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澤其實很放心孟長青,孟長青這性子,一個字,慫!慫成這樣,天下人全都入魔了,孟長青也不可能入魔,那書雖然邪門,但看上去不是什麽霸道的邪術,他們玄武修士,修道先修心,若是保持不了本心,這道不修也罷。說是這樣說,陶澤還是替孟長青去藥典大殿中翻書了,這事兒稀奇,他也想查查有沒有先例。


    順便找找有沒有消記憶的方子什麽的。


    孟長青回到放鹿天,腦子裏不停想象李道玄攆自己出山的樣子,一陣陣冒冷汗,往堂前一坐,忽然記起李道玄早上讓他抄道規的事,手頭的事一放,先去抄書了。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直覺告訴他,李道玄應該還不知道那本《符契》的事,除此之外,孟長青想不出來自己還犯了李道玄什麽忌諱,但李道玄開口了,他覺得自己還是抄一抄。


    抄了一會兒,實在是靜不下心,他一把撈過書,去了放鹿後山的劍池。


    這劍池說是劍池,其實和劍沒有半分關係,也全然沒有池,甚至連水都沒有,這是個封閉的洞穴。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形成的,也不知道它為什麽叫劍池,玄武方誌沒有一冊提及到這劍池的淵源,隻知道,黃祖之前,這劍池就在這兒,在劍池左側小路上,用青金石豎著塊碑,上頭刻著兩個字:神庭。


    孟長青在洞穴中坐下,提筆慢慢默著玄武道規,腦子卻浮現了出了那本書上的術法,他的筆猛地一頓。


    過了片刻,他忽然在筆下寫了端端正正的三個字。


    “李道玄。”


    昏暗的洞穴中,這三個字一寫出來,孟長青瞬間神誌清明。


    看著這三個字,仿佛李道玄盯著他似的,他一點不敢想那些邪門東西,還別說,真的比清心咒管用,管用太多了!孟長青心裏一陣震動,提筆蘸墨,也不默道規了,開始在紙上寫“李道玄”三個字,一遍遍地寫,這三個字能澆滅他心中雜念,讓他虔誠專注,一心向道。


    孟長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寫了多久,最後紙都寫完了,滿地都鋪開了,昏暗的洞穴中,就這那盞搖晃燈燭,他捏著支筆坐在那兒,自打碰上那本邪書後,他寢食難安,好久沒這麽平靜過了。


    什麽念頭都沒了。


    外頭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那塊刻著“神庭”二字的碑在月光下泛著陶瓷的光澤。


    孟長青在寫著“李道玄”的紙堆中躺了會兒,忽然一個起身,手肘支著膝蓋打量著空曠的洞穴。


    孟長青一夜沒睡,他把李道玄的名字刻滿了整個洞穴,完成的那一刻,他站在那兒,看著一山洞的“李道玄”三個字,感覺自己靈台都刷一下清明了,別說邪念,他覺得自己境界都拔高了幾個檔次,嘴裏吐的都是仙氣。


    孟長青坐下打量了會兒,神清氣爽。然後他猛地又想起那道規還沒抄完,一個激靈,忙又爬起來,跑出去拿新的紙和墨。


    五百遍實在太多了,尋常弟子抄,少說抄一個月,李道玄原是打算讓孟長青好好靜靜心,卻沒想到不過七日,孟長青就把那五百遍道規交了上來。


    字跡工整,沒用道術,確實是一遍遍抄出來的。


    李道玄看了那些書一會兒,看向孟長青,孟長青在他注視下,冷汗忽然就下來了,似乎是有些慌,低聲道:“師父,沒事的話,我先告退了。”


    李道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微微一蹙眉,低聲道:“再抄兩千遍。”


    孟長青刷一下抬頭看他,似乎是震住了,卻又猛地低下頭去,他跪在了地上,說了一個字,“是。”


    師訓如山。


    孟長青其實有些想問自己哪裏做錯了,但是最終也隻是微微攥了下手,跪在地上什麽也沒說。


    李道玄看著他,少年心性,總是能扳回來的。這年紀知道什麽情愛?孟長青退下去後,李道玄抬手喝了口茶,不知道為何,餘光卻是輕輕掃了眼那疊的整整齊齊的五百遍道規,他喝茶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斂去了眼底的情緒。


    有些詫異吧,又有些不知道怎麽辦,很難得能讓他措手不及,再去看孟長青,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觸。


    不能打不能罵的,也隻能如此了。


    孟長青在洞穴中繼續抄道規,大約是李道玄今日罰了他,他對著一洞穴的“李道玄”三個字,尤其心神安定,什麽都不敢想,就一心一意抄書。


    雖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兒,但感覺事態似乎有些嚴重,為了顯示自己認錯的態度誠懇,孟長青這回抄了五千遍道規,用了兩隻手,埋頭抄了半個多月,還沒抄完。


    阿都看著都覺得害怕,“師叔怎麽比我爹還凶。”他坐在孟長青對麵,山洞中隻有他們兩人,他對著孟長青道:“我爹罰我抄書,一百遍就是很多了。”片刻後,又道:“要不要我幫你抄一點。”


    孟長青筆沒停,對著他道:“不用,我還有六百二十八遍,很快了。”


    阿都聽得頭皮發麻,片刻後他安慰孟長青,“我上回在師叔麵前幫你說了很多好聽的,你放心,不管你幹了什麽,師叔一定不會趕你下山的!我覺得師叔人還是很好的,他還請我吃點心來著,酥皮的果子糕。”


    孟長青抄著書,頭沒抬,筆卻頓了下,忽然笑了下,“那是我給他做的,好吃嗎?”


    阿都興奮地點點頭,“特別好吃。”


    孟長青道:“那等我抄完了,再給你做。”說著他忽然摔筆抖了下手。


    阿都道:“你怎麽了?”


    “手抽筋。”孟長青甩著手,“沒事,緩緩就行。”


    阿都頗為害怕,“師叔為什麽罰你啊?是那個……那個書的事兒嗎?”


    孟長青搖了下頭,“不像。”他看向阿都,“你沒說漏吧?”


    阿都立刻搖頭,“我什麽都沒說!”


    孟長青其實不怎麽放心,他這師兄實誠歸實誠,但說話有些不過腦子,不過他現在抄書抄的頭暈眼花,也顧不上別的,伸手又去撈筆。


    阿都抬頭看著滿洞穴的“李道玄”三個字,“長青,你為什麽寫這麽多你師父的名字啊?你看著不會害怕嗎?”要是他整日待在寫滿了謝仲春名字的山洞裏,他怕是天天做噩夢。


    孟長青抄著書,低聲道:“害怕?”


    阿都滿腦子都是一山洞的謝仲春,忽然縮了下脖子打了個哆嗦。


    “害怕就對了。”孟長青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下,他還是不怎麽放心,對著阿都道:“這些日子你不要到山上來找我,等我抄完了,我去你們山上找你,我師父最近心情不好,你能避著著點就避著點,不要擾著他。”


    阿都點點頭,又對著他道:“對了,上回師叔問我,你是不是喜歡嶽陽師姐。”


    孟長青的筆微微一頓,“怎麽問這個?”


    阿都道:“不知道。”他忽然湊近了些,小聲道,“那你喜歡嶽陽師姐嗎?”


    孟長青道:“我哪敢啊?我還想在師姐的劍下多活兩年,下回我師父再問你,你就說沒有,說我心裏眼裏隻有他。”孟長青說著又甩了下手,他手指頭動不了了。他更用力地甩著手。


    阿都驚喜道:“對對對!我就是這麽說的!你師父看上去可吃驚了!”


    孟長青手抽筋,一掰下去疼的直哆嗦,聽了阿都的話也來不及多想,深吸了口氣,繼續掰手指頭。


    阿都在一旁看著都疼,眉頭都打結了。


    阿都走後,孟長青一個人又抄了會兒書,忽然他放下了筆,緩緩捏著手,似乎在想著什麽事兒,臉有些微微扭曲,半晌,他低聲道:“算了,豁出去了。”那聲音裏帶著點難得的狠勁兒。


    東西沒抄完,孟長青起身去了藥房,從陶澤那拿了兩壇子藥酒。


    陶澤原本不舍得給他,打量了他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多久沒睡了?”


    孟長青表示一言難盡。最近李道玄想多了,一閉上眼,要麽是那本書,要麽是夢見李道玄逐他出師門,他也不好說到底哪個更恐怖些。他想著,喝點酒會不會好點。


    陶澤聽完前因後果後看著孟長青這副慫樣,差點沒樂翻了,他從櫃子上找了瓶藥粉遞給孟長青,“安神助眠的,你拿回去兌酒喝,我自己配的,可能有點副作用,比如醒來有點頭疼什麽的,肯定沒大事兒!”


    孟長青接過了藥,“多謝。”


    陶澤壓低聲音道:“沒事,說真的,你是這山上唯一一個敢吃我的藥的人,這藥我以前都拿來喂雞。”


    孟長青:“……”


    陶澤拍拍他的肩,“祝你好夢。”


    孟長青拿了那藥和那酒,回了放鹿天,坐在自己的院子裏猶豫了半天,終究是把藥下到了酒裏去。


    這酒是陶澤親手釀的,用了桂花和竹葉,清平峰的桂花,清平峰的竹葉,陶澤有個心愛的小師妹住在清平峰,他每年都去那山頭兩趟,一次采新鮮桂花,一次摘剛綠的竹葉,陶澤暗戀人小姑娘這事兒,是陶澤喝醉後親口和孟長青說的,孟長青至今都記得,陶澤抓著他的手一邊摸一邊說,小師妹的手不叫手,那叫柔荑,柔荑知道嗎?


    也得虧當時陶澤抓的不是小師妹的手,否則估計小姑娘要給惡心哭。


    孟長青看著那兩壇子酒,酒壇子用紅紙貼著一行書,寫著陶澤的酸詩,“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酸掉牙了,好像這個年紀的少年都要幹兩三件傻事,那種日後令人想起來,恨不得自抽耳光的那種傻事。


    玄武的傳記就從不會這樣寫,某年某月,這個山頭有個少年,愛著那個山頭的小姑娘,這麽寫太貽笑大方,太不正經了。玄武的傳記隻會寫太上忘情,慧劍斷情,好像玄武道宗的宗師都是些始亂終棄的王八蛋。這話不是孟長青說的,這話是陶澤說的。


    陶澤本人也不算什麽好人,這人背地裏藏了很多能使修士意亂情迷的藥,以備不時之需,這種藥又俗稱春.藥。說真的,陶澤煉這麽多,既沒地方用,也沒膽子用,但是他就喜歡弄這些。


    孟長青由此知道,陶澤這個人,本性裏是比較禽獸的。


    孟長青把安神藥下到了酒中,下之前,他鬼使神差地確定了下,陶澤遞給他的這包是不是別的亂七八糟的藥,確定藥沒問題後,他才下進去的。


    李道玄來到小院中時,孟長青已經喝多了,手裏緊緊攥著那張酒壇子上揭下來的紅紙,腦子已經昏沉了,念著個什麽名字。


    李道玄沒想到自己能看見這一幕,他原本是打算和孟長青好好談一談,一推開院子,酒氣撲麵而來。


    他聽見孟長青喊的是誰了,聽得很清楚。


    孟長青喝得有些多,抬頭看見李道玄,一懵,估計想的是怎麽又夢到了?他打算明天去找陶澤算賬


    李道玄走了過去,在他麵前站定。


    孟長青頭暈眼花,按著那酒壇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一口氣搶白道:“我知道你要罵什麽,我知錯了,我沒辦法了,無論如何,我不會走的!我死也不會走的!”


    知道是夢,也沒有平時那股瑟縮勁兒,說話自帶三分底氣,斬釘截鐵。李道玄正被那眼神震住,有些發怔,還未有所反應,下一刻孟長青就跪地上就開始拉著他痛哭流涕拚命認錯,絲毫沒有剛剛那副氣壯山河的樣子。


    李道玄看著跪在他麵前的孟長青,他的衣擺被孟長青緊緊抓住了,孟長青一雙眼盯著他,另一隻手還下意識地抓著那紅色紙團,也不知道是說些什麽,前言不搭後語,紙團丟在地上,攤開是句詩。


    後來發生的事兒,孟長青沒印象了,他隻知道,次日中午他醒來時一個人躺在床上,桌子上攤著那張紙團。


    他不知道,李道玄在那案前沉默著坐了一夜。


    孟長青做了一晚上被逐出師門的噩夢,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睡夢中也不知道是喊了什麽,想來也就是些“師父我錯了”,“弟子絕不離開玄武”,也沒別的花樣,大部分應該還是求饒,孟長青思及此擦了把汗,又看向那空蕩的屋子一處。


    話說,昨晚上,他是不是夢見他師父了?他還吼他來著?孟長青回憶了半天,沒回憶起來。


    *


    李道玄坐在那案前聽了一夜。


    李道玄本來應該覺得荒誕,可大抵這事兒太荒誕了,他竟是沒覺得多少震撼,天快亮時,他起身離開。


    另一頭,孟長青頭疼欲裂。


    酒還是不能多喝,平時做噩夢立刻驚醒了,昨天做了一晚上,愣是因為喝了酒昏昏沉沉的,怎麽都醒不過來。他忘記了自己是怎麽爬到床上來的,也沒做多想,興許是喝多了忘記了。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告誡自己,陶澤不靠譜,陶澤真的不靠譜,信陶澤不如信雞。


    這事兒還是得靠自己。


    孟長青起身,沒做多想,隨手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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