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氣的樣子完全是個小孩子,背對著梁如琢,隻能從後側麵看見一半鼓起來的臉頰。梁如琢喂他吃飯,他抱著腿不出聲,沒關係,反正術前要求空腹,提前餓兩頓也沒關係。


    他更生氣了,把梁如琢扶在他腰間的手抖下去。梁如琢撿起地上寫滿字的紙片,一片片拚起來想看看他寫了些什麽,文羚才轉身按住他的手,眼睛紅成隻小白兔,一下子撲進懷裏,輕飄飄像入懷的雲,淅淅瀝瀝下雨打濕了衣襟。


    文羚拽著他的衣袖,弱聲嘀咕,我死後你也不可以喜歡別人。梁如琢揉他的頭,這小鬼從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文羚又委屈地紅了眼睛,吝嗇讓步,說那你不可以為了討好他把我的東西扔掉,我也想在家裏陪你。他像隻小動物在懷裏蠕動,梁如琢與他十指相扣,哄他放心。如果文羚真的離開,他也許不會再有愛別人的力氣。


    護士小姐檢查完留下了一塊備皮用的刀片,梁如琢給他刮,文羚羞臊地閉著眼睛,梁如琢故意撥他的小鳥,許願一年後能吃上葷菜。


    “我餓太久了,這樣下去我會壞掉的。”梁如琢親了親他的嘴唇,“肉食動物不能長期吃素。”


    “那你去外邊找。”文羚拉下臉。


    “不要,我隻吃家養小肥羊,鮮美無公害。”


    “咩。”


    手術當天遲遲沒出太陽。梁如琢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離開手術室門口的,隻記得昨晚他們睡同一張床,文羚吃了助眠藥,在他臂彎裏睡成一隻打鼾的小羊,他把懷裏人緊緊抱住,和他說了一整夜的我愛你。


    文羚進去時,他單膝跪下吻了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後來就站在門口凝固住了,四個小時的時間,他默數著秒數佇立在人流往來的走廊。


    另外的手術室裏兩個和文羚同時進去的房缺病人一個小時就出來了,大腿包紮著繃帶,還能和家屬說兩句話。


    陪床的家屬們認識梁如琢,他們其中有法國人和德國人,用各自的語言向梁如琢攀談手術室裏那個孩子的病情。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洗手間的感應水龍頭故障了,涓涓細流砸在水池中。他最煩的東西是青椒、洋蔥、五月的雨和關不嚴的水龍頭,因為它們除了令人哭泣,就是聽起來像哭泣。


    他抓住一個法國女人,問窗外的淩霄花開了嗎。


    那位女士把頭探出窗外,回答他,醫院擴建,那麵牆正在被拆除,花藤東倒西歪零零碎碎,沒有人在乎它們是否盛開。


    我在乎。梁如琢把那叢雜亂的淩霄買下來,讓人移植到自己家的花園,笨手笨腳的工人碰掉了花骨朵,梁如琢趕走他們,親自去搬,用掌心護著尚未盛開的花苞,撿起飄灑的落葉,潔白的襯衫蹭滿了泥土。


    細密的雨點無情地敲他的頭,他坐在矮牆邊抽煙,煙霧被雨打碎,頭發濕淋淋黏住臉頰。他給過文羚許多承諾,唯獨抽煙這一條他屢屢犯禁,煙草使他暫時放空大腦,他厭倦了等待,把煙絲扔進嘴裏咀嚼。藝術家可以是瘋子,但沒人說過藝術家的家屬也應該是瘋子,他想念油畫顏料的氣味,美麗的少年會在充滿顏料和定畫液氣味的狹小房間裏拯救他。


    護士趕來告訴他手術做完了,他顧不上蹭淨身上的泥土,像年輕的愣小子那樣衝進病房。


    推門卻見大哥坐在沙發裏,叼著沒點火的雪茄看了他一眼:“回來了。”


    文羚在吃大哥買給他的薺菜小餛飩,抬眼對他笑:“如琢?”他笑起來像隻眯眼的小狐狸。


    “嫂子。”梁如琢怔怔扶著門框。


    “嫂子?”他腦袋發昏,他媽的糟透了。這稱呼糟透了,他想換一個,想了很久,頭腦裏毫無秩序。


    “怎麽了?”文羚翹著細白的腿,嘴裏叼著小勺子,“沒考好嗎,我可以給你冒充家長簽字喔。”


    大哥舒服地靠在沙發裏,腳搭在茶幾上,給他炫耀牆上的一幅暖色調油畫,懸掛在他們兩人甜蜜相擁的結婚照旁邊。梁如琢認出那是文羚畫的熾與愛。


    大哥叫他到身邊來,攬著他脖頸得意道,你嫂子喜歡,我花大價錢弄回來的。他看梁如琢臉色蒼白,皺眉問他,在學校挨欺負了?


    梁如琢說,這畫就是嫂子畫的。


    文羚像看外星人那樣看他,笑得眼睛彎成一條線:“你在說什麽?我不會畫畫。”


    梁如琢踩著嫂子臥室裏的駱馬毛地毯,覺得腳下升起一股寒氣,渾身發冷,突然想起了什麽,用力扯開衣領,肩膀上卻沒有文羚用鑷子砸出來的傷疤。


    那麽他臆想出來的愛情是從哪裏開始的?


    他哥很疼他,有時候會替他寫單詞罰寫,替他出頭暴揍要錢的流氓,父母也恩愛健在,他在學校考砸了試,拿著卷子回來找大哥冒充簽字,因為老爸很關心他的成績,人生的每一步都替他做好了規劃,不需要他費心摸索。對了,明天是他的生日,大哥送了他一台法拉利,朋友們的禮物堆滿牆角,每一個都掛著寫上梁如琢名字的賀卡。


    就是這麽回事。


    嫂子跳下床,踮腳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並沒發燒,於是告訴他已經放好了洗澡水,說自己等會要跟大哥去參加鄭家公子的酒會,今晚就不輔導你功課了。


    梁如琢把嫂子拖進浴室鎖上門,掐著他的脖子質問:“你不是和我結婚了嗎?”


    他把嫂子嚇壞了,臉色煞白拍門喊大哥來救他。大哥走過來,站在門外重重敲門罵梁如琢,臭小子別欺負你嫂子了,他膽子小。


    梁如琢狠狠扒開他,與大哥一門之隔把嫂子欺負得大哭,不斷地警告他:“你愛我,你愛我,記好了,你隻能愛我,逃走也好,我會把你抓回來,不會畫是嗎,我教你,把你關在小閣樓裏鎖起來學。”


    “嫂子,別不要我……”


    那一架淩霄是五月二十號開的,香氣馥鬱,藤條上掛著橙紅的五瓣花,一共開了二十二朵,文羚托腮數了兩天。他穿著病號服趴在窗台探出頭,問底下砌牆的工人能不能摘一朵給他。


    工人見他長得好看,故意逗他讓他自己下來摘。文羚為難地皺起眉。


    工人又叫他家長下來摘。


    文羚歎了口氣。他的家長都睡了兩天了,還沒醒。


    被推出手術室時他緊張僵硬得幾乎隻有眼睛能動,如琢站在走廊,像座眺望的木雕,他進去時如琢怎麽站著,出來時如琢還那麽站著,姿勢和眼神都未曾動過。


    他朝如琢艱難地抬起指尖,梁如琢就如同被磁鐵吸引的鐵塊那樣呆呆地挪過來,與他十指相扣。


    然後被幾個護士拖起來,檢查過說是疲勞過度,醫生問他你是不是想過勞死,梁如琢搖頭,立刻被按進床裏紮上吊瓶。


    他緩慢坐回梁如琢身邊,以免自己鎖骨下和大腿根的兩個微創口開裂,輕輕撫摸梁如琢挺直的鼻梁和微微上揚的眼尾,像王子親吻白雪公主那樣吻他,結果他的老公主仍然熟睡,像要把這半年熬的夜都補回來。


    文羚俯身聽了聽他的心跳,他猜想如琢做了噩夢,不然怎麽會把眉頭皺得那麽緊。


    沉默許久,他忽然趴在梁如琢胸前撥拉他的頭發。


    “好啦……摘到啦……摘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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