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看不慣他想說話卻又不敢的委屈模樣,程葉抿了抿唇,主動開口問道:“我們之前見過嗎?”總不可能是大馬路上一見鍾情,然後就跟著自己折騰吧。


    “算是……認識吧。”佟陸略有期待地看著他。


    可程葉最終還是要讓他失望了,就算大眼睛水汪汪,但依然想不起他是誰。


    “算是?”程葉眯了眯眼睛,又舔了舔略有些幹澀的嘴唇,下一秒溫熱的水就已經送到嘴邊了。


    “先喝點水潤潤,我叫了醫生,等檢查過後在吃東西。”佟陸眼眉下斂,“我們之前認識的,隻不過你不記得我了。”


    他輕輕歎氣:“可能是我太普通了,不值得你記住吧。”


    如果千億科技的董事長也太普通的話,這個世界——怕是個玄幻世界吧。


    程葉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水,隻潤了潤幹澀的口腔。


    佟陸也不敢讓他多喝,一丟丟就趕緊那開了水杯。


    “這是什麽?”就在他收手的瞬間,程葉瞳孔皺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勾勾盯著他衣袖下露出的星星吊墜,銀色的廉價水鑽在陽光的折射下有些刺眼。


    杯子猛地一晃,大半杯水都倒在了被子上,嚇了佟陸一跳,急忙轉身去拿抹布,可手還被程葉緊緊攥著:“你先鬆開,待會傷口進水了,要發炎的!”


    程葉恍若未聞:“這是你的?哪來的?自己買的?別人送的?”


    佟陸索性掀開被子,好在被子厚重,衣服一點沒濕,這才鬆出一口氣,想起來回答他的話:“你還記得?”語氣中難掩歡喜。


    怎麽會不記得,簡直印象深刻,這輩子都不可能忘!


    他曾經也有一條星星手鏈,具體長什麽樣子他已經不太記得了,畢竟很早之前就已經送人了。


    但據說,這是他在孤兒院門口被撿到時候,身上除了被褥以外唯一的物品了。


    應該是他媽的,他現在還記得手感不太好,小孩子都能看出來的非常廉價的裝飾品,也間接說明他被遺棄可能就是因為養不起。


    雖然不值錢,但好歹也算是小時候他的一個慰藉——總有一天,他的媽媽會憑借這個信物找到他,帶他離開,給他一個完整的家。


    在他六歲的時候,因為調皮搗蛋,爬樹下不來,又怕被罵,在樹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度以為自己要跳下去摔死,被一個小男孩救了。


    程葉現在還記得當時那個孩子一臉英勇赴死地張開雙臂:“你跳下來吧,我肯定會接住你的!”


    程葉怕死了,但不知為什麽,最後竟然被說服了。


    他跳了!


    不過小男孩沒接住他,而他差點砸死小男孩。


    結果就是他完全安然無事,救他的小男孩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履行了“承諾”,沒讓他受一點傷。


    反倒是自己的右腿被程葉砸成了骨折,包上了厚重的石膏,還需要靜養一個多月。


    大人們找來的時候,小男孩的父母心疼的眼圈當場就紅了,尤其是他媽媽,眼淚幾乎浸濕了手帕,一個勁地詢問他怎麽回事。


    嚴重不相信他會因為淘氣而骨折。


    當時的程葉怕被孤兒院懲罰,第一時間躲了起來,就藏在十米遠外的樹後。


    有人看到他,但沒人知道他跟這場意外有關係,都以為他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是被熱鬧吸引過來的。


    小男孩再被盤問的時候,連個眼神都沒看過來,以一舉之力扛下了所有的“罪責”,編出了一個就連程葉都差點忽略自己當時也在場的完美故事。


    小男孩被帶走之後,程葉看著一行人漸行漸遠,為躲過一場責罵而沾沾自喜,當然也被小男孩的義舉感動的一塌糊塗,頭腦發熱就在隨後的探視中將自己唯一私有的東西送了出去,交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


    但是——


    程葉斂下眼底的疑惑,情緒反倒是沒有剛才高漲了,就像是原本滿分的卷子卻突然發現一處大的錯誤,扣分可惜,不扣不符合常理,所以……該扣多少分才合適。


    “是你呀,你當時傷還沒好,怎麽就走了?連個告別都沒有?”他每天都會在約定好的時間傻等,直到他無法一個人再去找小男孩。


    不告而別,將自己無比看中的友誼棄之不顧,程葉以為自己早已釋然了,但他沒想到再次提起這件事,那顆深埋心底的種子轉瞬間發芽生長,長成一棵幾乎參天大樹。


    他摳著被角,耳朵高高豎起,為小時候的自己聽一個解釋。


    “不是。”佟陸敏銳的察覺到他似乎對自己很有怨言,急忙解釋道,“對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是暑假,我借住在外婆家,聽說我腿骨折了,爸媽怕外婆照顧不好我,就接我回去了。”


    “我當然是想跟你告別的,但是他們來的很突然,並且當天就要走,沒人有時間帶我去找你,我自己……我的腿。” “是哦。”程葉很理解地點點頭,他本來傷的就是腿,自然不可能去找自己。


    “不過……不過我給你留了小紙條和口信的,我寫了我家的地址,還邀請你,邀請你去我家做客,當然,寫信也可以,隻是……隻是後來我一直沒收到你的消息。” 男人小心翼翼偷瞄著他的臉色,“等到我能自主去找你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那個孤兒院了。”


    “嗯。”當時孤兒院小孩爆多,孤兒院無法承擔高昂的費用,一部分小孩便被轉移去了同市的另一家分院。


    不得不說,有時候巧合就是這麽多。


    程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小紙條我沒拿到,至於口信,我想……”回憶當時那個慈愛的老奶奶所說的話,好像是有個地址?


    但他當時太小,根本無法理解,再加上因為傷心注意力分散,當然沒記住地址。


    “後來……”佟陸猶豫了下,“就是前不久,我也來找過你的,但你不記得我了。”說這些的時候,他神色憂鬱,不是假裝的也不是一般的傷心,“然後,我還看到你和,和——拉拉扯扯,態度非常親密的樣子,我就,不敢再打擾你了。”


    “不敢?”


    “我怕,我會殺了那個男人。”他不是開玩笑的,更甚至,他無數次模擬過如何讓那個男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但——礙於程葉,他什麽都不能做,除了遠離。


    他那麽千辛萬苦找到程葉,並不是為了看他和別人秀恩愛,然後自己默默祝福的。


    “你和——他發生爭執的時候,我就在馬路對麵。”提到那天驚險的場景,佟陸仍舊後怕不已,甚至壓過了對那兩人的憤怒!


    還有濃鬱的江愧疚和自責。


    “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你。”


    他本來可以拉住程葉的,他本來是可以阻止這場悲劇的,但一條馬路就讓他徹徹底底崩潰了。


    他跨越圍欄,闖了紅燈,強行停了擁擠的交通,但最後還是眼睜睜看著程葉被卷入車輪下,無助地看著殷紅的血液就那麽湧出來。


    那瞬間,世界仿佛都靜止了。


    天旋地轉間,所有入目的東西都變得蒼白無力,他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了窒息和絕望的痛苦。


    心髒被拉扯切割,佟陸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麽衝到程葉身邊的,是怎麽麵對幾乎被鮮紅的血淹沒了的程葉的。


    他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麵皮都在顫抖。


    “葉子,葉子,你不要嚇我,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我呀,程葉,我不準,不準你有事,你說過你的命是我的,你說過的,沒有我的同意你怎麽能死!程葉!”


    佟陸第一次歇斯底裏,他操著血紅的手啪啪啪在自己臉上連扇了三個巴掌,勉強冷靜下來。


    掏出手機先撥了120,再然後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程葉的身上,低聲喃喃:“沒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有我在,你不會出事的,葉子,相信我,堅強點!你堅強點啊!!”他說著說著便開始大吼,他不敢碰程葉,隻能無助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我tm在跟你說話,你回應我啊,程葉!你怎麽能這麽狠心!程葉——”


    “我錯了,我不應該退縮的,如果——如果我再勇敢一點,如果我努力爭取,你就不會受傷了,葉子,是我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你不要——不要你承擔這錯誤的代價好不好。”佟陸徹底瘋了,他手下淩亂地按照電話裏說的幫程葉做著急救措施,一會低喃,一會嘶吼,“我跟你換,讓我被車撞,讓我出事,你……你睜開眼,睜開眼啊。”


    “抱歉,佟先生,病人已經……”


    “你胡說!”佟陸一拳頭掄過去,被一邊早就在注意他的三五個警察拉住,他手腳並用地向前扭打,“你救他,救他啊,他沒死,他怎麽會死,他不會死的!”


    “佟先生——”醫生什麽場麵沒見過,他躲閃的及時,沒有被拳頭波及,看佟陸麵色灰白,行屍走肉的模樣,也有些不忍心,“病人全身粉碎性骨折,胸前肋骨插入肺裏,再加上失血過多——”


    早就已經去世了,根本沒有急救的必要。


    佟陸動作一頓,架著他的警察見他情緒平靜下來,慢慢鬆開手。


    哪知道佟陸雙膝一軟,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揪著自己身上的血衣:“不會的,不會的,求你,求你救他啊,我有錢,我有器官,你要什麽都可以,他要換什麽我也都行,求你,我求求你們了……”


    醫生發誓,他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大男人,還是這種一眼就能看出來商場上非常成功的男人,公眾場合如此失態的模樣。


    但他真的無能為力,隻能走開。


    “你們,你們誰能救他,隻要能救他,讓我做什麽都行,隻要能救他,我把所有都贈給你們,求你們了……”


    “佟——佟陸?”程葉還有點不太適應他的新名字,有點跟陌生人說話的距離感。


    “啊?”佟陸恍然回過神,慌張別開眼,不敢再看程葉還蒼白著的臉,以免那血淋淋的場景再次出現在自己的夢境中,他手背蹭了蹭發酸的鼻翼,這才意識到眼眶竟然有些濕潤,在程葉的注視下也不敢伸手去擦,隻好眨了眨強行講喉間的酸澀咽了下去,“怎麽了?”


    “所以你送我來醫院的?”程葉倒是沒發現他如此豐富的內心活動,隻眼眸下斂一瞬,“對了,那兩個呢?渣男賤男?被警察抓了?”


    “……”又不是刑事案件,怎麽可能。不過——


    男人瞄著程葉毫無漣漪,似乎已經徹底和“渣男”決裂的表情,心想如果葉子想要他們進監獄的話,操作空間還是非常大的。


    這段時間一直忙著照顧程葉,他都快忘了那兩個罪魁禍首。


    隻要一想到程葉癱軟地躺在地上,毫無生氣的慘白模樣,佟陸恨不得將那兩人千刀萬剮,五馬分屍,更甚至剁成肉泥!


    不,隻有做成人彘才能勉強消除他內心滔天的恨意,他要讓那兩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程葉也就是隨口說說,他又不傻。


    他們吵架,甚至動了手,一片混亂下他被推了一把,一個踉蹌栽倒在了馬路上,那輛大卡車的出現純屬是意外,他死前甚至看到白飛姚慌亂的神色,以及衝過來想抓住自己的手——


    但最後關頭還是懦弱了一把,怕被波及到,縮了回去。


    時間衝淡了一切,他現在恨的情緒已經沒有當時那麽濃烈了,隻不過既然回來了,公道還要是討的。


    “沒注意到。”佟陸語氣淡淡,完全看不出他當時世界都崩塌了的無助和崩潰感。


    “哦。”程葉點點頭。


    病房重新安靜下來,一股淡淡的尷尬氣氛籠罩在兩人之間。


    雖然他們也不算陌生人,但相比較小世界親密到負距離的關係,現在還是有些放不開的。


    程葉咬了咬下嘴唇,突然拉了拉佟陸的衣角,在對方疑惑的視線中強支起上半身——


    “你做什麽?!”佟陸嚇一跳,連忙扶他,“哪裏不舒服?還是要拿什麽東西?你別動。”身上都是繃帶,磕到碰到怎麽辦!


    “不是。”程葉抿了抿唇,衝著他招招手,“你過來點。”


    “?”


    “你過不過來啊!嘶——好疼!”他一大喘氣,胸口就跟被針紮一樣。


    “你說。”佟陸趕忙俯身。


    濃鬱的消毒水味道都掩蓋不住程葉身上獨特的清爽味道,佟陸眼眸有一瞬間的晃動,但很快就被壓了下來。


    就在佟陸越靠越近,程葉忽然撐起身子,在他下巴上印上蜻蜓點水的一吻。


    佟陸當場就傻了,呆愣愣地看著他。


    “你——”


    “沒什麽,就是想親你一下。”他咂摸了一下嘴,覺得程曦還是程曦,沒有因為換了一個殼子就真的陌生了。


    那雙眼睛裏的深情和摯愛,他是不會認錯的。


    這就是他,那個深愛著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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