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道術千萬,幻術屬於最末流,在“海市蜃樓”出來前,幻術在天下道人眼中等同於小孩子過家家,屬於“非常容易學,好看也好看,但是不頂什麽用”的三流術法。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比不上真的。


    直到太白鬼城“海市蜃樓”橫空出世,道門多少年沒有出過這種大手筆了,精彩至極,真的精彩至極,一場戲法,換了人間。


    幻術自此一雪前恥,孟長青出了名。


    孟長青站在城牆上,滿城花開,一大片泱泱流火,點點抖落。


    他知道這些是假的,但沒有關係,心意是真的。


    人活一世,什麽都是虛的,唯有真心彌足珍貴,和大好春光一樣,要好好珍惜,不要輕易辜負。


    次日一大清早。


    孟長青帶著薑姚回去,剛拐過長廊,他一眼看見了立在廊下的李道玄,李道玄似乎在走神,金色波光似的陽光抖下來,輪廓柔和極了,孟長青目不轉睛地望著那背影,李道玄好像察覺到什麽,忽然回過頭望了他一眼,孟長青的臉刷一下子熱了起來,手心全是汗。薑姚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疑惑地問孟長青,“道長,你臉怎麽這麽紅?”


    孟長青嚇了一跳。


    李道玄望著孟長青,在他的注視下,孟長青連解釋的話都不會說了,結結巴巴說了句“沒事”,故作鎮定地抬頭看他。


    李道玄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望著他。


    孟長青鎮定了大半天,莫名其妙地更緊張了,想要轉開視線,卻又被滿院春光撞回來,他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尷尬地對著李道玄一個勁兒地幹笑,他估計了一下,自己看上去應該跟傻子沒什麽區別。


    李道玄的麵色很溫和。


    孟長青估計是實在太緊張了,腦子也不知道怎麽長的,忽然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對著李道玄用力地招了下,因為手腳僵硬的緣故,看上去還挺興奮,仿佛說:看我看我!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李道玄終於沒忍住,極輕地笑了下。他許多年沒有這樣笑過,發自真心的,不摻一絲多餘情緒。


    孟長青望著李道玄一時之間竟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剛好此時呂仙朝從廊下走過,撞見孟長青,實不相瞞,他覺得孟長青這兩日蠢得跟頭豬一樣,稀奇古怪的。


    大約隻有薑姚最一頭霧水,茫然地看看李道玄,又茫然地看向渾身不對勁的孟長青,半天不明白個所以然。


    院子裏的花開得正好,也不知道是幻術還是真的,一朵朵架在枝頭,堆著小雪似的,又是一年春。


    *


    吳聆那一半魂魄自從逃走後,便失去了消息,這與李道玄與呂仙朝的預料都不太一樣。在太白鬼城現世之前,尋常鬼魅要想保持魂魄不散,要麽是吸取生人的精氣,要麽是在陰氣重的地方養著。吳聆僅剩下一半魂魄,不僅保持魂魄不散這麽些年,而且繼承了前身全部的修為,必然用了陰邪至極的辦法。聯係到吳聆那一半魂魄之前便借著孟長青的名義殺了不少人,很容易就猜出來他用的是什麽辦法。


    這半魂留不得,後患無窮。


    眾人原以為吳聆很快便會出現,卻不料他從此銷聲匿跡,似乎是躲了起來。


    他縮了起來,其他人卻不可能一直陪著他耗下去。最終,李道玄決定先帶孟長青離開鬼城,正好呂仙朝也要離開鬼城去往天姥山,雙方就在太白城別過。


    李道玄臨走前對著呂仙朝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勸他要棄惡揚善,說是勸,其實和警告也差不多了。呂仙朝聽得眉頭一跳又一跳,孟長青在一旁盯著他,生怕他忽然就發起瘋來,好在呂仙朝還算給麵子,雖然沒配合,但也沒反駁,勉強給了李道玄一個麵子。


    終於,李道玄一行人打算離開了。


    呂仙朝顯然巴不得和李道玄山水別他娘的相逢了,一見他終於要走,一下子就咧嘴笑開了,拱手祝李道玄一路順風,字裏行間都是一個意思:真人,咱們這輩子還是別再見了!走好吧您!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呂仙朝的年紀說起來其實比孟長青還要小些,晚輩卻沒有晚輩的樣子,眼裏從來沒什麽規矩,一挑眉的氣勢絲毫不輸誰,據說打小就這副樣子,又橫又狂。


    李道玄收回了視線。


    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李道玄一行人離開的時候,呂仙朝倚著城牆抱著手,依舊是往常那副樣子,他目送著三個人離開,背著大雪劍的孟長青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呂仙朝微微一挑眉,似乎想說話,卻沒有開口。然後他扯開嘴笑了下,招牌式“呂仙朝”的皮笑肉不笑,好像陽光都被刷得亮堂了些。


    孟長青這才回過頭跟著李道玄繼續往前走,走了兩步,心中卻是隱隱約約又生出不安。他臨走前與呂仙朝商量過吳聆的事,呂仙朝已經答應了他,不會輕舉妄動,孟長青本來心都放下來了,此時此刻卻忽然不安了起來。


    他忍不住再次回頭看去,城牆下,呂仙朝的身影卻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下粼粼陽光。


    孟長青莫名有些失神,直到李道玄看他一眼,他這才跟了上去。


    過了一陣子,李道玄低聲道:“人各有命。”


    孟長青反應了一下,意識到李道玄說的是呂仙朝,訕訕地說了一句“是。”他跟在了李道玄身邊。


    呂仙朝與白瞎子站在城牆上,目送著那三道身影消失在盡頭,終於,他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笑個什麽東西,他回頭看向白瞎子,“你算出來吳聆在哪兒沒有?”


    白瞎子摸著手中的銅板,也不應他。


    呂仙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拍了下手,白瞎子一個腿軟差點沒站穩,猛地握住了手中的銅板。呂仙朝挑眉道:“算不出來?”他和孟長青不一樣,孟長青雖與白瞎子打過不少交道,但若是論熟悉程度,卻遠遠不如他,他對白瞎子才叫真的知根知底。


    說句難聽的,別說老底了,底褲他都能給白瞎子掀了。


    白瞎子頭上有層細汗,文化人實在招架不住這種流氓作範,他擦著汗緩緩道:“前兩日牌樓下倒了兩塊碑,一塊是‘兵’,一塊是‘金’,從根裂起,連著地脈一下子碎了。”


    “所以呢?”


    “大凶啊!”白瞎子忽然扭頭對著呂仙朝道,“真的是大凶啊!可了不得!那吳聆可了不得!”他說著話還要抬頭擦汗,“我從未見過如此凶煞的象!可怕啊!真是可怕啊!兩塊碑一下子就碎了!”


    呂仙朝笑了聲,白瞎子當場住了嘴,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


    然後,呂仙朝望著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壓低聲音說了四個字,“我好怕啊!”


    白瞎子:“……”


    呂仙朝一巴掌拍在了他背上,差點沒把白瞎子拍吐出來,他刷一下掀起衣擺,腳踩上了城牆,慢悠悠道:“算!算不出來我把你那些碑一塊塊全連根刨了!”


    衣擺摔下的那一瞬間,煞氣翻湧,雲海猛地湧向西北方向,幾乎有如群馬在雲頭奔騰。


    他怕過吳聆?


    當年他什麽玩意兒也不是,吳聆聲震道門,他赤手空拳也沒怵過吳聆半分,何況如今就這麽點渣子?


    於此同時,一個消息在道門瘋傳,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好像一夜之間,那消息就傳遍了大江南北。


    道門鬥亂後銷聲匿跡的邪修呂仙朝,出現了!卷土重來。


    他真的沒有死,消息一經大熱,無數修士群情激昂,道門徹底沸騰了。


    這流言傳得非常之快,後續也是轟轟烈烈,有人說呂仙朝初次現身是在宣陽城,有婦女黃昏時分浣紗歸來,看見他孤身淌著野草走過城隍廟,呂仙朝還對著那婦女笑了下。也有人說曾見他在春南出現過,各種流言傳得那叫一個有鼻子有眼,直接壓過了前一陣子太白妖道複活的消息,再也沒人去管孟長青到底是死是活了,一夜之間,眾多修士紛紛前往長白,要與長白宗幾位真人商議對策。


    剛剛恢複些元氣的長白宗大開了宗門,祁連山脈連綿起伏,一時之間隻聞修士來往的腳步聲。


    有老修士站在山下,望著長白宗山門前那塊毀去的大碑,痛惜地歎了一句,“四千多年的根啊!”


    著純白道袍的長白小弟子將人引了進去,他們是剛剛進門的小弟子,七八歲大小,綁著小道髻,也不知道這些老道人哭些什麽,懵懵懂懂的,抓著小拂塵,立在山階下,純白道袍像是一朵朵小白雲。忽然,真武山頂有鍾聲傳來,日到中天,正好是午時。


    山道上的長白小弟子一齊看向山頂,頓了片刻,他們齊聲唱了起來。


    “泱泱我長白,千年鎮山河,道宗之遠兮,道源之長兮……”


    他們一邊唱一邊迎著來人往山上走,略顯童稚的聲音在山間回蕩,大火燒過了幾十遍的山林還留著當年的焦木,小道童抓著小拂塵,邁過台階,步入了長白的山門。山頂大門次第打開,被摧折過的千年道宗終於又一次朝天下人敞開了門。一如在這之前的四千多年。


    真武所立“降妖伏魔”四個字還在巨大銅鼎前,似乎是被修複過,隱約看出來上麵有一道道猙獰的裂痕。


    散在群山中的各個小道童還在唱著,童稚聲音在群山中回蕩,年輕一輩的弟子倒是不覺得有什麽,幾個老道人卻是已經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有群碑立在後山,一座又一座,密密麻麻,山中四下皆寂,鳥雀無聲,其中一塊墓碑上麵前掛著柄清亮如雪的伏魔劍。


    一個年輕道人立在那塊碑前,望著那碑上的姓名,沒有出聲。


    忽然,一隻小手輕輕握住了拂塵,“道長?”


    那年輕道人回頭看去。


    一個七八歲的小道童把著雪白的拂塵望著他,“道長,這裏不讓進人。”他並不認識麵前的道人,近日許多修士進山,他把他當做是誤闖入墓林的道士了,語氣並不算嚴厲。掌教真人說了,來者是客。


    那道人望了他一會兒,低下了身,與那小道童平視,輕聲問道:“這裏不讓進嗎?”


    小道童點點頭,“道長,與我出來吧。”說著他恭敬地抬手,要引這道人出去。


    年輕道人道:“給小道友添麻煩了。”說著話,他把冒出頭來的布偶不著痕跡地壓回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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