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看你好像不在家,什麽時候回來的?”傅遊年總算拿到鑰匙,但沒有開門,轉過身問鬱奚。


    “剛剛到家。”鬱奚視線落在傅遊年的左手臂上,但他穿著風衣,長袖擋住什麽也看不出來,有點想問一下,但猶豫著沒有開口。


    傅遊年察覺他在看自己的手,很快明白過來,“你也看到熱搜了?”


    “嗯,”鬱奚點了下頭,“您的傷怎麽樣?”


    這幾天傅遊年去給一個導演朋友的新電影客串,是個年代電影,他做特別出演,鏡頭不多,都集中在後期的片段。中午拍戲時,場記打板後他就準備去更衣室,結果片場裏人多悶熱,搬道具的場工汗濕手滑,不留神鬆開了正在搬的綠鐵皮箱的一角,剛好磕到傅遊年身上。


    傅遊年下意識地抬手去擋,被鋒利的鐵皮箱邊角在手臂上劃出一道五六公分的傷口,不算特別深,但處理之後還是縫了兩針。


    “沒事,蹭了一下而已。”傅遊年沒想到鬱奚會因為這個特意出來看他。


    但出來了又隻幹巴巴地問這麽一句。


    他身邊沒少過為了各種理由攀附上來的追求者,隨便哪個都渾身手段心計,慣於死纏爛打,鬱奚就顯得格外天真。


    “早點休息。”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多,傅遊年看到他一如既往蒼白的臉色,沒再多跟他說話,抬手開了門。


    鬱奚也回了家,今晚隻有他自己一個人,就沒有去睡臥室,把枕頭拿到了客廳,裹著厚棉被躺在沙發上。


    他久違地又做了場噩夢,夢裏像是死亡回放,反複不停地重播著他被道具砸到的場景,全程他都是個旁觀者,在一側看著自己墜入深淵。


    .


    傅遊年被接連不斷的消息和電話耽擱了太長時間,還有些工作沒處理完。


    他自己單獨成立了工作室,不掛靠任何公司,而且工作室裏除他之外,還簽了幾個別的藝人,又有許多合作的影視項目和投資,每天除拍戲和其餘通告之外,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簽字過目。


    等把李堯捎給他的那幾份合同和策劃書看完,連貓都困得趴在沙發扶手上睡著了。


    傅遊年輕輕地碰了幾下貓耳朵,小黑貓也沒有要醒的意思。


    熬到現在反而沒什麽睡意,傅遊年又點了根煙,沉默地靠著沙發,視線落在茶幾角落傅如琢的照片上。


    其實相框背後還壓著幾張老照片,是他父母的合照,傅遊年抬手拿起來看,泛黃的老照片裏,兩個人都還帶著年輕的笑容,完全看不出來十幾年後形容枯槁的樣子。


    傅遊年還記得他媽媽快要去世的那段時間,每天晚上他放學就趕去醫院,給她喂飯翻身,她的腿上和後背上都是褥瘡,泛著異味,皮膚蠟黃,雙眼渾濁,手腕瘦得像個小孩子,他輕輕地一握都擔心會折斷。


    話還沒有學利索的弟弟在身後不停地扯著嗓子哭,小臉憋得通紅,幾乎要閉過氣去。


    “對不起、對不起……”她用幹癟的掌心撫摸著他的臉,滿是皺紋的眼角溢出淚來。


    當時傅遊年剛上初中沒多久,他還不懂她那一聲聲道歉是什麽意思,直到幾天後的晚上,頂著大雨趕去醫院,那張病床空了,床單幹淨整潔,像是沒有人躺過一樣。


    傅遊年回過神時,手邊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蒂。


    他很不願意再去醫院也是因為這個,每次回來都情緒低落。


    .


    傅遊年大概有半年時間沒去過叔叔那裏,這次被叔叔在網上看到他受傷的消息,隻能抽空回去一趟,免得他們擔心。


    第二天剛好是周末,傅遊年一早讓司機把自己送去了叔叔那邊。


    他的表姐傅瑩已經畢業,在家附近的一所大學當老師,傅遊年在下樓從後備箱拿東西時,剛好碰到她晨跑回來。


    傅瑩每次跟傅遊年見麵都很尷尬,她爸媽並不知道當年她在醫院跟傅遊年發生了什麽事情,傅遊年沒和任何人說過,可她自己心裏記得,甚至直到現在還偶爾會做噩夢,想起傅如琢鮮血淋漓的手。


    “我昨天聽說你手傷到了,嚴重嗎?”傅瑩去幫他拿了幾個禮品袋。


    “還好,”傅遊年穿著襯衫,擋住了手臂上的紗布,“不影響什麽。”


    “那就好。”傅瑩跟他也沒什麽話可說,就走在前麵給他帶路。


    當時叔叔為了給傅如琢治病,把這邊的房子賣掉了,後來傅遊年開始拍戲,拿到片酬後,就想重新再給他們買個房子,但叔叔堅決不收,傅遊年就隻好把原來的這個老房子買了回來。


    小區很老舊,樓道裏光線昏暗,傅遊年跟著傅瑩走到那個熟悉的家門口,剛一敲門,就聽到有人匆忙的腳步聲朝這邊過來。


    嬸嬸聽說他要過來,早上五點多就起來收拾買好的牛肉,又提前在鍋裏燉了隻土雞,忙到現在沒出廚房,腰上係著圍裙。


    “每次都拿這麽多東西,”嬸嬸讓他趕緊把那些都放下,“家裏都快堆不下了。”


    傅遊年隻是笑笑。


    他給叔叔買了套精裝象棋,帶了幾瓶老酒,給嬸嬸和傅瑩帶了幾塊白玉,抬頭看到還少個人,就問:“傅樂怎麽不在?”


    傅樂是他表弟,跟傅如琢同歲,在大專上學,現在還沒畢業,最近放暑假,應該在家才對。


    “小兔崽子睡得擀麵杖都打不醒,”叔叔搖著蒲扇剛澆完花回來,“別搭理他。”


    傅遊年就沒再問。


    他跟傅樂關係不太好,小時候傅瑩看不慣他,經常朝他發脾氣或者摔東西,還教傅樂也一起罵他,撕他的作業本,要麽往他的校服上潑墨水。傅遊年從來沒說過什麽,每次都忍了。


    後來傅如琢自殺,傅瑩回家後病了很久,傅樂總覺得都是傅遊年在欺負他姐姐,對他更沒好臉色,到現在也不怎麽願意管傅遊年叫哥。


    傅遊年也沒完全慣著他,傅樂高三那年,他中秋來叔叔家,提了一個沉甸甸的行李箱說是給傅樂的禮物,傅樂還當是什麽好東西,拎回屋打開後發現裏麵滿滿當當一箱子五三和王後雄,連夾縫裏都塞滿了卷子,氣得想咬人。


    中午傅遊年在叔叔家吃了頓飯,但沒什麽胃口,隻是禮貌地把夾到他碗裏的東西都吃幹淨。


    飯後他吃了幾片自己帶過來的消炎藥,嬸嬸抬頭時看到了,猶豫過後也沒有多問他。


    傅瑩拉著頭發睡成雞窩的傅樂一起去洗了碗,然後就去書房裏寫論文,傅樂窩在沙發上打遊戲,低著頭一聲不吭。


    傅遊年餘光看到他的手機屏幕,感覺那個遊戲有點眼熟,他自己是從來不打遊戲的,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之前在片場總看到鬱奚在玩。


    午後到陽台上跟叔叔下了會兒象棋,傅遊年看了看時間,起身打算告辭。


    三點半他還有個會議要開,李堯發消息說已經在樓下等他了。


    “周末沒事兒就過來吃飯,”叔叔送他到門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覺到手心底下透過襯衫傳來的溫度有點滾燙,“回去把藥吃了,多注意休息。”


    說完這句話,叔叔有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留傅遊年,也沒有再問什麽。


    他收養了自己哥哥的兩個孩子,一個死得幾乎慘烈,一個高中沒讀完就離開了家。


    每次看到傅遊年心裏就五味雜陳。


    “好,我知道,您進屋吧。”傅遊年沒有讓他下樓。


    可能是最近太忙,休息不足,再加上傷口略微發炎,早上起床時傅遊年就感覺自己可能有點發燒。


    他難得生病,幾年都不一定發一次燒,不過每次好得也很快。上車後量了下溫度,還隻是低燒,就沒吃退燒藥,讓李堯開車直接去工作室。


    會議一直開到晚上七點多,散會後傅遊年去和一個投資方吃了頓飯,這樣的應酬難免要喝酒,傅遊年隻淺斟幾杯,等簽下合同,走出餐廳又已經夜裏十點半,微涼的夜風一吹,身上竟然有些發冷。


    他手肘撐住車窗邊沿,抵著額頭小憩,到家後拎起外套走出地下車庫。


    小區裏樹木蔥蘢,影影綽綽,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什麽人在外麵。


    大概也隻有鬱奚會每天大半夜出來遛狗,傅遊年看到不遠處單薄的背影,朝那個方向走過去。


    “你怎麽不回家?”鬱奚牽著小薩摩耶在前麵走,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才發現是傅遊年。


    “總是看到你這個時間遛狗。”傅遊年說。


    “因為工作結束太晚了。”鬱奚指尖繞著牽引繩。


    他晚上經常九點多才能回來,不帶著雪球出門轉幾圈,它就鬧著不想睡覺。


    雪球對傅遊年很有敵意,每次碰到他,都擠在他跟鬱奚中間,喉嚨裏發出壓低的威脅聲。


    “你的小狗對我有什麽意見?”傅遊年低頭看了雪球一眼。


    鬱奚拽著雪球遠離傅遊年。


    傅遊年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沒事,我不怕狗。”


    鬱奚的體溫向來偏低,這時感覺到傅遊年的掌心滾燙,幾乎讓他忍不住縮了下手,抬眼看到傅遊年神色也有些疲憊,就說:“傅老師,你是不是發燒了。”


    “嗯,有一點。”走進樓裏,傅遊年按下了電梯。


    “我家裏有藥。”鬱奚最不缺退燒藥。


    “不用,睡一覺就好。”傅遊年說。


    “要不要去輸液?”鬱奚很輕地碰了下他的襯衫袖子,幾乎沒挨到。


    “我開不了車,怎麽辦。”傅遊年唇角帶笑,逗他說。


    鬱奚聽不出他在開玩笑,一直低頭看他被衣袖擋住的傷口,也沒有注意到傅遊年戲謔的眼神,信以為真,說:“我送你?”


    傅遊年慣於照顧病人,在醫院裏待久了耳濡目染,身邊人有些小病他都能幫忙看看,有時候輸液也是他自己給自己紮輸液針,對自己的身體心裏有數,從來不是需要被照顧的那一方,李堯注意到他發燒但也沒有太在意,該吃藥的時候傅遊年自己就會吃,根本不用他提醒。


    但傅遊年其實偶爾也會忘,晚上回家時才想起要去買藥,藥店卻都已經關門了。


    “給我一包退燒藥就好。”傅遊年低頭和他說。


    鬱奚回家找到藥箱,拿了幾種退燒的去敲傅遊年家的門。


    傅遊年開門讓他進去,小黑貓蹲在茶幾上歪著頭看鬱奚。


    廚房裏熬著醒酒湯,傅遊年稍微有些頭疼,酒勁翻湧上來,跟發燒帶來的暈眩攪在一起,昏昏沉沉的不太舒服,就著清水吃了一粒退燒藥。


    “幫我看一下廚房的火好不好,兩分鍾後關掉就可以。”傅遊年跟鬱奚說。


    鬱奚點點頭。


    他聞到小砂鍋裏熱著的湯很香,卻看不出是什麽東西。


    兩分鍾後他關了火,回頭卻看到傅遊年躺在沙發上,受傷的那隻手臂抬起擋住眼睛,似乎很疲倦。


    他指尖碰了碰砂鍋邊緣,因為沒有熱太久,其實還不算特別燙,就飛快地端了下來,放到沙發旁的茶幾上。


    傅遊年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側過身看到他蹲在茶幾旁邊,好像燙了手,微紅的指尖揉著耳垂。


    “旁邊不是放了隔熱手套麽?”傅遊年說。


    鬱奚幾乎不做飯,家裏隻有一個小鍋,偶爾用來煮麵,其他的用具對他來說都很陌生,不認得這種東西,完全沒想到流理台上那隻厚重手套是用來做這個的。


    “……也不是很燙。”鬱奚訕訕地說。


    傅遊年很輕地歎了口氣,看到鬱奚起身去翻出幾個冰袋遞給他,又去接了杯熱水,把消炎和退燒的藥都拿小藥盒裝好,放到水杯旁邊。小貓一直跟在鬱奚兩腳間繞來繞去,鬱奚必須得很小心才能注意不踩到它,腳踝被貓尾巴纏著,總是不經意就自己絆自己一下,走路無比艱難。


    小黑貓渾然不覺,還跟著他轉來轉去,直到不留神從沙發旁邊經過,被突然伸出來的一隻手攔腰截住,撈到了沙發靠墊上。


    鬱奚剛剛蹲在沙發旁低頭從藥箱裏翻體溫計,再一看才發現貓不見了,下意識地去看自己腳邊和身後,結果到處都沒有。


    “笨蛋。”傅遊年把貓放到了他的懷裏。


    鬱奚抬手去接,傅遊年的指尖無意間跟他的手背蹭到,隻覺得柔軟又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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