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奚給傅遊年發完最後一條消息其實就已經很困了,沒能等到傅遊年回複,他就抱著被子睡了過去。


    片場附近的環境不是很好,而且在一處荒僻的城中村,隻能在巷子裏勉強找到幾家小賓館,所以劇組給演員安排的酒店離片場稍微有些遠。


    早上周小遲開車接鬱奚去片場,剛下車,鬱奚抬起頭,在旁邊那棟筒子樓的二樓窗戶看到了傅遊年。


    傅遊年朝他招了下手,鬱奚避開劇組的人上去。


    傅遊年手裏拿著一罐秋梨膏,舀了半勺加在旁邊那杯熱牛奶裏,然後把勺子伸出去讓鬱奚抿一下。


    鬱奚往後躲了躲,“不要。”


    “你嚐一下。”傅遊年手還在那裏伸著。


    鬱奚不太想這樣抿勺子,感覺像小狗一樣,但嚐了一點,上麵剩下的秋梨膏還挺甜的。


    傅遊年拉過鬱奚,讓他背對自己站著,把牛奶杯塞他手裏,然後取下了他腦後紮頭發的細發圈。


    鬱奚嫌熱,每天出門都把半長不短的頭發紮起來,但他又不會紮,總是隨意一抓,不知道是什麽猛男紮法,弄得亂七八糟,得虧了那張臉漂亮,不然萬一有個路透,又是黑料。


    傅遊年有點看不下去,靠著桌邊重新給他整了整。


    鬱奚仰起頭看他,說:“傅老師,你昨晚沒睡好麽?”


    他發覺傅遊年今天格外沉默。


    傅遊年手上一頓,輕輕地拽著他的揪揪,就像在拽小狗尾巴,麵無表情地說:“嗯,昨晚有人來我房間了。”


    鬱奚記得自己走的時候就已經是十一點多,也不知道誰還會那麽晚來找傅遊年,頓時警惕,“誰大半夜找你?”


    紮好了揪,傅遊年沒再理他,拿著劇本準備出門。


    “你怎麽不告訴我?”鬱奚跟著他往外走,牽著他的手不死心地追問。


    “你不知道麽?”傅遊年垂下眼看著他,幾乎是冷笑一聲,“柏拉圖在夢裏找我談心呢。”


    “……”鬱奚紅著臉抬腳踹了一下他的鞋跟。


    到了樓下,兩個人又裝不熟,韓澄讓場務去給劇組演員和工作人員買熱烏龍茶,剛好買回來時鬱奚在旁邊站著,就讓他拿去給傅遊年。


    傅遊年伸手接過去,還生疏客氣地說了句“謝謝”,但是又在鬱奚要走的時候,假裝不經意地去摸他的手背。鬱奚被煩得不行,又不敢當著旁邊這麽多人亂躲,不然被人看到,還以為傅遊年當導演後對劇組演員耍流氓,一聽就是個能爆的熱搜。


    葉驚蟄換上了校服,紮著馬尾從胡同口進來,她推著輛掉漆的鳳凰牌自行車,看上去清秀文靜,跟這條破敗的胡同格格不入。


    今天是鬱奚跟她的第一場對手戲,兩個人都很認真,早上過來後對了幾遍台詞,蹲在自行車旁邊一起琢磨人設。


    “哇,太可怕了,傅老師今天又要跟咱們組,”葉驚蟄小聲地跟鬱奚說,“昨天下午聽說把隔壁組的人訓哭了。”


    “那個演我獄友的?”鬱奚昨天下午是看到有人站在片場外麵哭。


    “希望咱倆少挨罵吧。”葉驚蟄心有餘悸。


    她簽這個戲之前,沒聽說過傅遊年要來當副導,她剛出道沒多久,對那些前輩都是望塵莫及的,完全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燈光組也準備就緒,機位擺好。


    場記打板,12場1幕。


    何聞清早起來,準備去上學,他不自在地抓了抓略長的頭發,額發擋住眼睛,都不太能看清路,而且也不習慣。


    在少管所裏那兩年,一直都是剃得幾乎露出頭皮。


    “何聞,何聞?小兔崽子跑哪兒去了?”廚房裏傳來一個女人謾罵抱怨的聲音。


    “在……在收……收拾書……”何聞憋紅了臉,就是吐不出最後那個“包”字。


    女人一聽到他吭哧吭哧說話就覺得心煩,腰上還掛著滿是油汙的髒圍裙,拖著地上那沉甸甸的一麻袋白菜,丟到門口,差點砸了何聞的腳。


    何聞腳上那雙舊布鞋破了個洞,灰襪子從裏麵露了出來。


    “給我搬出去放車上,”女人抬手猛地推了一下他的後腦勺,看著他那頭礙眼的雜毛就來氣,但總比剃成殺人犯的光頭舒心一點,“學上不好,活也幹不好,生你就為了挨刀子的,小雜種。”


    鬱奚低著頭,被推得踉蹌,耳邊的謾罵太過熟悉,他嬸嬸曾經無數次罵過他是個來討債的雜種,以至於不知道是出戲還是入戲太深,沒忍住咬了下後槽牙。


    韓澄抬手打斷,“先停一下。”


    剛才那個鏡頭是推得很近的,幾乎懟臉,鏡頭底下連睫毛細微的顫動都能看清,更不用說他咬了咬牙,咬肌就產生了動作。


    “何聞他性格裏有一部分是很隱忍懦弱的,他不會生氣,”韓澄跟鬱奚說,“至少就這種推幾下,罵幾句的程度,完全不會讓他生氣,眼睛都不可能眨一下。小鬱,再來一條吧。”


    “好,韓導,我知道了。”鬱奚點了點頭,再拍一次過了。


    緊接著下一幕。


    何聞拖著那個比他可能還重的麻袋走出院子,怕蹭壞了裏麵的菜,他最後直接把麻袋扛到了肩上,壓得膝蓋一彎。


    他們這個四合院裏住了好幾戶人家,何聞艱難地把菜弄到那輛平板車上,就聽到旁邊那家的門響了一聲,有個穿著跟他一樣校服的女生走了出來。


    那個女孩看到他的瞬間臉色就變了,又憤怒,又畏懼。


    “再停一下,”韓澄又打斷了他們,“小葉,有點用力過猛了,剛才表情不太自然,你已經知道何聞出獄了,昨天還在班裏看見過他,不用特別驚訝。”


    葉驚蟄紅著臉連忙不好意思地點頭。


    “今天感覺不太順啊,”韓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跟傅遊年說,“倆小孩都有點不太在狀態,不是你出戲就是我出戲。”


    選年輕演員就是這個毛病,可能對方確實已經很認真了,但演技不是一天練成的,年輕就意味著缺乏經驗。


    隻是誰都年輕過,而且誰也不可能永遠年輕,韓澄還是很願意培養一下新人的,雖然比較費精力。


    “往後再拍幾段吧。”傅遊年盯著監視器。


    剛進組兩天,演員之間都還需要磨合。


    上午拍得不算順利,不是兩個主演出問題,就是群演跟不上節奏,但勉強完成了計劃的拍攝任務,韓澄就沒有多說,放他們去休息。


    等到下午,拍的是開學換座位的那場。


    教室裏道具組已經準備就緒,所有東西都擺到了該在的位置,燈光打好就能開拍。


    這部戲的背景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因此教室裏桌椅都帶著那個年代的一種陳舊感。而且這個學校還是出名的差生集中地,木質的桌麵上被刻滿了劃痕,還有各種油筆塗出來的亂七八糟的塗鴉和髒話。


    整個班裏烏煙瘴氣,隻幹淨過那麽一天,就是高一時紀嘉轉學過來的那天,她像掉進了淤泥裏的一朵白茶花,就連何聞那顆麻木愚鈍的心,也跟著跳動了一下。


    15場1幕。


    課間休息,何聞被班裏的男生堵在座位上,很多人拿粉筆頭砸他,美其名曰懲罰這個殺人犯。


    有些膽子大的女生也湊在旁邊嘻嘻哈哈看熱鬧。


    “紀嘉紀嘉,過去看啊,你不是最討厭他了嗎?”有幾個女生去座位上拉那個叫紀嘉的女生。


    “我不去,沒什麽好看的。”紀嘉看到何聞蜷縮在角落裏,他拉起校服擋著頭,於是漏出了裏麵泛黃的秋衣,看著很傻氣。


    上課前,那些男生終於放開了何聞。


    老師走進班裏,開始安排這學期的座位,何聞被安排在了紀嘉後麵,就像他們高一時第一次見麵一樣。


    何聞趴在桌子上,一直小聲地吸著涼氣,他身上被砸了很多下,雖然都是細小的粉筆頭,但也挺疼的,加在一起疼得密密麻麻。


    這段拍得還挺好,韓澄誇了幾句,鬱奚抬頭時,看到傅遊年坐在監視器後朝他笑了笑,就也抿著唇笑笑,燈光交映下,眼裏像落了一捧碎星。


    但是沒想到也就好了這麽一小段,再往後韓澄就眉頭越皺就緊。


    今天最後一場,是他們放學走在學校外麵。


    紀嘉推著不知道被誰紮破車胎的自行車,沿著那條破舊的路往前走,天色開始變得有些暗淡。


    何聞跟她是順路的,拎著髒舊的書包,穿著那條褲腿長出一大截的校服褲子,低著頭走在紀嘉身後。


    “你能不能離我遠點兒?”紀嘉停下腳步,回過頭,說話時聲音有些發抖。


    “我……我想保……保護……你。”何聞連比劃帶結巴著說。


    “我哥就是被你殺的,你保護我什麽?”紀嘉撿起地上的碎磚砸到他身上。


    “不是……不……是我!”何聞語氣急促地辯解,他眼底焦躁不安。


    “停一下,”韓澄又抬起手,“小葉那下砸得太狠了,你最了解你自己,你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麽做。你告訴自己,你是恨他的,但你也很怕他,雖然何聞被放出來了,但所有人,包括你,都還是覺得他才是那個殺人犯,現在街上就你們兩個人,你其實不敢那麽砸他。”


    鬱奚的校服外套上被磚砸了一片灰,他拍掉,重新跟葉驚蟄又來了五六條。


    結果還是不行,反複地在這一幕ng。


    “情緒不對,”韓澄歎了口氣,“你倆有個深層關係,是雙向暗戀的關係,而且就算是表麵上,也不會針鋒相對,語氣太硬了。”


    傅遊年在旁邊沉默地看了很久,見韓澄有點陷入僵局,場上的主演跟其他群演也都很尷尬,才緩緩開口,“鬱奚,你覺得何聞是個什麽樣的人?”


    鬱奚沒想到傅遊年會忽然叫他,愣了一下,然後回答,“表麵上很懦弱,但……”


    話說了半截,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錯了。


    “他不是表麵懦弱,他是真的懦弱,這輩子隻勇敢了一次。”傅遊年指尖叩叩桌麵。


    片場落針可聞,傅遊年的聲音清醒理智,也顯得格外冷,淡漠到沒有一絲感情。


    “還有你,紀嘉,你曾經喜歡過他,”傅遊年抬頭看向葉驚蟄,“你知道他有點傻,知道他是個經常被人嘲笑的結巴,但你還是喜歡他。”


    葉驚蟄也有些局促,她甚至不太敢去看傅遊年的眼睛。


    “再來一條。”傅遊年說。


    鬱奚跟葉驚蟄又接著拍了一遍,但跟上一遍沒有太多的區別,甚至還出現了新的問題,變得更糟糕。


    “你們是在演人物,不是在演自己,要站在角色的立場上想問題,”傅遊年蹙眉看著他倆,“開機前不是自己都寫過人物小傳麽?當時是怎麽寫的?”


    鬱奚就複述了一遍,他喉嚨有些發緊,不經意泄出一絲緊張。


    葉驚蟄也跟著他的話音語速很快地背了一遍,然後低頭跟鬱奚站在一起,感覺他們像沒寫好作業被老師罵的小學生。


    “接著拍,”韓澄說,“今天必須拍完這場。”


    同一幕戲拍的次數太多其實也是會麻木的,就像盯久了一個字會覺得忽然不認識它一樣,越是反複拍,越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演得好不好。


    後麵的三條仍然ng。


    韓澄跟他們說得口幹舌燥,但還是沒太大的用處。


    “鬱奚,她拿磚砸你,如果是你自己的話,你會怎麽辦?”傅遊年靠著椅背,膝上搭著劇本。


    “我會找到所有能證明我沒有殺人的證據,都拿給她看。”鬱奚硬著頭皮說。


    “她不信呢?你出獄了,無罪釋放,你把證據也拿給她看了,她就是不信怎麽辦?”傅遊年又問。


    “……”鬱奚頓住了,沒有開口。


    “說實話。”傅遊年抬頭看著他。


    “不信就不信吧,”鬱奚攥著手裏的書包帶,指骨發白,有種沒來由的委屈,“我不需要誰來信我,我知道我自己沒錯。”


    “所以,”傅遊年的視線顯得銳利深沉,“你剛才念台詞的語氣那樣急著反駁,你想為自己辯解,你甚至覺得憤怒,是因為你在憤怒,不是何聞在憤怒,懂不懂?你一直自以為把情緒放進去了,其實從頭到尾都是錯的,沿著錯的路使勁往遠走,意義是什麽?”


    葉驚蟄都跟著心髒跳了幾跳,猶猶豫豫地開口,“傅老師……”


    “你把表情控製好,至少有三條是因為你表情沒收住ng的,”傅遊年回頭對葉驚蟄說,“眼部周圍的肌肉,還有咬肌,不要那麽用力,不是那種情緒大開大合的戲,要麽一會兒自己到監視器這兒看看,上鏡效果是什麽樣的。”


    韓澄揮了下手讓鬱奚和葉驚蟄自己到旁邊對一次戲再過來接著拍,然後回頭對傅遊年說:“你又要把人說哭了,不過比我念叨半小時效果也好。”


    之前拍《春囚》的時候更是災難,韓澄回想起來都捏一把冷汗,每個細節動作,台詞裏的每個字,都是一遍遍摳過來的,磨得那麽細,演員心裏都或多或少有情緒。


    而且當時那個劇組的女主還是個中花,男主年紀小一些,但也是當紅愛豆,不像葉驚蟄他們肯服管教,拍錯了也不太願意ng,畢竟在一個劇組待太久,損失了時間也就等於損失了錢。


    但不得不說,最終成片的效果驚人的好,以至於韓澄惦記了這麽多年,每次想起這部戲不能播出,心裏的遺憾都擰成結。


    後來再見到當年那兩位主演,演技上都小有所成,聊起來都說從一個極嚴格的劇組裏出去,再到那些管理鬆散、隨便拍拍的劇組,自己都覺得不太能受得了,小半年養成的習慣和心理底線,是很難推翻的。


    傅遊年沒說話,他也沒怎麽聽到韓澄跟他說的話,他拿著杯子喝了口茶,看到鬱奚在不遠處跟葉驚蟄對台詞,身形藏在寬鬆的校服底下,臨近傍晚,涼風一吹,校服被吹得貼著後背,顯得格外清瘦。


    鬱奚一直沒回頭看他。


    “我覺得待會兒咱倆先這樣來一遍,我往前走,你就跟著我的車嘛。”葉驚蟄和鬱奚商量。


    “好,”鬱奚抬頭看了一下現在的自然光,“時間應該趕得上,影子的長度合適。”


    鬱奚和葉驚蟄大概整理好思路,過去找導演。


    “韓導、傅導,我和驚蟄再拍一遍試試。”鬱奚說。


    他倆又給導演和劇組其他工作人員鞠躬道了歉,“對不起,今天耽誤這麽長時間。”


    這一幕整整拍了三個半小時,ng十三次。


    “沒事,再試試吧。”韓澄倒是不忍心再說他們了。


    場記打板,重新開拍。


    “不……不是……我。”何聞低著頭,他沉默地挨了紀嘉砸他的那一下,他語氣急促了一瞬,卻又緩和下去,過長的額發垂落,側影瘦骨伶仃。


    紀嘉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淚,轉身時眼眶通紅,不管是誰幹的,她哥哥都已經死了。


    她扶起了倒在旁邊的自行車。


    夕陽照在旁邊護城河的水麵上,波光粼粼,卻沒人有心思去看。


    何聞拎著自己的舊書包,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


    他笨拙地抓了幾下頭發,因為一直低著頭,視線就落在了紀嘉的影子上。


    那道影子在他眼前晃著,隨著紀嘉的腳步往前挪。


    鬱奚跟葉驚蟄原本商量的,是他走在紀嘉自行車的影子裏,好像被籠罩住一樣,但是他現在低頭看到葉驚蟄的影子,他忽然有了另一個想法。


    劇本的背麵有一段話,是打印的,但他看得出原版應該是傅遊年的筆跡。


    人類最高級的浪漫有兩種,一種是麵對未知也一往無前的勇氣,另一種是麵對已知悲劇同樣一往無前的勇氣。


    他想到何聞為了保護紀嘉,最終成了真正的“少年犯”的注定結局,覺得他並不是籠罩在對這個女孩的愛的陰影裏,那從來不是陰影,是落入眼底的光,是這個愚昧、壓抑的小鎮裏,唯一的幹淨。


    傅遊年一直在看著監視器。


    他看到何聞咬著袖子,那是有人騙他矯正結巴的辦法,其實那人隻是嫌他說話讓人心煩,想讓他閉嘴而已。


    少年蒼白的臉上滿是落寞,他有點傻氣,跟在自己喜歡的女孩身後走著,他低頭很幼稚地去踩她的影子玩,卻又不舍得踩上去,快要挨到就挪開腳。


    盡管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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