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奚有點排斥麵對長輩,他從來沒應付過這種事,也不知道該怎麽討長輩的歡心,每次去見爺爺奶奶都覺得尷尬無措,但傅遊年想讓他去,他就沒有拒絕,答應了元旦和傅遊年回家。


    傅遊年看他終於不哭了,去拿來軟膏想給他擦點藥,雖然沒有弄破,但洗澡的時候摸到發現腫得厲害。


    鬱奚困倦地抱著枕頭縮在棉被裏,迷迷糊糊感覺到傅遊年握住了他的膝蓋,想分開他的腿,那陣撕裂般的疼痛又順著尾椎蔓延到脊背,腳趾下意識地用力蜷縮著,雪白的腳背繃成弓弦。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經曆過這麽折磨人的事,那幾個小時被痛楚拉長,怎麽也熬不到頭。


    他睜開眼看向傅遊年,目光還有些渙散,想挪開腿,卻又扯出一陣隱秘的劇痛,頓時不敢再動彈。


    回家時差不多是淩晨一兩點,現在外麵天色已經開始蒙蒙亮。


    傅遊年盡可能動作小心地給他上藥,不再折騰他,然後拿遙控器關上遮光的那層厚窗簾,躺下抱著他睡覺。


    鬱奚每次跟傅遊年一起睡的時候都會睡得很沉,中間幾乎不會醒,昨晚又被折騰得意識昏沉,挨到枕頭就直接睡著了,等再睜開眼時,隻覺得臥室裏一片漆黑,隻有床頭的小夜燈泛著微光,也不知道是幾點。


    他往傅遊年懷裏縮了縮,拉著他的手打量四周的黑暗。


    傅遊年其實早就醒了,但是看鬱奚還睡著,不舍得鬆開他,就摟著他又躺了一會兒。鬱奚在他懷裏翻了個身,又轉過去把臉頰埋在他胸口,溫熱的呼吸掃在上麵,傅遊年伸手捏了捏他的後頸。


    “不睡了麽?”傅遊年問他。


    鬱奚嗓子疼,就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傅遊年過去拉開窗簾,鬱奚才發現外麵天色透亮,隻是還下著雪,所以顯得有些發陰,看起來像是下午。


    “餓不餓?想吃什麽?我去做。”傅遊年坐在床邊摸了摸他的頭,鬱奚就朝他伸手要抱,等傅遊年抱他坐起身後,一直往他懷裏埋。


    睡了一覺醒來後身上隻是酸軟,倒沒有那麽疼了。


    鬱奚抬起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問他:“你還記不記得?”


    “嗯?”傅遊年跟他裝傻,滿眼都是茫然,“記得什麽?”


    鬱奚鬆開衣擺給他看自己身上的吻|痕,腰側還有泛著紅的指印,昨晚傅遊年一直掐著他的腰弄他,現在指尖碰到那幾道痕跡還覺得有點疼,小腿上也都是掌心握出來的痕跡,落在冷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他嘴唇還微微地泛著紅,眼尾一抹濡濕的紅暈。


    傅遊年隻是像平常一樣親了親他的額頭,單看神情仿佛失憶,鬱奚一下子分不清他到底是裝的,還是真喝多了什麽都不記得,委屈又惱火,忍著那陣酸疼踹了他一腳。


    傅遊年完全沒有防備,他本來就坐在床邊,直接被鬱奚踹到了地毯上,才沒忍住笑了幾聲。


    抬頭看到鬱奚又掉眼淚,才不敢再裝了,過去哄他:“別哭別哭,我哪兒敢忘。”


    “……我就隨便哭哭。”鬱奚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哭起來一下子又收不住,憋了半天才緩過勁。


    傅遊年去給他找了身衣服,鬱奚起身自己去洗漱。


    他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裏寬鬆領口下露出的脖頸和鎖骨,都帶著清晰的痕跡,後知後覺地開始臉熱,其實倒也不算一點都不舒服。


    他動作有些慢,去客廳時傅遊年已經在煲湯,烤箱裏還放著蒜蓉茄子。


    餐桌上有份酸奶南瓜酥,鬱奚拿著吃了一點,去廚房裏找傅遊年,幫他打下手。


    鬱奚能在家休息一周時間,傅遊年就沒讓李堯再給他接什麽通告,陪他在家裏待著,工作室的事情平常也都是在線上處理,除非有比較重要的會議要過去參加,可能得出趟門。


    鬱奚其實還挺宅的,在家基本上就是看電影或者打遊戲,要麽拿著逗貓棒去跟雪球它倆玩。


    他不懂傅遊年每天在書房裏忙什麽,但是也不進去吵他。


    除了有一天下午,鬱奚差不多把想看的電影都看完了,雪球困得睜不開眼,一直睡覺不搭理他,他窩在沙發上也睡了一會兒,醒來發現傅遊年還在書房裏,戴著眼鏡低頭在本子上記東西。


    鬱奚給他泡了杯茶,從冰箱裏端了一小碟點心過去。


    然後發現傅遊年在聽到他進書房時,就下意識地把筆記本扣上了,才覺得不對勁。


    “……給我看一眼。”鬱奚去翻他手裏的本子。


    傅遊年隻好遞給他。


    鬱奚狐疑地看著他,總覺得沒有好事。


    然後翻開一看,差點沒忍住把本子摔他身上,耳根燒得發燙,“你怎麽成天看這些東西?”


    “沒有,”傅遊年有點冤枉,他是下午才開始看的,前幾天隻是在審公司新人的合同,“剛看了不到一小時。”


    傅遊年不想每次都把他弄得那麽疼,總覺得第一次是出了什麽問題,就去網上查了很久的資料,還下了幾部片子,認認真真按步驟做了份筆記,結果還沒等嚐試,就被鬱奚發現了,頓時有些挫敗。


    鬱奚往後翻著看了幾眼,居然密密麻麻寫了七八頁,看得又臉紅又覺得好笑。


    筆記分條逐列地整理在上麵,有幾處還標了幾個小三角,認真嚴謹得讓人覺得很傻氣。


    他低頭拿食指去勾傅遊年的下巴,眼底都是笑意,說:“那按你這個試試吧。”


    傅遊年喉結滾了滾,拉著他的手去吻他的指尖。


    鬱奚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被傅遊年按著肩膀推在書房的沙發上倒下,他低下頭,鼻尖埋在柔軟的沙發墊裏,感覺傅遊年的手落在了他單薄的後背上,忍不住小聲悶哼。


    他在這種事上沒有太多的羞恥心,傅遊年要他做什麽他都放得開,哪怕麵紅耳熱,也學不會拒絕,溫順聽話得簡直不像他。


    傅遊年漸漸地摸清了他的脾性,發現他就像藏在礁石或者海泥後的一尾白魚,泡在冰冷的水裏,拒人千裏顯得不近人情,每一處細小的鱗片都反著寒冽的光,但其實隻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魚食,慢慢地就能讓他學著親近人,卸下防備遊到手心裏。


    才能發現冰涼的鱗片底下,骨肉原來都是柔軟的。


    這一次鬱奚總算是沒哭,傅遊年拿浴巾裹著抱他去洗澡,鬱奚還偏過頭親他的鎖骨。


    電影裏最重要的幾個角色都已經聯係好演員定下來了,合同也都簽到了手,張斐然就著手籌備開拍的工作,約鬱奚和傅遊年有空先到他那邊去拍一下定妝照,看怎麽樣比較合適,還有沒有需要調整的地方。


    失明的男主叫宋西顧。


    張斐然把打印裝訂好的劇本拿給了他們,鬱奚翻到扉頁,看到有一行拿印章印上去的小字,‘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這部電影主要是拍兩個階段,以成年後宋西顧看眼病這段時間為主,”張斐然說,“但還得穿插一部分高中時候的事情。”


    鬱奚剛二十出頭,演高中時期不管從外形還是年齡都沒有問題,主要在傅遊年。


    傅遊年十七八歲時候演的角色都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類型,甚至於還在十八歲那年演過一個在戲裏三十多的毒梟,外貌上的年輕被化妝師的技藝掩蓋住,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違和感。


    他是真的沒怎麽演過少年人。


    “從頭到尾不要換人比較有代入感,拍著看看再說,”張斐然對傅遊年說,“先去試一下衣服。”


    鬱奚被張斐然留下來講戲,傅遊年先自己去了化妝間。


    化妝師把他的眉形修得淩亂自然,頭發暫時不剪,畢竟還有一兩個月才開機,就簡單按戲裏要求的形象做了個造型。傅遊年總算沒穿他的襯衫西褲,去換了暗藍色的校服褲子和白t恤,看著其實跟高中時候沒太大變化,隻是眼神到底不一樣了。


    “傅哥你們這戲拍了到時候去哪兒上映啊?”化妝師是傅遊年工作室的,平常也挺熟。


    “問導演吧。”傅遊年不清楚張斐然的打算。


    傅遊年偏過頭,看到化妝師右手虎口上的那片紋身,隨口問她:“紋身貼?”


    “哪兒是紋身貼,”化妝師笑笑,“這是真的紋身,上周剛去做的,還挺逼真吧?”


    紋的是隻長尾山雀,勾了點顏色,尾羽顯得蓬鬆自然。


    定妝照沒耗多少時間就能拍完,臨走時張斐然讓傅遊年開機前去減重,“戲裏要演的是個癌症晚期的病人,總得看著稍微羸弱一點,但也不能減太多,不然後期沒辦法再減了。”


    傅遊年點頭答應,跟鬱奚一起回家。


    晚上傅遊年給鬱奚做了份烤羊腿,自己在旁邊吃清淡少油,配了一小碟黃瓜絲的拌麵。


    “要這麽早就開始減?”鬱奚問他。


    “免得過段時間一下子瘦太多。”傅遊年從他碗裏偷了一小片羊肉。


    傅遊年抽空自己去了趟叔叔家,聊天時直接跟他們出櫃了,當時傅瑩和傅樂也在,聽完之後沒敢說話,都跑去書房裏待著。叔叔和嬸嬸好像被嚇得不輕,讓他先回家,他們得考慮幾天,然後差不多一周了,到現在還沒有跟他說話。


    離聖誕節沒剩多久,傅遊年的工作室已經搬到了新寫字樓,公司算是正式起步,其實就等於把以前工作室的規模擴大,然後更加正規化。


    年底給員工開會順便發了當月獎金和聖誕節的蘋果。


    李堯來辦公室問他公司的logo,傅遊年餘光瞥到自己劇本封麵上鬱奚畫的那條小魚,遞給李堯說:“就這個吧,找人去做。”


    “……”李堯總之也不敢說話,他隻是個卑微打工人,老板說什麽就是什麽,摸著口袋裏剛發的獎金,不就是個logo嘛,他拿去找設計部的重畫了份線稿,又填上色,掛到了公司首頁。


    其實做出來效果還挺可愛的,隻是沒人知道這logo有什麽特殊寓意。


    傅遊年預訂了鬱奚上次給他看的那個滑雪場旁邊的一家溫泉賓館,想帶他出去玩,順便就在那裏多待幾天,元旦再回來。


    鬱奚把貓貓狗狗托給朋友養,然後回家和傅遊年收拾行李。


    他把劇本也放進去了,想有空就看看。


    結果隻在滑雪場玩了兩天,剩下的時間傅遊年總是纏著他待在賓館裏,要麽在床上,要麽就去浴室。


    “憋壞你了吧?”鬱奚耳朵發熱,被傅遊年反擰著胳膊頂到鏡子上,忍不住磨了磨牙。


    他聽到悉悉索索一陣衣料響動,接著手腕被領帶綁住。


    “沒有,”傅遊年咬他纖細的後頸,“不是想對戲麽?幫你對對床戲。”


    鬱奚的腿好不容易養得不疼了,而且這段時間還不用去練舞,傅遊年就想讓他好好休息,但鬱奚總鬧著要去雪場玩,那地方冰天雪地,雪橇鞋穿久了對膝蓋也不好。


    傅遊年知道鬱奚不喜歡別人總提他的病,再加上明明已經在好轉,沒必要非得在他麵前時不時提醒,刺他一下,就想辦法拖著哄他留在賓館裏。


    這賓館是日式的榻榻米,地暖溫度剛好,往窗外看就能看到不遠處溫泉池的入口。


    鬱奚揉了揉手腕,趴在榻榻米上看自己在平板裏下載的資料。


    他特意去找了許多關於盲人生活的紀錄片,雖然曾經失明過,但他所了解的隻是他自己失明後的狀況,身邊的病友又多是一些白內障的老人,不太了解其餘人病後的經曆。


    傅遊年有時也跟他一起看一會兒,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在旁邊看書,根據編劇那邊給他的推薦,看了幾本和眼科疾病有關的。


    傅遊年其實覺得有點奇怪,鬱奚和他說以前失明過,但他在鬱奚主治醫生手中拿到的病曆裏,完全沒有提到過這件事。


    他不認為鬱奚在騙他,猶豫過後也沒有多問,鬱奚明顯不想和他說。


    晚上隔著落地窗能看到滑雪場那邊連綿浩瀚的燈河。


    燈芒消失的盡頭幾乎跟夜幕相接。


    傅遊年拿了一瓶汽水放到旁邊,從身後去抱他,鬱奚被弄得有點癢,笑著躲開。


    “我想這樣看著你,不想從後麵。”鬱奚伸手勾著他脖子,抬頭去吻他。


    傅遊年也沒有拒絕,隻是在鬱奚視線往他身上落時,就拿手捂住他的眼睛。鬱奚不太情願,一直踹他,傅遊年才鬆開手。


    鬱奚拿傅遊年的大衣披在肩頭,垂下眼睫,才看到他腰側好像多了什麽東西,一晃而過沒有看清。


    傅遊年索性挪開手給他看。


    傅遊年腰側本來有一道不算太長的傷疤,是小時候落下的,因為留在這個地方也不礙事,就一直沒管。但現在那條疤被紋身擋住了,是條掌心那麽長的小魚,淡藍的鱗片泛著光,薄薄的魚尾散開蔓延到胯骨,像在水中浮動一樣,月光下顯得格外漂亮。


    “喜歡麽?”傅遊年拉著他的手去摸。


    紋的時候,打線加上色用了十幾個小時,快結束時那塊皮膚已經疼得麻木到沒有知覺,他都沒敢回家,在工作室睡了一晚,第二天走路才不至於磨得胯骨疼。


    “還疼不疼?”鬱奚縮起指尖沒有碰他。


    傅遊年搖了搖頭。


    他去找那個化妝師問了紋身店的聯係方式,又找羅辰給他推薦了幾家,從裏麵挑了一個感覺比較靠譜的。


    “……你瘋了吧,紋那麽多,還要上色,將來很難完全洗幹淨。”羅辰無法理解。


    他自己的紋身隻是挑了個喜歡的圖案而已,這種東西,誰能保證以後感情一直不變,一旦分手,痕跡可能得在身上留一輩子,自己看著折磨,再跟別的人談戀愛,被問起來都說不清,沒有比這更影響感情的。


    傅遊年根本不理會他說的話,執拗又一意孤行。


    他隻擔心鬱奚不喜歡。


    鬱奚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片紋身,發現傅遊年真的不疼,才伸手去摸,那從魚背蔓延到尾巴的鱗片細密精致,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


    傅遊年低頭打量著他的眉眼,指腹摩挲過眼尾那點殷紅的淚痣,他讓紋身師在那條魚上也紋了一個,藏在層疊的鱗片和那道傷疤裏,鬱奚可能都很難發現,那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鬱奚在他那片紋身上親了親,卻沒有起身,按著傅遊年的膝蓋,拉起原本搭在肩膀的衣服罩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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