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鬱奚都沒有再發燒,隻是蔫蔫的,不拍戲也不看劇本時,就窩在片場某個角落裏自己蓋著毯子睡覺,要不然捧著一小杯熱牛奶或者熱紅糖水發呆。


    傅遊年每次回頭看到,都忍不住想過去抱抱他。


    拍完最開頭那一小部分引子,從第16場開始,張斐然用了雙線並行的拍攝方法,把高中時期的故事和成年後的相遇間錯著揉到一起。


    就像晝與夜,生與死,總是一個循環往複,頭尾相連的過程。


    他們上一場拍年少時怦然心動、青澀微酸的初戀,下一場拍多年後踩在病痛與死亡的交界線上,注定失之交臂的命運。


    鬱奚還是頭一次這麽沉浸在拍戲的過程裏,每個鏡頭都能感覺到酣暢淋漓,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拍戲,但麵對鏡頭時,他的一切眼神、動作,內心的所有想法,都是宋西顧而非他自己。


    電影裏宋西顧有個高中時就認識的、關係很好的朋友,是個跨性別者,叫蘇青。高中時蘇青就一直想要去做變性手術,但在那個年代這完全是件諱莫如深的事,而且極少有醫院會給做這樣的手術,即便有,費用也高到普通人難以承擔,因此大多數人都選擇了通過各種渠道買激素藥。


    宋西顧認識蘇青的時候,就聽到有人說他是個藥娘。


    飾演蘇青的演員跟鬱奚差不多大,是電影學院大三的學生。


    他本身臉部輪廓其實偏向硬朗,修掉眉形,濃妝之後就顯得有些違和,屬於化了妝等於欲蓋彌彰,完全可以辨認出他是個男生的類型,唯獨那雙眼睛,眼尾微潤,透著幾分清秀,張斐然就是想要這種效果。


    “蘇青”進組,在劇本裏就意味著宋西顧又往那個“王國”邁近了一步。


    今天要拍的是第一場床戲。


    鬱奚從昨晚就開始緊張,他也想不通是為什麽,明明都真的做過了,這隻是拍戲而已。


    尤其傅遊年還一直在他麵前故意晃來晃去。


    “你能不能去那邊安靜地坐著。”鬱奚拿著劇本,無語地抬頭看他。


    傅遊年沒有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和臉頰。鬱奚實在是煩他,躲都懶得躲,隨著他亂摸,直到那隻手碰到他頸側,帶來一陣微癢的觸感,才忍無可忍一巴掌拍開。


    鬱奚起身去跟那個演蘇青的演員對戲。


    順好台詞後就開始這一場的拍攝。


    高二暑假,宋西顧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仍然沒有回家,隻給他留了兩個月的生活費。


    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即將高三,這是最後一個輕鬆自在的假期,宋西顧收到蘇青的消息,說約他出去玩。


    蘇青去的那些地方,宋西顧平常都不會接觸,但這次猶豫之後他答應了,反正隻去這麽一回。


    晚上七八點天色剛擦黑時,蘇青去宋西顧家樓下等他。


    鬱奚穿了身最簡單不過的白色t恤和長褲,看著幹淨清爽,像個懵懂單純的學生,“蘇青”卻套了條時下流行的裙子,他還不像幾年後那麽會化妝,睫毛膏塗得過多,都黏在一起,眼影暈滿整個眼皮,妝容蹩腳,完全掩蓋不住他的男性特征。


    在學校裏,蘇青總是被排擠嘲諷的對象,很多人不管當麵還是背地裏都管他叫娘娘腔。


    宋西顧是為數不多對他從來沒流露出任何異樣眼光的人。


    他們去的地方是一家偏僻的酒吧。


    剛一踏進去,宋西顧就被嗆得低頭咳嗽了半天,裏麵太多人在抽煙,尼古丁發焦的味道直衝天靈蓋。略顯昏暗的燈光不停變化,迪斯科球瘋狂轉動,舞池裏音樂震耳欲聾,這一切都讓他覺得眼花繚亂。


    蘇青拉著他擠進舞池,燥熱發悶的空氣裏,男男女女的荷爾蒙幾乎化成實體。


    宋西顧是不會跳舞的,他最擅長的就是讀書。


    鬱奚沉下心,學他舞步笨拙,心慌意亂的樣子。


    隔著監視器看過去,他在人群裏顯得格格不入,眼神幹淨又迷茫,側臉的線條在昏暗燈光底下,每一幀都美得可以單獨截出來當作海報。


    “要不然……還是出去吧?”宋西顧很不自在,他去拉了一下蘇青的手腕。


    但蘇青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舞池裏換了一支曲子,人群跌撞,就把他們給擠散了。


    宋西顧感覺到有人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幾乎受到驚嚇,回頭又不知道是誰摸的。


    他還想往裏走,去找蘇青,身後忽然籠罩過來熟悉的氣息,有人一把攥緊他的手腕,拽著他走到了酒吧門口。


    “江彥?”宋西顧驚訝地抬起頭。


    “你來這兒幹什麽?”江彥眉目不耐。


    “……跟朋友過來玩。”宋西顧的手腕被他攥得發疼,心髒卻怦怦直跳,寧可忍著疼也不想讓他鬆開,耳根泛紅地說。


    江彥心裏有股克製不住的煩躁。


    他傍晚從拳場出來,鬼使神差地經過宋西顧家樓下,就看到他跟那個“人妖”一起騎著自行車拐進了小路。


    他跟大部分男生一樣,對蘇青嗤之以鼻,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宋西顧跟蘇青多接觸,但宋西顧在這一點上從來都沒有聽過他的。


    江彥是想直接回家的,在原地站了半分鍾,卻抬腳跟了過去。


    誰知道剛一進酒吧,就看到宋西顧被人占便宜,一瞬間怒火在胸膛裏燒了起來,他想都沒想,直接拉著宋西顧出了酒吧,等站到門口,被夏夜裹著熱浪的夜風一吹,腦子才逐漸清醒,又開始後悔自己的舉動。


    宋西顧想辦法去裏麵告訴蘇青自己要回家,然後才跟著江彥離開。


    逼仄的出租房裏沒有開燈,月光灑在褪色的床單上,空氣沉默,連呼吸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張斐然已經徹底清場,隻留下他、幾個攝像師,還有演員。


    傅遊年坐在床邊點了根煙叼著,他其實也有點緊張,拍戲這麽多年,頭一次心跳快到淩亂。他回頭看了一眼鬱奚,兩個人目光相觸的瞬間,都下意識地挪開。


    這場是真的要脫,鬱奚腰際會搭著被角,但傅遊年可能露得更多一些,尤其是關鍵部位,拍攝時一般都會做遮擋。


    常見的就是用膠帶貼個安全罩,或者裹絲襪。


    鬱奚背對著他脫掉了單薄的白色t恤,燈光打的角度很巧妙,剛好落在鬱奚的肩背上,顯得皮膚白皙細膩,脊椎的線條弧度一直沒入被子下方,透著青澀的少年氣。


    “這場戲不能太過火,越顯得純真越好,動作不需要太激烈。”張斐然對傅遊年說,“江彥不想喜歡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動心,承認自己的性向,但是又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


    傅遊年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鬱奚等了半天,場記一打板,傅遊年的手觸碰到他的肩膀,他就忍不住有些緊繃。


    傅遊年湊過去動作笨拙又難以自抑地吻他的耳根,然後伸手捏著鬱奚的下巴,讓他回過頭跟自己接吻。鬱奚閉著眼,睫毛微顫,指尖無處安放,最後隻能搭在他的肩頭。


    即便要拍這種戲份,重點也在於突出感情,一般都會用長焦或者特寫鏡頭,集中在上半身。


    傅遊年透過鬱奚蒙著水霧的瞳孔,看到了抬高的攝像機吊臂,知道可能要從上往下拍鬱奚的臉和他們接吻的近鏡頭,就放緩動作,一下一下地啄吻鬱奚的唇。


    他心裏酸得快要溢出來,像悶了一瓶剛釀好的新醋,酸到發嗆。


    一想到將來電影上映,會有許多人透過銀幕看到鬱奚被摟著親吻的樣子,幾乎感覺嫉妒。


    這場戲反複拍了一個半小時,尤其是後半部分。


    鬱奚剛開始隻是有些不好意思,到後麵簡直在受折磨。


    張斐然平常在拍攝上也格外較真,甚至快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有時一個十幾秒的鏡頭讓他們重複拍無數遍,直到覺得完全滿意,鬱奚都沒覺得有什麽,這次卻難以忍受,不用說臉,連手心都開始發燙。


    宋西顧看過許多同性戀相關的書,尤其是心理方麵的,他知道這不是人們所說的一種病,隻是天生如此。但每個人都在說這是錯的,就像他們總是用鄙夷的目光看著蘇青,接連不斷的否定讓人不免動搖。


    因此他麵對江彥,既有和一切初戀相同的害羞與衝動,又有茫然與試探。


    他嗅到那股冷澀的煙味,卻並不覺得排斥,隻是發怔地抬頭看著江彥,就像越過無數光年,在渺遠遼闊的宇宙裏,望到了另一顆星星。


    這段拍得很纏綿,江彥算不上溫柔,他甚至很莽撞,但傅遊年把那種感情拿捏得很好,眼神裏有暗暗滋蔓的複雜愛意。


    終於打板結束時,傅遊年下一秒就拉過被子擋到鬱奚身上。


    張斐然叫上攝像師一起出去,留下空間讓他們平靜。


    鬱奚臉頰通紅,他躲在被子裏穿好衣服,和傅遊年麵麵相覷,傅遊年忍不住笑了一下,拉著他的手,低頭親了親他的指尖。


    “我要去一下洗手間。”傅遊年小聲跟鬱奚說。


    剛才膠帶中途鬆脫了幾次,傅遊年真的是從沒在拍戲時這麽狼狽過,幸好他臉皮足夠厚,能借著被子的遮擋,麵不改色地自己重新貼回去,反正攝像機並不會拍到那個角落。


    “……嗯,”鬱奚目光閃爍,“你去吧。”


    傅遊年出門去了就近的那個單人洗手間。


    鬱奚聽到他腳步聲越來越遠,起身係好褲子,抬頭時看到房間裏那幾台攝像機,耳根都燒得滾燙。他本來還想等將來電影上映,跟傅遊年一起去看,現在卻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沒有那個去看的勇氣了。


    他到這個出租房的洗手間裏衝了把臉。


    這地方是劇組租來拍戲的,水電都通著。


    鬱奚衝了幾分鍾,覺得臉頰還是發燙,一點用也沒有,目光看向鏡子,眼尾也泛著紅,一時半會估計消不下去,隻能撐著洗手台緩了緩。他心不在焉地想著剛才的拍攝,突然覺得鼻腔發熱,一低頭,有鼻血滴到了手背上。


    “……”鬱奚頓時臉更紅了,聽到傅遊年在外麵叫他的聲音,趕緊反手鎖上了洗手間的門,“等會兒,我還在上廁所。”


    傅遊年聽到後笑了笑,隔著門語氣有些欠揍地問他:“要我幫你麽?”


    “你走開。”鬱奚不放他進來。


    拍床戲拍到流鼻血未免太丟人了,鬱奚一點兒也不想讓他看見,匆忙又擰開水龍頭,衝了衝鼻子。


    等到完全看不出痕跡,才開鎖出去。


    一抬頭就看到傅遊年靠在牆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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