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奚抬頭看了看傅遊年,他眼底還泛著水光,一眨眼就又滾下淚來,開閘一樣止不住,臉頰上都是濕漉漉的淚痕。


    他抿起唇似乎想說什麽,傅遊年坐在旁邊正要低頭聽,結果聽到他一開口就不小心打了個哭嗝。


    傅遊年實在沒忍住笑了,鬱奚哭得更凶,一把推開傅遊年的手,拽起外套蒙住頭,擋得嚴嚴實實,一絲光也不透。


    “我錯了,”傅遊年去拉他的外套,克製著聲音裏的笑意,說,“我沒有要笑你。”


    傅遊年還是第一次覺得哪個人這麽可愛,凶巴巴地替別人出頭的樣子可愛,拎著小鯨魚躲在角落哭紅了眼尾可愛,惱羞成怒不想搭理他都特別可愛。他不願意承認,卻三番五次情不自禁地把視線落在眼前這個人的身上,忍不住想捉弄他,故意欺負他,又不想看到他真的受委屈。


    有人在外麵敲了敲車窗,鬱奚偏過頭背對著來人的方向。


    傅遊年放下窗戶,低聲地跟那人說了什麽,然後從他手裏接過一個紙袋子,又重新把車窗升了上去。


    “我剛剛讓你助理去旁邊的店裏買了鞋和襪子,”傅遊年跟鬱奚說,“換一下?”


    鬱奚聽到後才轉過身,把外套往下拽了拽,隻露出一雙濕紅的眼睛。做筆錄的時候他就一直感覺很冷,從頭到腳沁著涼意,但沒有注意到是自己的帆布鞋濕透了,傅遊年一說他才發覺,大概來的路上天太黑踩到了水裏。


    “……謝謝。”鬱奚很小聲地說,但還是話音剛落就打了個嗝,剛收回去的眼淚又稀裏嘩啦往外湧,都掉在懷裏傅遊年的外套上,暈濕了一片。


    “你打嗝是個開關麽?”傅遊年看他一直用手上的紗布蹭眼淚,就翻了一包紙巾塞給他,“先打個嗝,告訴別人你要哭了。”


    “你好煩。”鬱奚掉著眼淚,沒忍住笑了一下,抽了幾張紙巾捂在眼睛上。


    好不容易憋住一點兒,鬱奚放下濕透的紙巾,低頭換鞋。他的腳泡在濕鞋襪裏太久,已經變得冰涼,感覺寒氣順著腳踝一直往上躥。


    車上沒有毛巾,傅遊年看鬱奚脫掉濕襪子後直接就要換新的,就讓他先拿紙巾擦擦腳,不然換了也是白換。


    低頭穿鞋時,鬱奚的肚子又咕嚕叫了一聲,在寂靜的晚上,隻有兩個人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清晰。鬱奚眼眶一酸,想哭又沒哭出來,眼底幹澀,感覺眼淚已經流完了,隻是低著頭不說話,一直用手壓著胃。


    “晚上沒吃飯?”傅遊年問他。


    “……吃過了。”鬱奚說。


    去公司之前他在劇組吃了盒飯,不過每天到這個時間,就算吃了晚飯他也還是會覺得餓。


    他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嗓子已經哭啞了,聲音發澀。


    這輩子的臉大概都在傅遊年麵前丟完了,以至於內心隻剩下麻木,手裏一直拎著自己的濕襪子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還無意識地把兩隻襪子挽在一起打了個蝴蝶結。


    傅遊年不敢再笑了,怕招他哭,掩飾地輕咳了一聲,憋住笑意,“我還沒吃晚飯,有點餓,一塊兒去吃宵夜?你的車我已經讓你助理開走了。”


    鬱奚捂著眼睛點點頭。


    外麵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傅遊年下車去駕駛位,鬱奚也跟著他坐到了副駕,後座太寬敞,一個人待著空落落地很難受。


    “想吃什麽?”傅遊年很久沒晚上出來吃過宵夜,平常這個時間,如果不在拍戲他可能已經睡了,就隨便搜索了一下附近還開著的店,“吃不吃火鍋?”


    鬱奚幾乎不挑食,他什麽都吃,還是點了下頭。


    等坐到火鍋店的包間裏,暖黃的燈光一照,鬱奚才覺得身上漸漸回暖。


    上回跟張導他們一起吃過麻小,傅遊年知道鬱奚很能吃辣,但他手受傷了,今天就隻要了清湯鍋底。


    如果是左手還好說,右手受傷連吃飯都不太方便,傅遊年就多點了幾種丸子,下鍋煮好後,撈到他碗裏,讓他用小瓷勺吃。


    傅遊年其實不怎麽餓,隻是偶爾吃兩口,免得好像鬱奚一個人在吃飯,會感覺不自在。


    “剛才哭什麽?”吃到一半,傅遊年看他心情好了一點,大概不打算再哭,就開口問,“常徹欺負你?”


    “……沒有,”鬱奚不太好把岑檸的事情就這樣講給傅遊年聽,用左手拿勺子舀了塊魚豆腐吃,“我手疼。”


    傅遊年已經大概想到了事情經過,問他不過是想確認一下,鬱奚不說也不要緊,沒再勉強他。


    “傅老師,”鬱奚吃完飯,胃裏暖融融的,越發感覺自己剛才很丟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從公安局出去時走到半路突然就很難過,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蹲著,結果傅遊年居然還能發現他,“謝謝您。”


    剛開始的時候,傅遊年希望的就是鬱奚跟自己保持著這種客氣禮貌的距離,現在總是聽他說謝,一口一個您,又覺得好像很生疏一樣,但明明已經同劇組拍了兩個多月戲,他們還是鄰居。


    哪怕對楊雀鳴和張導,鬱奚都沒像這樣,楊雀鳴讓他叫姐姐,他也乖乖地每次都這樣叫。


    傅遊年終於發現了一直以來,每次他聽到鬱奚跟楊雀鳴說話時都不爽的點在哪兒,可他又不好意思讓別人叫他哥哥,就有種很微妙的鬱悶。


    “不用謝,”傅遊年把桌上那盅菌湯往他麵前推了推,“不用這麽客氣。”


    鬱奚還沒太吃飽,但他也察覺到點的菜幾乎都是他吃的,傅遊年動筷子的頻率很低,而且撈起來的丸子都落到了他碗裏,有點不好意思吃這麽多,就去喝湯頂飽。


    傅遊年也沒再讓他,胃不好的人晚上吃太多也會不舒服,其實去喝點粥更合適,隻不過看鬱奚今天心情不好,身上濕冷,才帶他來吃火鍋。


    回家時鬱奚不小心在車上睡著了,吃過飯後本來就容易困,剛剛又哭得很累,還打了一架,消耗了很多體力。


    傅遊年從後視鏡裏看到他蜷縮在後座上,懷裏抱著車上的靠墊,身上搭著自己剛才給他的長風衣,衣領蒙住了半張臉,露出來的眼皮濕紅,眼尾的紅色淚痣看著也蔫答答的,又很乖。


    把車停在樓下後,傅遊年出去抽了根煙,回來看到鬱奚還沒有醒,這才叫他起來。


    鬱奚困得厲害,傅遊年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朝他伸手,鬱奚就把懷裏的靠墊給他,拉住他手腕,就聽話地下車跟他出去。坐電梯上樓後,傅遊年拿出鑰匙去開自己家的門,回頭看到鬱奚還是抱著那件風衣跟著他。


    “你要跟我回家麽?”傅遊年很輕地挑眉,朝他笑笑。


    鬱奚上下眼皮打架,聽到傅遊年的話,勉強清醒了幾分,耳根微紅,轉身去開自己家的門。


    左手很難對準鑰匙孔,戳了半天都沒能打開,鬱奚正想開一下手機上的手電筒,亮一點能看得清楚,身後卻傳來一陣熱度,還有隱隱約約清冽的男士香水味和不易察覺的冷澀煙味。


    傅遊年幫他把門打開,低頭時溫熱的呼吸掃在他耳側,但很快就挪開了。


    “回家吧,早點休息,”傅遊年站在門外伸手開了裏麵最靠外側的燈,這邊買的都是成品房,鬱奚跟他家的格局和電路差不多是一樣的,開燈後就看到臥室裏衝出來一隻雪白的毛團子,“你的小狗來接你了。”


    鬱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的家門,聽到耳邊有人讓他回去,就走了進去,勉強支撐著去洗漱完,洶湧的睡意按倒了全部理智,幾乎一挨到床就直接睡著了。


    傅遊年看著他進屋,自己才轉身回家。


    小黑貓蹲在門口的地毯上,澄黃的貓眼望著他,傅遊年伸手把它撈起來,先給朋友回了個電話。


    “你怎麽放我鴿子?”電話那端的人笑著問。


    “出了點事兒。”傅遊年拔開一直勾他手表的貓爪。


    “我聽見了,常徹估計還在醫院躺著,你那一腳是夠狠的。”


    傅遊年過去時常徹頂多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鬱奚打架全憑狠勁兒,沒什麽章法,但他是學過很長時間散打的,情急之下那一腳沒怎麽收著力道,說不定還真踹斷常徹的肋骨了,當時傅遊年也沒考慮那麽多。


    “你們公司的那個小孩,”傅遊年頓了一下,跟他說,“常徹出院以後應該不會再管他了,麻煩你幫忙問一下,看有誰願意帶他,最好是這幾天能換個經紀人。”


    傅遊年還是幾年前在一個頒獎典禮上認識的他這個朋友,兩個人在拍戲方麵很聊得來,許時熙出道時就在青渡傳媒,這些年下來也沒有自己獨立去開工作室,自從斬獲三金,在公司裏的地位就已經不可撼動,給誰換經紀人也隻是一句話的問題。


    傅遊年管不到別人公司裏的事,隻能讓他幫個忙。


    “行,我讓人去問問,”對方也沒問什麽理由,“我貓呢,晚上吃飯了沒?”


    傅遊年無語,“放心,貓糧比我晚飯都貴,肯定伺候好這小祖宗。”


    掛掉電話後傅遊年還是不懂,為什麽世界上會有貓奴這種生物。


    他費解地看了小黑貓一眼,把它拎到旁邊沙發上,起身去給它鏟屎。


    .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鬱奚隻感覺頭暈目眩,眼前什麽也看不清。


    他躺著緩了片刻,掀開身上的被子,結果不小心連著另一個東西也一起掀了出去。


    雪球搖著尾巴跑過去從床腳給他叼過來,他才發現是一件深灰色的長風衣,衣領發皺,袖子上還有詭異的濕痕,盡管已經幹透,但還是能看得出來深深淺淺的印跡。


    鬱奚僵硬地握著風衣袖子,不敢回想,讓雪球去把自己的手機叼過來,飛快地點開軟件搜了一下風衣標簽上的牌子,看到後麵那一串讓人眼花繚亂的零,瞬間覺得無法呼吸。


    他交了押金還有半年房租,買了輛車,片酬已經所剩無幾,而且公司大概不會再留他了,解約之後即將失業,未來幾個月還想留點兒錢吃飯的話,根本賠不起,這看起來也不是幹洗可以解決的問題。


    鬱奚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他眼睛生疼,不用看也知道腫成什麽樣了,但一會兒還得去片場。


    他去拿濕毛巾敷了敷,盯著傅遊年那件風衣看了半天,先把它暫時裝在了一個紙袋子裏。


    出門時鬱奚還擔心會不會碰到傅遊年,還好一路都沒有撞見。


    早上六七點左右,路湛給他發了很多條消息,好像是知道了他在公司打人的事,一直問他現在是什麽情況,有沒有受傷。鬱奚當時還昏睡著,完全沒有聽見,去片場的路上才給他回了信。


    路湛的電話緊接著打了過來,語氣焦急,“你看沒看到網上?有人發了你打人的視頻。”


    鬱奚還什麽都不知道,聽到他的話才去熱搜上看了一眼,前幾條明晃晃地掛著“鬱奚打人”。


    點進去第一條就是有個營銷博發的小視頻,視頻拍得很抖,而且拍攝人大概也怕被發現偷拍,站得距離很遠,導致畫麵模糊,不過依然能看得出裏麵那個穿著黑色t恤和牛仔褲,揮拳砸向倒在地上的男人的人是他。


    很簡單的一個視頻,沒有前因後果,從頭到尾就是他單方麵在動手打人,常徹模樣淒慘地縮在角落裏,對比鮮明。


    “搞什麽鬼,又開始了是吧?”


    “聽說被打的是他經紀人誒,不滿意自己的資源就直接打人,這操作可以。”


    “他也配才行啊,我是他經紀人我也不樂意搭理他,沒見過事兒這麽多的男明星。”


    “不想想自己為什麽糊,黑紅都不夠格。”


    “當眾打人挺嚴重的吧,我看那男的都站不起來了,沒人報警嗎?”


    鬱奚翻了下評論,沒什麽波瀾地關上了手機。


    片場裏很多人看到他過來,也都低頭竊竊私語,進化妝間時祁念也在,抬頭看到是他,表情變幻莫測,過了半晌憋出一句:“你瘋了吧,不怕他報複你麽?”


    “隨便。”鬱奚眉頭微蹙,他隻是不喜歡這麽多人盯著他,被人在背後議論很不自在,還不如像祁念這樣直接一點。


    熱搜是在淩晨時分悄無聲息上去的,背後很明顯有推手,想要在鬱奚來不及阻止的時候讓事情發酵。


    鬱奚的手還裹著紗布,稍微有些影響拍攝,不過還好是古裝戲,寬袍長袖,可以遮擋一些,而且拍到這個階段,伏槐的身上幾乎一直都帶傷,裹著紗布也不會顯得不自然。


    他換好衣服出去時,傅遊年剛剛拍完一場戲,在監視器後跟張斐然說著什麽。鬱奚抬頭跟他視線對上,尷尬地挪了方向。


    伏槐率領著手下魔族一路追殺南淵,幾次把對方逼到窮途末路,卻又被其觸底反殺,他們之間涇渭分明地劃出一道界線,隔開了從前的師門情誼,也隔開了仙魔兩界。


    接下來還是一場打戲,鬱奚握上劍柄,手指彎曲時就已經感覺到疼痛,傷口摩擦在紗布上,又刺又癢。


    傅遊年在一旁也察覺到了,低聲跟他說:“可以先拍後麵幾場,等過一兩天手好了再說。”


    但其實後麵剩下的幾場,除了鬱奚演的反派被男主當胸一劍殺死的那段戲,其餘幾乎也都是打戲,換不換沒什麽意義。而且他覺得自己的手傷得也不算特別重,隻是他對疼痛格外敏感,耐受性差而已。


    “沒關係,”鬱奚搖搖頭,稍微彎了彎眼睛,拎起劍動作流暢地挽了個劍花,“早上起來就沒感覺了。”


    傅遊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戳穿。


    他們兩個人都有打戲基礎,拍的時候一招一式都很逼真,劍鋒交錯時也帶著些力道。但今天傅遊年一直收著手,挑開鬱奚劍尖的動作雖然看上去和往常一樣迅疾有力,實際上卻很輕,隻有鬱奚能感覺得到。


    一場戲拍完,傅遊年去旁邊喝咖啡,鬱奚猶豫片刻,也跟了過去。


    傅遊年聽到旁邊的腳步聲,回過頭看他,修長的手指端著一個瓷杯,咖啡微苦的香味撲鼻而來,鬱奚覺得自己也跟著清醒了幾分。


    “傅老師,”鬱奚小聲說,“您的衣服,我讓助理拿去幹洗了,但是大概洗不幹淨,我再賠您一件,不過可能得過段時間……最近沒什麽錢,要等拿到最後那部分片酬。”


    傅遊年比他高很多,鬱奚勉強一米八,跟傅遊年站得很近時,如果想去看他的眼睛,隻能微微抬起頭。


    “不用賠。”傅遊年說。


    鬱奚還以為他是不在乎那點錢,但對方不在乎,不代表他就真的能不打算再賠,正想開口時,聽到傅遊年低沉又略微有些懶散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你就欠著吧。”傅遊年眼底帶笑地看著他。


    ……簡簡單單幾個字不知道為什麽能被他說得那麽欠揍。


    鬱奚哽住,把想說的話都忘了。


    “你一直跟著我幹什麽?”傅遊年低頭看向鬱奚,勾起食指,在他額頭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還是說你還喜歡我?我很難追的。”


    鬱奚都快忘了還有這一茬,他說自己認錯人的那套說辭站不住腳,傅遊年看來也沒信他。


    張導在一旁朝傅遊年招了招手,傅遊年就放下咖啡杯走過去。


    鬱奚看著他的背影,心想我喜歡你個溜溜球。


    忙碌起來時間過得很快,結束上午的拍攝後,鬱奚坐在片場角落裏換紗布,聽到有人靠近,抬頭發現是岑檸。


    岑檸今天這幾場戲拍得出奇地認真,從進組到現在成天看到她就發愁的張斐然都難得誇了她幾句。


    “昨天謝謝你。”岑檸坐在旁邊跟他說。


    “沒事。”鬱奚自己係好紗布。


    從聽到經紀人說要把她簽去常徹手下,岑檸就一直忐忑不安,她出道雖然沒多久,但也聽說過常徹的名聲,隻是不知道真假。她很想找人打聽一下,卻沒有門路,試探地問過幾次祁念,對方不怎麽理會她,她就想接觸一下鬱奚。


    但鬱奚每天在片場就是悶頭拍戲,休息時要麽反複地過台詞,要麽就偶爾打幾局遊戲,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感覺,岑檸就沒敢開口。


    “你不用擔心網上那些風言風語,我已經澄清了。”岑檸說。


    鬱奚這才訝然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身旁的男生膚色冷白、眉眼精致,雖然看著有些清瘦,但岑檸見過他冷著臉揍人的樣子,帶著幾分毫不留情的冷厲,沒讓她受到半點傷害,說完全不動心是很難的,不過她也知道換成另外的人鬱奚也不會不管,並不是為了她。


    “……反正我也不一定非得拍戲,”岑檸目光躲閃,有些害羞,不敢直視他,“影響不到我什麽。”


    岑檸名校在讀,家境也還不錯,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常徹要是真的把她逼急了,她暫時出國也沒什麽關係。


    岑檸跟他說完話之後就起身離開,鬱奚回車上吃飯,順便拿出手機看了看,才發現岑檸真的發了條微博。


    [v]岑檸:昨晚在公司因故跟常姓經紀人起了一些爭執,對方試圖直接動手,人在做天在看,請問這底氣從何而來?此外感謝@鬱奚在路過時及時搭救,非常感激。


    一石激起千層浪,沒有人想到岑檸敢這麽直接地說出來,下意識地都傾向於去相信她,尤其岑檸的粉絲,看到這條微博後出離憤怒,紛紛留言安慰,然後又去青渡傳媒官博底下質問,還有一些去了鬱奚幾乎空空蕩蕩的微博裏表示感謝。


    在岑檸發出微博後短短的幾個小時,鬱奚漲了幾十萬粉絲。


    很多人重新去看了那個打人的視頻,這次落在眼裏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左下角那是不是檸檸的衣服?”


    “嗚嗚這也太有男友力了,看著就很有安全感。”


    ……


    不過他對這些已經沒有多餘的感覺,還在男團的時候他每天就是練習唱跳,提高業務能力,後來拍戲,就一直磨煉演技,幾次起落讓他覺得除此之外沒有真實。


    周小遲也在房車上,拿著平板長籲短歎地看那些留言,鬱奚難得漲粉,這還是周小遲當他助理以來破天荒頭一次,他比鬱奚還激動。


    “……別看了。”鬱奚頭疼。


    “哥,你不覺得特別解氣麽?”周小遲眼睛發亮,“他們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那麽罵你啊。”


    鬱奚低頭吃藥。


    “後天就殺青了,”周小遲翻出好久沒更新的行程表,“咱們之後去幹嘛?”


    鬱奚停頓了幾秒,輕描淡寫地跟周小遲說了自己準備解約的事情。


    周小遲如遭雷劈,下巴都差點收不回去。


    “不過可能還會拍戲,這幾天我還在看其他劇組的試鏡消息。”鬱奚說。


    鬱奚是真心熱愛表演,從小到大,除了寫歌和電競之外,他最喜歡的也就隻有這一件事,輕易不打算放棄。


    何況他現在還是有機會的,不是他盲目自信,張斐然的劇都有保障,收視率也不會低,等開播之後大概率還是會有片約主動找他的,哪怕不是特別好的資源。


    .


    吃過飯後鬱奚收到了表哥回複給他的消息,說之前拿過去的那幾份藥都沒什麽問題,成分安全。


    這也是意料之中,那天他答應了讓鬱言來片場,鬱言不太可能會在他疑心的時候冒險糊弄他,鬱奚現在一來不能確定他之前吃的藥是真是假,二也無法判斷這是不是鬱言做的,畢竟之前幾次送藥的人不是鬱言。


    出於謹慎鬱奚還是自己重新去配了一個月的藥。


    那天他叫鬱言來找他,說想見見他,也的確是實話。


    在整理那些曲譜的時候,他翻到了一首原主在高中時候寫的歌,曲子是完整的,但沒有填詞。


    他的記憶完全是從原主那裏順承下來的,對方有印象的事情他記得,對方快要遺忘的事情在他腦海裏也變得模糊不清。就像這首歌,已經是近乎塵封的記憶,直到鬱奚借了公司琴房自己親手彈了一遍,才想起來那個曲子居然是寫給鬱言的。


    鬱言高三的那年,原主完全無法走路,他的腿完好無損,腿部神經也沒有障礙,完全是因為心理作用。


    每天除了護工推他出去曬太陽的那半個小時,他就隻能一直躺在床上,偶爾翻身也要別人的幫助。


    去看望他的人很多,但大多數都是隻待幾十分鍾就走了,隻有鬱言瞞著家裏人,每天傍晚翹掉晚自習,騎一個多小時自行車去療養院找他。


    他們也不說話,或者都是鬱言單方麵在跟他聊天,說學校裏的同學,自己想考的學校,林白伊回家之後又打了他,然後撩起袖子給他看手臂上紅腫的傷痕,問他什麽時候可以出院回家。


    如果說了很久原主都不理他,他就趴在病床邊寫作業,寫完之後在深夜裏騎著車趕回學校,以免被來接他的司機發現。


    冬天也是一樣,就算路上結著厚重的冰淩,鬱言也會每天準時地出現在他病房門前。


    這割裂的人生裏,最艱難的那幾年,他們是一起度過的,盡管鬱言後來想要殺他。


    鬱奚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是他沒想清楚的,這讓他隱隱地有些不安。


    但他也沒空細想,還剩最後的幾場戲沒有拍完。


    晚上是他這個角色的重頭戲,就是混戰之後被殺的那段。


    鬱奚去換衣服時,看到他的那件上麵滿是淩亂血漿,長袖被刀鋒劃得支離破碎,還有戲裏他一直拿著的長劍,劍鞘早就碎了,裏麵的劍身也布滿龜裂後的細紋。


    化妝師把他按在鏡子前,在他臉側化了一道以假亂真的傷口,乍一看就像是還在外麵滲著血,連頸側、鎖骨上也是星星點點噴灑的血跡。


    “哎呀,真的要化這麽慘嗎?”楊雀鳴走進來時都愣了一下,隨即失笑。


    鬱奚本來閉著眼睛,聽到她的話以後才睜開看。


    別的傷口都是假的,但右手上裹著的紗布底下那幾處擦傷卻是真的,隻不過鬱奚沒跟任何人說,就幾乎沒人知道。


    傅遊年在旁邊看著他頸側的細長傷痕,上麵像是泛著血珠,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鬱奚腳邊積著的一小灘血,忍不住說:“走吧,早點拍完卸妝,血漿對皮膚不好。”


    這場戲是鬱奚跟傅遊年最後的一場對手戲,再後麵臨死前奄奄一息的那段,就是跟女主的戲份了。


    伏槐追殺南淵不成,意識到憑他自己現在的功力,想要殺南淵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已經來不及了,就算他能繼續修煉,南淵一樣可以,他們之間永遠有著他無法超越、不可企及的差距,就像師父無數次在他耳邊提起的那樣,他永遠比不上南淵。


    但天無絕人之路,他知道自己還剩最後的辦法,於是去亂葬崗吞沒了無數陰氣,最終走火入魔。成敗在此一舉,殺不死南淵,他也氣數將盡。


    結果在他入魔之後,卻被當初引誘他懷疑南淵的人告知,他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假象。


    可他已經無法在控製自己的殺意,那是他入魔前唯一的執念,此時已經神智混沌,什麽都聽不懂看不見,手中長劍滿是戾氣,隻想斬殺那個他所以為的滅門仇人。


    臨到頭來被當胸一劍刺斷心脈,眼前血霧彌漫,隻能隱約看得到來人劍上疏冷的寒光。


    拍完後鬱奚還倒在地上的軟墊上沒有起來,不知道需不需要再來一條,但張斐然比了個ok的手勢示意他已經可以,鬱奚也鬆了口氣。


    正要起身時,麵前伸過來一隻手,不理會他掌心裏都是血漿,不由分說地把他拉了起來。


    “辛苦。”傅遊年跟他說。


    鬱奚搖搖頭。


    這場戲拍了很久,下戲時已經又是晚上十點多。


    傅遊年拍完這場之後,要搭今晚的飛機去山城做一個在幾個月前就已經跟他預約好的雜誌拍攝工作,不出意外要走兩天,而鬱奚後天殺青,他應該剛好回不來,不在劇組。


    “我明後天大概會在外地拍雜誌。”一起往停車場走的時候,傅遊年跟鬱奚說。


    鬱奚很茫然地抬頭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跟自己說這個幹什麽,但好像什麽都不回答也不太合適,憋了半天,說:“路上小心。”


    “……”傅遊年沉默片刻,又說,“你後天晚上就殺青了。”


    “嗯,”鬱奚無知無覺,像個沒有感情的自動問答機器,“後天拍最後一場。”


    說完這句話時,鬱奚才回過神來,遲鈍地感覺到一絲不舍。


    其實他在這個劇組還是挺開心的,張導脾氣在導演裏算是很好,平常他有什麽問題,都會仔細教他,晚上楊雀鳴會拉著他一起吃宵夜,偶爾能跟路湛打遊戲,就連傅遊年也對他很好,雖然總是口頭上捉弄他,但也很照顧他。


    鬱奚就低著頭沒再說話了。


    “傅老師,你後天不來劇組拍戲麽?”鬱奚試探地問他。


    “時間很趕,應該沒辦法回來。”傅遊年矜持地說。


    他們正在說話,今晚b組拍攝的一個演員也從片場裏走了出來,他是今晚殺青,手裏還拿著劇組的人送給他的幾捧花。


    “傅老師好。”對方走過來跟傅遊年握了握手。


    “殺青快樂。”傅遊年很禮貌地笑了笑。


    鬱奚站在車身旁邊的陰影裏,那個演員並沒有注意到他,鬱奚也很少主動跟誰打招呼,就隻是默默地聽著傅遊年和那個人寒暄。


    傅遊年向來穩重,甚至剛出道時就經常被人說少年老成,哪怕十七八歲時都沒有過幾分少年氣,更不用說現在,也隻是跟鬱奚開玩笑時偶然流露出一點被遺忘的幼稚。


    鬱奚叼著薄外套的拉鏈,夜色裏他的眸子顯得很亮,看著傅遊年的方向,忽然間也很想聽傅遊年跟他說一句“殺青快樂”,可傅遊年今晚就要走了。


    .


    晚上回家後鬱奚認認真真地從頭又讀了一遍劇本,準備後天拍好最後一場戲。


    中間還有一天時間,可以休息,第二天一早他就給自己的主治醫生打了電話,詢問對方複健的方案。


    他現在的身體明顯是缺乏運動,如果適當鍛煉,不至於會變成這樣。原主有心理障礙,很難從輪椅上站起來,但是他並沒有,趁著拍完戲那段時間,至少要把身體恢複一些。


    這些年來醫生還是頭一次聽他主動說起想要複健,驚訝之餘也很欣慰,其實很多病人最後生命走到終點,不完全是因為身上的病,還有自己的心態,病痛很輕易地就能摧毀一個人的精神,讓他反複質疑,直到最後喪失希望。


    鬱奚稍微等了幾分鍾,就收到了醫生發來的郵件,上麵列舉都是分階段適合他做的訓練,這也不是可以操之過急的事情。


    鬱奚把腳悄悄放在雪球的尾巴底下暖著,然後翻看那些方案,看到一半時手機忽然響了幾聲。


    他還以為是醫生有什麽事情要囑咐,結果顯示的卻是個沒有備注的陌生號碼,拿起來一看是幾條消息,對方讓他去一趟公司七樓的小會議室,說有事要談。


    鬱奚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但還是去了,進會議室時已經有人等在那裏。


    那個男人看背影感覺很瘦削,耳後有道細疤,聽到敲門聲後才回過頭,見是鬱奚,抬手示意他坐下。


    “你好,鑒於一些原因,你原來的經紀人可能會被暫停職務,所以這段時間你暫時移交到我這邊負責。前幾天在處理合同相關的事務,沒來得及聯係你,如果有什麽問題的話,可以直接提,沒有異議那就談一下之後的工作安排。”對方的語氣公事公辦,但絲毫不拖泥帶水。


    鬱奚完全沒想到事情會這麽順利,順利得讓他產生了許多懷疑,可眼前的這個人的確是公司裏的經紀人,他記得對方叫陳家鶴,在公司大概已經六七年時間,帶過不少藝人。


    陳家鶴大致詢問了他最近的通告安排,得知隻剩下一部劇沒有殺青以後,就讓他先回去等自己的消息,稍晚一些會發給他幾個劇本。


    稍晚也並沒有多晚,下午四點多時不完全的劇本就已經發到了鬱奚的郵箱。


    雖然隻是幾個小配角,但可以看出是認真安排給他的試鏡方案,鬱奚仔細看過,選擇了其中的一個古裝劇男五號,附件裏有試鏡的時間和地點,需要鬱奚自己過去。


    試鏡成功與否隻能看鬱奚自己的能力,但這已經像是失明後一年以來最幸運的事。


    鬱奚難得有點開心,晚上出去吃了份生煎,然後牽著雪球去樓下小公園玩。


    回去時天已經黑了,他家窗邊亮著一盞小夜燈,旁邊傅遊年家裏卻是一片漆黑,大概還沒有回來。


    .


    鬱奚本來對殺青這件事沒有多少感覺,但當去片場拍完最後一段時,心裏也有些空落落的。


    劇組裏合作戲份比較多的演員都過來跟他告別,楊雀鳴讓助理去買了一束花,遞給鬱奚後伸手抱了抱他,笑著說:“再等兩個月開播之後肯定還有機會見麵,到時候來找姐姐。”


    說完,楊雀鳴又拉著他拍了張合照,抬手在他頭頂比了隻兔耳朵,然後也沒有避開鬱奚,很隨性地在他麵前先去微博給他點了個關注,然後又@他發了一條。


    “小師弟今天殺青啦![圖片]”


    “謝謝楊老師。”鬱奚很感激楊雀鳴這段時間以來對他的照顧。


    “沒事,你都叫我一聲姐姐了,”楊雀鳴捏捏他的臉頰,隻是一笑,轉身要走時又想起什麽,回頭指尖朝他點點,“記得給姐姐回粉。”


    鬱奚去更衣室拿到手機後馬上回關了一下,然後跟導演、還有劇組裏其他演員紛紛告別,最後從片場離開時,出了那個路口,身邊突然間寂靜下去,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越發清晰,裹挾著仲夏夜微涼的夜風,無孔不入,讓他想起這次的殺青還有一點很難忽視的遺憾。


    晚上鬱奚沒讓周小遲跟著過來,他準備自己開車回家。


    他獨自走去停車場,先把手裏的雜物和那幾束花都放到了後座上。


    抬起頭時,耳側卻被什麽柔軟的東西蹭過,他回過頭,發現麵前是一捧沾著露水、比頭頂月色還要皎潔的白茶花,交織著清冽熟悉的男士香水味,被握在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裏。


    “殺青快樂。”鬱奚聽到身後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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