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楚懷瑾冠禮那日清晨,封晏舟站在一旁,看著宮人為這個纖細俊美的青年包裹上一件件大典用的吉服,竟有些動搖與恍惚。


    他沉默了許久,幾次動了動唇,才能把逼著對方娶妻的話說出口,卻又不忍,也不敢,看向那雙原本帶著期盼的眼睛。


    如他所料,他的槐花仙果然是不願意的。


    甚至,還想要將心中對他的那份不該有的感情訴諸於口。


    封晏舟咬了咬牙,便是狠下心來,將楚懷瑾尚未訴說完的情意打斷,把更為狠絕的話說了出來,逼著對方沉默地接受了他所有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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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對於“情”這一字知之甚少的封晏舟,便是再工於心計,也還參不透,他的槐花仙心中千回百轉的執著。


    他隻是世俗地認定,這個年輕的皇帝如同世間絕大多數人一般,在感情與權勢之間,最終選擇了後者。


    既然楚懷瑾今日肯妥協,那隻要他更冷著他點、遠著他些,假以時日,鳶兒必能入了他的眼、進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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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的封大攝政王,是真情實意地以為,一切會有個好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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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隻是錯算了人心。


    更還不懂得,世間萬物,越是被禁止碰觸的,就越誘人發狂;越是得不到的,就越令人著魔。


    之於楚懷瑾,是這樣。


    之於封黛鳶,也是這樣。


    之於他自己,同樣逃不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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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冷眼苛責相互依偎的,是難以消除地憐惜。


    與刻意疏遠相伴而生的,是無法抑製地惦念。


    封大攝政王在那年輕皇帝麵前端的是一派冷傲權臣姿態,心底對著這人,卻一日比一日柔軟。


    直柔軟到,從某一日起,這個青澀又豔麗的帝君,在他夢中總是衣衫盡解、失神喘息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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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此時他與楚懷瑾之間,不僅隔著江山社稷,更有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封黛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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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大攝政王此時,已是騎虎難下。


    任他再是狠下心腸冷漠以對,也撼不動楚懷瑾對他的癡心一片;無論他如何苦口婆心,也勸不動封黛鳶假死出宮另覓良人。


    就連封晏舟自己,都是表麵上冷靜自持,內心卻日益焦躁不安。


    他既盼著那一對小兒女能情投意合,又忍不住因為他二人漸成知己,而橫生了醋意,不知有多少次都是強行壓抑著無名之火,才沒有失了儀態。


    封大攝政王素來殺伐決斷,卻是一子錯、滿盤皆輸,最終被困在這“情”字局中,舉棋不定,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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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安盛九年,封晏舟微服出京遇險,靠著小仙丹,才沒死在刺客淬了奇毒的暗器下。


    他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楚懷瑾一雙哭紅的桃花眼。


    封晏舟便在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宣武二十三年的暮春,他們二人初遇的時節。


    那時尚還是少年的槐花仙也是這樣,低著頭、看著他流淚,卻不敢哭得太大聲,隻能小聲地抽噎著。


    恐怕他當時隻一眼,就已將這人刻在了心頭而不自知。


    卻用江山社稷畫地為牢,便白白蹉跎了這麽多年,既傷了楚懷瑾,也害了鳶兒跟著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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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晏舟忍著全身的劇痛,想要出聲安慰他的槐花仙,然而對方卻在發現他已醒來時,一下子就變得臉色蒼白。


    “我,我就是隨小鳶兒來看看皇叔的,這就走,你別生氣。”那顯然消瘦了許多的青年一把將臉上的淚水抹淨,丟下這麽一句話,也不等封晏舟開口,就慌亂地逃走了。


    然後,直到封大攝政王休養了半個多月,把身上的餘毒全解了,也沒等到他的小皇帝再來府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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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倒是本朝的中宮皇後,連續又回了四次的門。


    隻是,她在這個自小與之無話不談的叔父麵前,卻一次比一次沉默。


    “叔父當年對鳶兒說,陛下心有所屬,可是指的叔父自己?”封黛鳶在最後一次探病時,從頭沉默到尾,卻在離開前忽然問道。


    封晏舟靠坐在床上,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點頭道:“是的。”


    “那……”封黛鳶咬了咬唇,直視著封晏舟的眼睛,再次問道:“那叔父呢?”


    封晏舟沉默了更久,最後歎了口氣,說:“我原以為,我不是的。”


    封黛鳶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哽咽著質問道:“叔父可曾想過,陛下是本宮的夫君,叔父想讓鳶兒日後如何自處?!”


    封晏舟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勉強下了床,走到封黛鳶身邊,將這個他自小看到大的侄女半抱在懷中,扶著她的腦袋,低聲道:“陛下他……並不知我心意,若是鳶兒還想留在宮中,叔父……此生都不會對陛下說出半句。”


    封黛鳶卻是一把就將他推開,頭也不回地掩麵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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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又過了數月,封晏舟沒等到從瑞陽宮或鳳儀宮傳來的信息,卻等來了從西邊戰場快馬送來的敗訊。


    三城被屠、赫連兄弟戰死,滿朝震動。


    封晏舟一麵打壓朝中綏靖主和一派,一麵決定親自領兵出征。


    此戰勝算雖大,卻也不是萬無一失,可從他調兵遣將開始,直到他將要離京,那個深居瑞陽宮的人,也未曾派人來召他覲見。


    確切地說,他的槐花仙已經有快一年,都不曾主動找他了。


    除了每日的早朝,他從昏迷中醒來那日的驚鴻一瞥,還是他們二人許久以來,唯一的一次相見。


    封大攝政王活了三十四載,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入骨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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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封晏舟明知不該,明知鳶兒知道了怕是會恨他冤他,還是忍不住在赴戰場的前一晚,踏著月色,獨身進了瑞陽宮。


    封大攝政王來的時候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可等他真見了不知在從何時起,在他麵前已變得沉默寡言的楚懷瑾,卻一時不知該要從何說起。


    好像他們二人從最初的相遇開始,就總是他麵前的青年在拚命找著有可能會得到回應的話題。


    封晏舟想了想,雖然朝中有溫柏深一派守著,不會出亂子,但他還是以朝政為引,起了話頭,又許下了諾言來安撫這人。


    甚至,連對方想要今夜就與他歡好,封大攝政王都在考慮了許久後,答應了。


    然而,他的槐花仙不但沒開心,反而哭著要趕他走。


    甚至,還第一次對著他,說出了“朕”這個字。


    封大攝政王一下子是真的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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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當他們倆個還是鎮南王與九皇子,在槐花樹下初次遇見時,他不知道該怎麽哄這麽個柔軟又羞澀的存在。


    等十年後,封大攝政王仍然是不知道該怎麽哄他的小皇帝。


    還好,他現在總算知道,不能惹哭了別人家的孩子就畏罪潛逃,還知道,要給對方遞個帕子擦眼使。


    倒是,能舔著臉說聲“進步巨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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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他便帶著楚懷瑾騎著他的愛馬,一騎狂奔到了皇城郊外的山裏,找到了那條他兒時曾被他父王帶來過一次的小溪。


    封晏舟本來是打算,等看到那溪畔漫天飛舞的流螢時,要告訴他的槐花仙,當年他的先父先母就是在此地,伴著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兒初相遇。


    然而,他們在那湖畔等了半夜,等來了蚊蟲萬千,卻沒見到半點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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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封大攝政王就想著,等他大敗了柔蘭國回來了,再與他的槐花仙來看流螢。


    就如同,他想著,等他回來了,要與鳶兒徹徹底底說個明白。


    他想要為了鳶兒退讓。


    可他卻不知道,如果他退讓了,這個僵局中,是否能有一人可以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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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也不知該說是天道輪回,還是造化弄人。


    那個時候封晏舟想要說話,卻再沒有機會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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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自安盛十三年的春天起,在這冷寂的皇宮中,也是槐花仍在,仙人再無影蹤。


    所謂的“槐花仙”,也不過是那一世的封晏舟,埋藏在心底卻從未喚出口的,三個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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