中則是另外一幅光景,這孩子身上的魔氣當堂炸開,體內細線上沾著的那些破碎不堪的魂魄全都瘋狂湧動,殘餘了那麽零星的一點意識投射在這小孩是身上,魂魄像一顆顆鬼火似的騰起來,在孩子身體中瘋狂地穿行,將孩子的命火壓到了極低,孩子不由自主地叫喊起來,卻是老人的聲音,“餓……餓啊……”“痛啊……啊……”“救救我……”


    那股衝天的怨氣逼得孟長青都不禁後退了一步。


    在場所有聽見那聲音的人全受了影響,有幾個百姓直接吐了出來。


    下一刻,道觀外也傳來此起彼伏的淒厲的聲響。


    所有的百姓都捂住了耳朵逃竄著躲了起來。快被嚇傻了的陶澤忙蹲下身查看這孩子的病情,孟長青則是迅速往觀外走去。


    孟長青直接一腳踹開了門。


    陰煞之氣撲麵而來。


    滿城的活死人全在大街上狀似癲狂地哭嚎起來,仿佛封印千年的厲鬼重現人間。


    孟長青被震得定在了當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他此時此刻才終於明白了呂仙朝、道盟修士提到“夜晚”時的那種驚恐神情。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所有的聲音都在寧城四處響起來,發出的那些聲音全都淒厲絕望無比,握著白露劍的孟長青都差一點神誌動蕩。這些聲音給給孟長青一種錯覺,這不是西洲,而是另一座正在遭受滅頂之災的古城,數十萬絕望的百姓在死亡的前一刻對著上天哭號,暴雨打了下來,重現千年前的人間。


    魂魄破碎,隻剩下一兩點意識,身死千年後,有人在暴雨中喊著親人的名字,一遍而過,恍若招魂,似乎還在等著人來救他們。


    孟長青真的被這一幕震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滿城走屍的場景,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凶煞。


    這些哭嚎不止的東西哪裏還是人?


    這些全是凶煞,被天虛觀道士用自己命魂所結的玄金伏魔陣擋在了觀外。而那玄金伏魔陣已經在暴雨中光芒微弱,勉強撐著不讓那些受惡靈操縱的屍體進來。


    這是天道之外的東西,早該不留於世,卻不知為何怨氣不散遲遲不肯離去。千年已過,隻剩下殘魂上的那一丁點意識了,卻依舊要奪舍重生看那一眼人間光明,怨氣之烈,連孟長青的神誌都能夠輕易影響了。


    孟長青還是第一次感覺到白露劍如此嘯湧的劍氣,幾乎要脫手而去。


    被無數碎魂意識影響的活死人不停地衝撞著那巨大的伏魔陣,暴雨傾盆,伏魔陣一角忽然被撞碎了一個口子。孟長青反應過來,刷一下抽出了白露劍,掠下了台階。


    天虛觀正殿,陶澤正在幫那孩子驅邪,他慌了神,那孩子已經徹底陷入了混沌,一直胡亂說著話,猛地尖著嗓子喊了一聲“娘”,讓陶澤一下子看向她。


    “這孩子還有自己的意識!”陶澤立刻抬手覆上了那孩子的額頭,大量的靈力渡了進去,然後他忽然愣住,“有意識,活的?能活這麽久?活人?”


    回憶來的路上,一路都是活死人,屍首大多是死於啃食,卻很少有死於道術的。


    道盟道士不殺活死人。


    電光火石間有什麽念頭閃過,陶澤他整個人一震,猛地一下子抬頭看呂仙朝,“呂仙朝!這些活死人是不是晚上會恢複意識?!”


    呂仙朝正將鎮魂印釘在那女人的眉心,試圖驅散她身上的邪氣,聞聲手中的動作一停。


    天虛觀下,孟長青修補著破損的玄金伏魔陣。


    他盯著著朝自己湧過來的一大群活死人,忽然收了白露劍,抬手結印,劍穗上一下子被靈力震得飄散開,他正要動手,一聲吼從道壇頂傳了下來。


    “別殺!”


    孟長青劍都要斬出去了,一個懸停。


    陶澤幾乎是衝出來的,“活的!孟長青!他們中可能還有活人!”


    孟長青手中金光瞬間消失,已經成型的陣法一下子崩開,他詫異地看回頭看了眼陶澤,隨即扭頭望向暴雨中的一群活死人,這裏麵竟然有活人?


    陶澤吼道:“跑啊!孟長青你呆什麽啊!”老天!孟長青站著不動了?陶澤都快瘋了,“跑!別沾著那些線!快跑!”


    孟長青這才反應過來,一個回旋甩出金符震開了從身後撲上來的活死人,倒退著掠了兩步,那些懸浮著的白色細線感應到修士靈力,全冒了出來,一時之間白線遮天蔽日,把孟長青團團罩住了。


    旋即,一個頓停的孟長青被活物似的細線逼入了死角。


    陶澤的眼睛一瞬間放大。


    下一刻,白露劍一劍割斷靈線,金色靈力洶湧滂湃。孟長青割開細線的瞬間朝後仰去,一個利落的翻身落在了殿前長階,懷中有什麽東西掉了出去,他抬頭看去。


    是吳聆送給他的那塊玉佩。就在那時,孟長青看見那些遊走的魂線似乎停下了。


    孟長青微微一愣,還沒想明白,陶澤衝下了台階,破口罵他:“孟長青,你要活活蠢死啊?!你有沾著那線沒?”


    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孟長青看向他,他也不好說自己剛剛去補那破碎的伏魔陣了,花了大半天列了個玄武陣法想要擋住那些活死人,結果被打斷。他道:“你剛說那群人中有活人是怎麽回事?”


    “那些活死人中,還有一部分人還保留著自己的意識與魂魄,隻是他們本身魂魄的力量太小,被那些帶著魔氣的碎魂和操縱他們行動的靈線給死死地壓住了。他們是活人,真正的活人!”陶澤說話的時候聲音發抖,似乎極力壓著激動。


    活著,就代表……還有救。


    天虛觀,其餘的百姓都在大殿中,孟長青、陶澤、呂仙朝三個人待在側殿中,那個滿身白翳的孩子被陶澤抱著,一重又一重的降魔印在她眼中旋轉。這孩子身上的殘魂很微弱,影響不了修士。這城中對於修士而言真正致命的是那些詭異的細線,這孩子身上沒有那東西。孟長青三人圍著唯一的一盞燈坐著,說話的聲音有些低,似乎不想被隔壁大殿裏的百姓聽見。


    “這城中一定還有活人。”孟長青道,“西洲除了道盟外,還有許多修仙世家,若是天虛觀與青屏山還有活人,那其他的地方也會有活人。活死人中也有一部分人還活著。”


    殿外陣法被衝撞的巨大聲音清晰地傳來,把孟長青的聲音衝的有些模糊不清。


    陶澤道:“那現在我們怎麽辦?這城中煞氣越來越重,再過一兩天什麽陣法都擋不住,大家都得死。”


    三人都沒說話,都在想辦法。陶澤抱著孩子的手在抖,他似乎是想要裝出些輕鬆的樣子,道:“講真這回要是能活著,打死我也不再下山遊曆了。”


    呂仙朝沒看陶澤,道:“全都得死,又不是你一個人,你怕什麽。”


    過了會兒,陶澤才道:“我真不想死。”


    孟長青忽然出聲道:“找源頭。”他抬頭看向對麵的二人,“那些揉著碎魂的線不會一夜之間憑空冒出來,一定有源頭。”


    陶澤與呂仙朝都看向孟長青,呂仙朝道:“其實之前吳地道盟也找過。”


    “他們找過?”


    呂仙朝回憶道:“之前紫霄道人認為這場災難是有人故意而為,殘魂殺百姓,細線滅修士,為的是讓西洲城無一活口。他們列了十來個地方,認為源頭可能就在其中,派人過去查看,結果沒有人活著回來,那時活死人和那些細線都快衝出城了。”燭光抖動了下,呂仙朝看向孟長青,“於是他們決定直接啟動你師父的陣法封城,那時正是夜裏邪氣最重的時候,去封城的修士一個都沒回來。”


    “那十幾個地方在哪裏?”


    呂仙朝正想回答,忽然間他好像領會了孟長青的意思,沒有說話。


    當冒雨橫穿巷子的時候,呂仙朝覺得孟長青瘋了,他也瘋了,全瘋了!滿城都是如鬼魅似的細線,而他們三個人竟然在城中沿著道盟修士走過的路,一個又一個地找那個鬼知道存不存在的地方!真的,他們要是死了那絕對是活該!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中邪了似的跟著孟長青出去,比起化作一灘膿血,坐以待斃明顯是更為體麵的死法。這下好了!和外麵那群在雨裏抽風的活死人一樣,大家全都一起瘋了!


    暴雨如注,電閃雷鳴,三人無聲穿行其中。滿城都回蕩著淒厲的嚎叫,像是佛家預言中的末世場景,有三道倒影忽然從巷子積水上一掠而過。


    這是深夜的西洲城,吳地的三大古城之一,有著四千多年曆史,出過許多名垂道史的修士。這裏住著二十多萬百姓,臨水日照,漁舟唱晚,道門修士隱於世。


    在這個深秋的夜晚,有三個少年穿過大雨,他們要去拯救這座城,拯救這座城裏還活著的百姓。


    空無一人的三扇城門前,無數的仙劍扔在地上,魂魄飄散在風中。


    在道史中,常有許多這樣的記載,人間顛覆之際,勢必有人會站出來力挽狂瀾拯救蒼生,他們或是一代宗師至聖,或是隱世的道門真仙,千篇一律的傳奇流傳在書中,在那些故事裏,他們一出場,日月立即重耀人間,一切苦難被輕易抹去。


    然而在這個漫長的夜晚,沒有宗師至聖,沒有隱世高人,沒有傳說中絕世的高手,沒有任何人從天而降,什麽都沒有。隻有三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他們無聲無息地穿街過巷,頭頂是暴雨,腳下是道盟修士用鮮血鋪開的路,他們沿著路一直飛奔不回頭。


    恐懼,戰栗,生死,在那一刻全都被拋在了身後,孟長青在那一刻腦子裏什麽念頭都沒有。


    青屏山。玉陽子與一眾修士坐在大殿中,他抬手慢慢地抹了下脖子上的血。雷雨聲和哭嚎聲從山外傳來,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臉上都沒有表情。


    天虛觀中,百姓們蜷縮在一起,圍著觀中那盞唯一的燈,那抹微弱的黃色仿佛是這個夜晚唯一的光亮。他們開始向上天祈禱。


    城北,小巷蜿蜒曲折。


    孟長青三人在城中遊蕩了大半個晚上,找過了許多地方,終於,他們來到了那條巷子前。寫著巷子名字的木牌掛在巷口,缺了一半,看不清寫了什麽。有活死人的哭嚎聲回蕩不息,三人側身避入了拐角處,漫天細線懸在空中,晶瑩剔透,讓人想象不出那是殺人無形的利器。


    待到那些身上沾著細線的活死人過去後,三人反身進入了雨巷,黑霧籠罩著整條雨巷,一切都霧蒙蒙的,在黑暗中前行,仿佛是走在通往冥界的路上,與無數鬼魂擦身而過。大概有一刻鍾,忽然,孟長青的腳步停下了。


    呂仙朝與陶澤也察覺到了什麽。


    三人同時低頭看向手中劇烈震動的劍。


    每年九月,道盟會開辦盛會,吳地過半修士都會來到西洲,道盟會循慣例租下城北這一片地帶,用以安排眾多沒有名頭的年輕修士入住。這座院子便是其中之一。


    站在院外,三人互相看了眼,孟長青第一個小心地走了進去,陶澤跟了上去,呂仙朝走在最後麵。


    院子裏幹幹淨淨,雨打在窗沿的青花碗中激起雪色的水花,那間屋子就在三人麵前不遠處,看上去,隻是間再尋常不過的屋子。這已經是他們今夜找的第十一處地方了。


    在呂仙朝與陶澤的注視下,渾身被雨水淋透的孟長青抬起手中白露劍,慢慢地、輕輕地推開了那扇門。


    咿呀一聲輕響。


    仿佛是通往什麽未知地界的門被推開了。


    看見的那一幕,三個人永遠都忘不了,永生永世都忘不了。孟長青忽然吼道:“跑!”他與陶澤回身就往外跑,一把抓過還愣在原地的呂仙朝,下一刻,三人直接被咆哮而出的魂魄衝了出去,白露劍在地上劃出一道極深的溝壑,一整條街巷的青石板瞬間崩斷,孟長青撞碎數道牆壁,停下的時候握劍的手全是血。


    陶澤與呂仙朝分別摔在遠處,手中的劍瞬間粉碎,呂仙朝一口血當場就噴了出來。


    從穹頂望下去,衝出來的魂魄匯成大河,轉瞬就湧到了呂仙朝的麵前,他猛地睜大了眼,然後被右手邊衝出來的陶澤一把抓住肩膀一起摔了出去。


    孟長青避開魂魄翻身而起,躍上屋頂,他盯著那魂魄大河中央的東西,渾身都顫抖起來。


    那是什麽?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屋子轟然倒塌,廢墟中坐著肉身化佛的菩薩,無數魂魄從那具身體中源源不斷地鑽出來,全都流向天空,化作了通天的巨大魂河,那菩薩就坐在那魂河中央,天空中電閃雷鳴,照亮了他的兩張臉龐。大雨落下來,魂河向天上湧去,人間重現遠古的佛跡。


    陶澤與呂仙朝也看見了那空中的恐怖場景,爬起來就拚命向外跑去,兩人同時躍起避開腳下滾滾湧過的魂魄,又跳向兩側。天空中眾鬼們猛地哀嚎起來,滿城的鬼魂也跟著一齊哭號,聲音響徹西洲城,青屏山上的陣法瞬間全部破滅。


    那是佛宗末世的場景:雷電照亮天空,人間化作煉獄,眾鬼傾巢而出。


    三人都迅速往外跑,避開那從天上魂河中墜落下來的魂魄,呂仙朝喉嚨裏全是血,他迅速躍過長空,靈力忽然耗盡的那一刻他猝然跌了下去。


    就在他要被卷入那魂河之中時,一隻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呂仙朝抬頭吼道:“救我!”


    孟長青眼中全是金色霧氣,他猛地一把用力將呂仙朝從那些魂魄中拽出來,“往高處跑!”


    呂仙朝看他一眼,爬起來後立刻朝著遠處飛奔而去。


    孟長青回身結印抵擋眾鬼,玄武降魔印在觸及那些魂魄時瞬間幻滅,他滿臉的震驚還未散去就立刻抬起白露劍抵擋,兩股靈力相撞,白露劍的劍氣反震了回來,他被甩出去遠遠地砸在了地上,水濺起數丈高,魂魄大河澆頭卷了過來,他猛地彈起,滔天巨浪幾乎從他鼻翼前擦過,他落在了為數不多的尚未毀去的屋頂,魂魄動蕩,他嘩一口血噴了出去。


    他回頭看著陶澤二人的困境,然後又看向遠處那通天魂河中的菩薩。


    忽然,他縱身躍下了那激湧著魂魄的大河之中,轉瞬就被淹沒。


    剛好回頭看見那一幕的陶澤肝膽劇裂,吼道:“孟長青!”


    過了片刻,金色霧氣猛地在那魂魄大河中炸開,孟長青從其中躍了起來,無數的惡鬼蠶食撕扯著他的魂魄,扯出流星狀的白輝,他衝了過去,白露劍氣咆哮卷過,隻一瞬,他的身影已經衝到了那肉身化佛的菩薩麵前。陶澤都沒看見他是怎麽過去的,隻看見他抬手一劍劈了下去,畢生的靈力都注入了那一劍中。


    西洲降魔陣光芒大放,通天魂河咆哮而上,天地間耀目一片。


    然後孟長青看見,那菩薩睜開了雙眼。


    那一劍沒有能夠劈開。


    孟長青與白露劍同時被震了出去,骨頭折斷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來,他整個人直接被鬼魂猛地一把拽入鬼海,眼前的光亮瞬間湮滅。


    那一刻,孟長青腦海中閃過許多的畫麵。


    從他第一次上玄武,到他來到這西洲,一瞬之間二十年走馬觀花,白露劍脫手而去,鮮血將整個劍柄都浸沒了。如果就這麽死在這裏,算不算是為了正道而死,算不算是證明了他這一生始終向道無悔?


    陶澤眼睜睜地看著孟長青摔了下去,眾鬼一湧而上,那抹金色消失了,他震驚地看著那一幕,幾乎不敢置信,吼道:“孟長青!”


    呂仙朝聽見聲音猛地回頭看去,那魂魄匯成的大河中沒有一絲的亮光,他的臉上流露出驚駭。他又看向天空,遮天黑霧中眾鬼穿行而過,密密麻麻,暴雨打在他的眼中,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忽然他扭頭朝陶澤吼道:“幫我!我有辦法!”


    遠處的青屏山。玉陽子與一眾修士全都在盯著城北的動靜,他們都清楚地看見了那天空中的場景,鬼魂匯成了一條大河,橫跨大半個天際,一直往上盤旋而去,宛如一座宏偉至極的通天佛塔。眾人都看著那震世的一幕,就在這時,一道衝天煞氣平地炸開,有如一束光瞬間亮徹天地,將整條魂河攔腰斬去。


    “煞氣……是邪術!”不知是誰終於驚呼出聲。


    城北雨巷。


    大雨如注,呂仙朝半跪在碎裂的青石板上,眼中飄出猩紅的火焰,魂魄在雨中燃燒,巨大的痛苦讓他滿臉青筋都綻出來,煞氣被激發到了頂點,他忽然瘋了似的朝著那條大河嘶吼道:“來啊!”


    煞氣平地翻出火星。


    陶澤正在給他灌著靈力,瞬間所有的靈力被席卷而空,若非他收手及時,魂魄幾乎當場被呂仙朝撕去一半。他驚呆了。


    陶澤從未見過如此陰邪凶煞的術法,呂仙朝周身煞氣如熊熊烈火,麵目猙獰恐怖到了極點。顯然呂仙朝並不能熟練掌控這野蠻的術法,甚至很可能在此之前根本沒有用過這種術法,此時他任由魂魄大肆燃燒,神誌幾乎都滅了,再急功近利的邪修也不會如此強行催動煞氣,幾乎要與天地同歸於盡。


    下一刻,陶澤看見呂仙朝忽然裹挾著完全不受控製的煞氣衝向那魂魄的大河,那魂河幾乎橫亙了半個天空,盤旋而上有如通天佛塔,少年直接迎頭衝了上去,煞氣化作流火,他整個人如一支箭似的瞬間射穿長空,將那通天的佛塔攔腰斬斷。


    刹那間天地間眾鬼全都怒吼咆哮起來,衝向呂仙朝。


    “幫我!”高空中,渾身是血的呂仙朝忽然怒吼了一聲。


    陶澤聞聲顧不上震驚,右腳猛旋,一躍而上,一掌拍在了呂仙朝的背上,呂仙朝吸著陶澤魂魄的力量,周身所有的煞氣一瞬之間暴漲,全擁向那魂河中央的菩薩。


    陰氣、殘魂、煞氣、火光、魂線,所有靈力全都撞在了一起。


    眾鬼的呼號聲在天地間回蕩。


    呂仙朝的身體關節處全部滲出了血,血珠飄在空中,“啊!”呂仙朝猛地爆發出從未有過的淒厲嚎叫聲,他與陶澤同時都被衝出了幾十丈,煞氣滅了下去。


    就在這危機關頭,一股磅礴的金色霧氣忽然從魂河綻了出來,渾身鮮血的孟長青從洶湧魂河中一躍而起,一把推住了呂仙朝的肩膀,金色靈力全部灌了進去。


    孟長青沒死!


    至此,魂魄重傷的陶澤終於堅持不住,噴出一大口鮮血,筆直地墜落下去,他跌入了河中,那是真正的河,冰冷的、刺骨的河水一瞬間灌入他的口鼻。他拚盡最後一絲力量保持著神誌的清醒,仰頭看去,大河之上陰火連天,眾鬼呼號如人間煉獄,忽然他的手中握住了什麽比河水更加冰冷的東西。


    高空之中,呂仙朝幾乎將孟長青的靈力全部吸了過來,連魂魄的碎片都吸了過來,到最後,金色霧氣幾乎變成了猩紅色。孟長青一直沒鬆手。


    吸食著磅礴的靈力,呂仙朝終於到達了那個臨界點。那是機會,唯一的機會。呂仙朝忽然回頭朝著孟長青吼道:“殺了他!”


    話音剛落,渾身煞氣的呂仙朝縱身衝入了那浩蕩的魂河和眾鬼中,煞氣化作了火,就像是一顆火星丟入河水中,一刹那間,橫亙在天空中的一整條魂河都被點燃了,通天的佛塔,火光一瞬間竄上萬丈之高,整個天空化作了熊熊火海。


    那死物般的菩薩瞬間被火點燃。


    單憑血肉之軀強行穿過魂河,孟長青一頭朝那河中央的菩薩衝了過去。


    陶澤猛地從河水中掙了上來,用盡渾身力氣,一揚手將那冰冷的東西朝著孟長青飛了過去,“孟長青!”


    孟長青已經離得那火中的菩薩極近,他一把握住了飛來的白露劍,火光倒映在猩紅瞳仁中,下一刻,他直接一劍斬了下去。


    四目菩薩轟然化作了塵埃,通天佛塔瞬間變為灰燼。


    青屏山,眾修士都看見了那一幕。白露劍嘯出磅礴劍氣,刮過西洲城,拂過高山大川,掠過碧海叢林,滿城暴雨刹那結成霜雪。西洲城的大街上,活死人忽然停止了哭嚎,臉上的薄繭像是痂痕似的脫落剝離,一塊塊掉在地上。滿城的晶瑩細線開始融化,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揉碎了,雪花飄落在風中。


    城北廢墟中,不知過了多久。


    渾身是血的孟長青慢慢撐著白露劍爬了起來,雪落在他肩上,被鮮血浸透,他跌下去兩次,最終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河邊,一隻蒼白的、滿是傷口的手忽然扒住了岸邊的石頭,陶澤費盡全力從河中爬了上來,另一隻手死死拖著剛剛從高空筆直墜入河中的呂仙朝。


    孟長青看見了他們,提起全身的力氣朝著他們兩人走了過去。他伸手擦去呂仙朝臉上的水,“呂仙朝?”他低聲喊他。


    一直喊了很久,呂仙朝才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煞氣逐漸散去,他的雙眼像是湖水一樣清澈。十四歲的少年,神誌還未完全清醒,低聲說了一句話,“別吵。”


    陶澤聞聲終於一把抓緊了呂仙朝的肩膀,“好樣的!”一旁孟長青什麽話也說不上來,握住了呂仙朝的手,劫後餘生,三個狼狽至極的人就這樣在雨中待著,連起身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也不知是誰問了一句,“結束了?”


    “結束了。”有人回答他。


    孟長青看向將要明亮的東方,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跡。


    然而,就在三人臉上輕鬆的笑容還沒散去的時候,下一刻,一種更為淒厲的聲音在城中各處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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